“哒哒”“哒哒”,在牛峰精确的点射下,丛林小径里的乌萨斯军栽倒,而炮弹也在我们的阵地上爆炸。

一个重弩巢被直接命中,一个同僚飞起落下,落在苷苷和胡辣的中间,胡辣把他扒拉过来看一眼,对着正蹒跚过来的太医大叫:“太医别来啦!死翘啦!”

于是太医以一种叹息的表情蹒跚向另一个方向的伤员。

阵地上的炮击渐渐平歇,这也意味着乌萨斯军的这次攻势再度宣告放弃。无根风用接驳着枪托的手铳点射追击着已经在撤退的林中人影——他除了给我的M1长铳,居然还另有一把手铳,我这次没离开他三米以内,并且确定我用长铳击倒了一个乌萨斯人。阿予瞄了很久,也许是从这仗从开始到结束那么久,最后“咻”出一个很不光彩的空箭,成了这次阵地战的句号——一只被打落的大松塔掉落下来,以至我们这些他左近的人都看了他几眼。

“又跑啦!别打啦!”无根风让大家停火,顺便发着牢骚,“维多利亚弩箭不好要啊!”

于是我们开始清理和修整阵地,抬走尸体,包扎伤员,因为疲劳过度我们都像是阵地上的游魂,配发没多久的衣服又跟刚来车场时一个德性了,成了沾满了血和泥的破布。我们的阵地仓促而草率,几乎无法防住炮弹,现在它已经快被炮火撕裂了,我们从浮土中扒出人,从打断的灌木下拖出人。

零碎的小口径炮弹仍在我们周围炸着,但现在可以喘口气了。

被踢了屁股的乌萨斯人没等到我们主动出击,两个中队掉头反扑。我们不能把自己再度脱光往林里钻,得保护车场。阵地仗开始,死守,一点点被绞碎。

无根风一直推销他的方案:继续往我们死守的车场投送兵力,拖延甚至压垮乌萨斯人空虚的后防。听着不错,但我军归心似箭,维多利亚军忙撤往他们最爱的东欧,我们是被扔在满洲和乌萨斯边界的最后一批。我们背后车场上的盟友热心和上峰联系,只是为了验证无根风的身份。他们的炮兵一直在轰击据说有乌萨斯人囤集的遥远森林,拒绝让任何一颗炮弹落在攻击我们的乌萨斯人头上——这关乎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尊严,所以不可说服。

我向着胡辣发牢骚:“一万年不变的白鬼子。炮兵轰,步兵冲,步兵冲完炮兵轰。你蹿出来打,步兵退炮兵轰,你不管,炮兵轰完步兵冲,一次次给你耗完了,就这么个死板打法也吃掉俩个大炎集团军——你服不服?”

胡辣死样活气地抱怨:“我不该改名。我们村私塾本来给我叫胡有财,算命的说我其实是辣椒的神仙托生,愣给我改叫胡辣。”

我安慰他说:“辣比有财好听多了。大炎四万万同胞怕有四千万叫有财的,死了都没人知道。”

胡辣瞬间有点儿犯愣,“是吗?可我觉得我不是辣椒神仙的小孩,我大男人叫个辣,能折寿成二十五岁。”

苷苷推搡着他,“呸呸。你快呸呸。”

胡辣很听话:“呸呸。我今年二十五岁。呸呸。”

远处无根风又在叫我,“传令兵!再无所事事,惑乱军心,视与乌寇同谋!”

我回头,无根风指了指在刚才炮击中被炸塌的重弩巢,那意思是你过去打理一下。我艰难地站起来,并且特意绕了点远绕到那位身边。

“传啥令?”

无根风忙活着擦枪,把他的手铳收拾成此阵地上最干净的东西,“我哪儿知道?你不是打了四年吗?”

我知道他又在损我了,我闷闷不乐地过去,那一发直瞄七五炮把整个弩巢炸塌了,除了死掉的同僚外还把副射手炸死在枪巢边,我过去时当兵的正把副射手抬走,但剩下的人很挠头,因为弩身倒还完好,架子却被炸毁了。

“挠出脑花子来也没人管你们的。卖点儿力气,我只出嘴皮子。”我打算袖手旁观。

我指挥着他们用沙袋垒出一个倒三角的槽口,把弩管卡在上边,弩身又用几个沙袋垫住——无根风看到此时也就不看了,擦完了手铳便专心擦他的脸——反正我也不是弄给他看的,我让他们在弩管上又压了一个沙袋以抑制弩口上跳。

“瞄就得老天爷帮了,好过没有。”我随手抓了一个同僚的差,“你探半拉脑袋帮看位置,被打飞了别说我没提醒。”

我懒得管他因为刚才那个飞起落下的同僚之死而生的哀恸和因我的说话而陡变的表情,我走开,转身时碰到了太医,并且注意到他一直在打量无根风。

“刚被维多利亚人治了就啥事都没得了?”他有点儿酸溜溜的,“维多利亚太医是强点儿。”

“医术和架子都是您老人家的一百倍,可我宁可把他治死。”

太医劝我:“你不该咒人,哪怕不用炎国话呢。”

“拿维多利亚话损人,隔着鞋挠,说炎国话才咒得过瘾。”

一声异响,肉眼难见的飞行物呼啸着从我们头上飞过,所有人齐齐地扑倒。

苷苷说:“傻蛋!是过路的小手炮啦!”

那发小炮弹在我们的视野之外爆炸,但并不是这一发,“咚咚”地又有几发飞过,“轰轰”的又有几发爆炸——我们终于回去自己的阵位。

无根风悠哉游哉地从紧张到汗毛发竖的我们中间走过,那种轻松本身就是一种奚落,他用望远镜观察弹着点。

我们看着我们侧翼的山道,那辆吉普车在并不宽敞的山道上一路七拐八拐拐着急弯而来,那是维多利亚司机为了躲避因为树林障碍而失了准头的炮弹,砰砰砰砰的,那炸点远得像在演习,司机也使尽了浑身解数。

我们在我们的阵地上看着。

胡辣纳闷地问:“他们躲什么呀?一路直蹿不早就过来啦?”

“他们誓不与你炎国人同见识,否则就没了尊严。”我袖着手说。

太医说:“我说这乌萨斯人是攻了十几次啦,这盟友可还是第一次上咱们阵地来呢。”

无根风大点其头,“对了。太医说得对,要客气,要待以上宾之礼。我惦记他们那几门大炮每天也往咱们阵前打一两个基数。”

老头儿有点郁闷,因为无根风根本在无心中就把他叫作太医。我拍老头儿,安慰一下。

“完啦完啦,撑不住,要拉稀。你上回说他们多久没打过仗了?……得得,要跳车啦,一二三。啧啧。”胡辣一边观察维多利亚人的动静一边说。

小手炮远远地爆着,虽远却也考验着司机的勇气,他终于顶不住一脚把车踩熄了火,扔下他车上端坐的指挥官跳了车就跑,还好绅士风度万岁,他跑两步总算猛省,去扶了老绅士下车。老绅士行不乱步,下车后再绕一边去拿下一个精致的公文包,最大限度地考验着他部下的勇气。

于是无根风在他们还没上来之前冲我们嚷嚷:“仪表!军威!想不想火炮支援!给他们拍舒服啦!”

他带头整理身上的破布,我们也就整理身上的破布,几个天体爱好者忙不迭地穿上自己的衣服。

阿予提醒我:“军装不是这样穿的。”他把我衣服上一直到领口的扣子也给扣上了,勒得我透不气来。

我用一种正在上吊的表情整理着过紧的领口,跟着无根风去迎接维多利亚来使,刚才的乌合之众们拉着一个丢三拉四的小队形跟着去扮演仪仗,就我们一向的习气和此地环境,我们已做到了极限。

无根风半真半假地跟我起哄:“快想词!能把老绅士感动得抱你亲一嘴,你立刻就是尉官啦!”

曾经是中尉的我颇有点儿悻悻,“想从你那儿占便宜的人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无根风哈哈地乐,“哦?哈哈。我穷嘛。”

然后我们列队站在阵地口看着那面瓜司机搀着老绅士气喘吁吁地往上爬,我看着老绅士在胡思乱想,我们像卖水果的,把所有还看得过眼的全拉到了阵地口。

我真的开始想词,“最可尊敬的亲爱的先生,荣耀的日不落的战士”什么的,我看着他,“甜心,陛下”这种八杆子打不着的词都快冒了出来。我们真的很需要炮火,我们真的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

老绅士终于上了来,拿着他的公文包喘着气,我们齐刷刷一个敬礼,我一个箭步差点就跪了上去,“最可尊敬的亲爱的先生……。”

老绅士怒眼一睁,再也没有他一向的温文,气都没喘过来他扔过来的便是一堆比乌萨斯山炮猛烈得多的语言轰炸,“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哪一个国家的哪一支军队?你们根本不存在!你们所谓的长官已经回到你们的国家!和你们的部队一起!我记不清他那个古怪的名字,但是我知道他绝不是眼前的这个乞丐和骗子!这位伦蒂尼姆的愚人王是哪个部落的首领?年青的瞪着我的先生?!”

我周围的所有乌合之众都在愣着,而我就是那位年青的瞪着他的先生,而从公文包里掏出的一纸公文摔到我的手上,我没接,它散落在地上,我看着,那是维多利亚语的,我们这些天从这座车场和基地提取的全部物资的清单。

老绅士厉声说:“我必须收回已经被你们骗取的全部物资!立刻!”

然后他终于温和下来,这种温和比刚才的狂怒更打击我,“我很抱歉,没能坚持和你们像绅士一样交流。但是这太无耻了,年青的先生,你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连一颗钮扣、一粒子弹都不该属于你们。”

我闭上眼,我听着炮声遥远地在响,我转开脸,我看见被排列在战壕里的尸体,我强迫自己再把眼睛闭上,但我发现我自己在死拧着肩上长铳的背带,再睁开眼时,我发现我已经把长铳下肩,然后我拿铳口猛杵着那位老绅士的胸口,幸亏没上刺刀,否则他早被刺穿。

“它存在吗?我们不存在,所以它是假的!对您来说它不存在!我用我不存在的手指给您一颗不存在的子弹好吗?那边的尸体也不存在!不存在的人守卫着您那座高贵的肯定存在的车场!存在的绅士大人……”

老绅士白着脸,但为了他那无论如何都要存在的尊严而生挺。

我的狗党们一拥而上把我拖开,我挣扎着,我们的人发现我的挣扎主要是为了把那些物资单踩进泥涂时也就由得我了。老绅士最后瞧了一眼我的幼稚举动,我知道,铳不再杵在他胸口了,所以他现在看我无疑像看一条基本无害的疯狗。

“我知道无法与诸位进行理性的交流,我抱歉将会采用更极端的手段。”说完这话,他和他的司机们离开了我们的阵地,艰难地跋涉向他们那辆熄火的车。

我被我们的人放开,就势瘫坐在地上,现在我倒是平静了,一个泥巴团子打在我的眼皮上方,我像独眼龙一样转头逡巡着来袭的方向——无根风正在抠着胳膊上的泥。

“传令兵,三米以内。”说完,他走向阵地后沿,我们已经是在后沿,所以他是走向阵地后方的丛林。

我过去时无根风已经在一个断树桩子上坐了,并且把坐着更舒服的断树留给了我。他已经又抠下了一团泥垢,并且在向我瞄准,我拿手挡着,赶在他再来一下之前坐下。

“他没有抱着你亲嘴,所以你升不了尉官啦。”无根风说。

我悻悻瞪了他一眼,而他弹出他的泥垢,这回准确地打中了我的眼睛,我低头揉着眼睛。

“我肯定你没做错事,可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我。

“你没资格升我的尉官,就像你没资格免我的中尉或者升我的上士——你到底是谁?”我盯着他。

“无根风,你们营长,”他开始乐,“先念先念,你总是能这么先人一步想念?”

我笑不出来,“你不是军官,军官不该开这样的玩笑。”

“你也不像个军官,军官不该这样损嘴德。阿予也不像军官,军官不该那样没用。可在我撤了你之前,你还真是连长,阿译现在还是督导。”

“我是凭着念的那点儿打仗一点儿用不上的书当官的,不这样我会被那帮老粗排挤死——阿予的没用就是被挤出来的。”我看远处的阿予一眼。

无根风摇摇头:“说不定我跟你一样呢。我是你们众人的灰孙子,得捧着你们,我想有自己的军队啊。”

“至少你绝不是我们的营长……”

我又听到小口径榴弹的呼啸声,第一发在我们视野外的阵地上炸开,掀起了牛峰几个的大骂,第二发对我们俩个来说是失近弹,它在无根风背后炸开。无根风的表情一下僵硬了,直挺挺地往后倒下。

我愕然地过去,这一切实在有点儿太过于突然。我开始相信那是真的,我摇晃他,我终于见了焦急,摸他的心脏。

“我不行啦……这队人只好交给你了……你现在就是他们的长官。”无根风装作濒死的样子说道。

我愣了一下,把那家伙摔在地上,铁青着脸坐回了我的断树,炮弹在林子里外又炸了一发,但是关我个屁事呢?

无根风啐着刚溅在他嘴里的尘土坐了起来,“没摔着——你瞧,连你都差点儿做了营长了,我就做不得?”

我正色对他说:“你听好了,有两个国家不认可你这个营长,所以我们在行文上并不存在。你还希望维多利亚人的炮火和物资,可人家英勇无畏地跑来,是为了收回你已经骗到的部分。那帮化石脑袋想的是列了清单的物资必须给名单上有的人,或者是销毁或者是被乌萨斯人缴获也能满足他们形式上的圆满。维多利亚人来之前我以为事情已经坏到极点了,但是我又天真了——你问我到底怎么回事,事情就是这样。”

那家伙若有所思地玩儿着他佩带的手铳。

我直白地跟他说:“老化石走的时候说会采取更极端的手段,他们肯定不屑有和我们这帮骗子打仗的种,但肯定能轻松弄张来自我们国内的处决令。我回阵地上,然后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吧,你这种人到哪儿都能活下来的。”

“你不是一直在撩拨大伙整死我吗?”他看着我的表情开始乐,“别说,我还真怕,所以要你三米以内,你是地头蛇,我真怕会撩拔的地头蛇。”

我沉默了一会以组织词汇,这不是我想象的对话方式,“……是要整死你,一直要整死你,越来越想整死你——不是牛峰那种整死,他是拿你当朋友了,崇拜你的老粗也越来越多了,你怎么做他们都会跟着。你这种人我明白得很,你们狂妄,你们有信仰,根本不在乎军功和出人头地,跟在你后边我们也别想有军功和出人头地,只有像苍蝇一样死掉,你把我们救出来就是为了让我们这样死掉。你根本不会内疚,因为你知道,不管做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你一定也会这样死掉,最后,我是萨卡兹,你们喜欢说的魔族佬,我不是斐迪亚。”

那家伙在我说话时早已站起来,在周围晃动着,纯粹像是为了分散我注意力一样晃动着,“你怕死?你其实不像你嘴上喊的那么怕死。”

我说:“怕不怕不是嘴上喊的,可我怕他们死。没他们我死很多次了。一个锅里做饭的人——你很会打仗,搞不好是个天才,没人想吃败仗,所以那帮兵油子见你像苍蝇见了屎。你想想,打车场我们是三百,后来又搜罗了一百,现在我们还剩两百,死一半了。没一个有怨言。你想想。”

那家伙居然还在沉吟思索,“如果有炮火,只会死一百。”

我不再顾我的矜持和理性,蹦了起来,虽然很虚弱,但是我像要杀人一样挥舞着我的手,“不用死一百,只要死了你!你骗得那帮傻子有了奢望,明知不该有还天天去想!他们现在想胜仗,明知会输,明知会死,还想胜仗!我头眼就看出你来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妄想,拖得我们也玩儿完!我管你想什么呢?可你拿我们当劈柴烧!你看我们长得像劈柴吗?我们都跟你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巴!”

他沉默,他打着休息的手势让我坐下,我终于坐下,我瞪着他。有时我以为他眼睛里的闪亮是他在哭泣,但最后我确定那只是他眼睛的闪亮。

无根风低了很久的头,然后抬起了头。

我很少看见他对活人这样严肃。像对死人一样严肃。我曾经判断他一心杀戳,敬重死者却渺视生人,曾经觉得在他眼里我们虽不叫炮灰,但也是祭品。

停了很久,无根风说:“谢谢你轰走那具老化石,省得我费口舌。”

“什么意思?”

无根风看了看四周,“估计乌萨斯人在天黑后会再来一次进攻,两个小时,发现阵地空了他们会直扑机场,有整个晚上。”

“整个晚上做什么?”我问。

“撤退,我带你们回家。”

我们又在林中以双纵前行,路越行越窄,让我们成了单纵,这回我们穿着衣服,携带着并不多的一些物资,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仍然杀气腾腾雄气勃发,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在做什么。

撤退是灾难。我们想回家想疯了,可也知道撤退是灾难。没援助没基地没物资没据点没侧翼没后卫,我们是一小撮永不会被记载的小人物和散兵游勇,走一条地图上没有的路插过封锁线,追寻主力的尾巴。

胡辣的哥哥胡麻这次是排头兵,拿刀开着路,牛峰在他后边,他很轻松,作为随时备战的机弩手他一直轻装,就带连弩和几个备用弹匣,代价是他旁边的烩饼根本是头人形运输车,连干粮袋里都装的是备用弹匣。

不知倦的无根风从队首跑向队尾,“别拉一个!拉一个你就是下具路倒尸!”

太医拍拍我,“传令兵,三米以内。”

我摇头,“用不着。这回我不会撩拨。”

太医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啥?”

“这回我跟他合作!”

牛峰简直是兴高采烈,“咱们又去捅白鬼子的屁股吧?咋不脱呢?”

我沉默地看着他,以至牛峰拿手指头在我眼前晃动。

胡麻揶揄他,“你脱上瘾啦?林子里又没得你婆娘。”

“不好了,我机弩要走火,拦我前边的要做大漏勺。”牛峰吓唬他。

“你来前面啰。”苷苷说。

他回身,手上抓着一条开路开出来的蛇对着牛峰晃当,牛峰脸色煞白地退了一步,满洲人见蛇见得少,他怕蛇。

胡麻一脸的胜利表情,“怕啥子?你老婆嘞!看不上?前边还有几百条等着。”

无根风在后边大骂:“开道兵,要不要我调伤员上来替你们?”

大家都老实了,苷苷随手把那条蛇甩进了路边的丛林,而胡麻绝不浪费地离开队列去把那条蛇打入自己的行装。

放弃阵地时无根风什么都没说,以致很多人——比如说像牛峰胡麻这样的,壮志在怀雄心勃发,坚持认为这是他们一直憧憬的主动出击。

天色越来越暗,我们仍在前行,误会让我们中间弥漫着一种脆弱的胜利气息。

无根风在队尾大叫:“太医!这块儿有你生意!”

太医匆匆从胡麻身边跑过,一边嘀咕:“你老子才是太医。”

我们上着山,一条道,两边陡坡上都长着密不透风的植被和层层叠叠得像墙一样的大树,。

“你老家满洲有个锤子。我老家有大野物,剃了毛就跟你瓜娃子生得一个样。叫的这个鸟你老家有吗?叫啥子?”胡辣的哥哥胡麻偏头指着鸟叫的方向,看着牛峰,一脸不屑。

叫的那只鸟恰巧是某种南方独有的鸟类,牛峰顿时噎住,“……寒号子。”

胡麻恐怕并不知道啥叫寒号子,但他的宗旨是牛峰说什么都不对。“寒号子?”他跟着那鸟叫唤,“郭公郭公?”

牛峰迟疑地猜着,“……飞龙鸟……”

“人黎博利跑满洲来了?你把大兴安岭揣背包里了?”我打断牛峰的思路。

在牛峰抓耳挠腮的时候,前边陡坡密林里的声音开始应和,调子和胡麻完全一样:“郭公郭公。”

胡麻惊奇并且快乐了,“这个鸟懂事嗳。——郭郭郭公!”

鸟儿也叫:“郭郭郭公。”

我们前边的道上有一小块空地,鸟声自上边的陡坡传来。胡麻加倍地抖擞了,对着林子卖弄他刚会的鸟语:“郭郭公,郭公,郭郭公公,公郭公……”

“塞卡!”我们看着陡坡上的灌木响了一下,露出一个身上缠满了枝叶的人,缠满枝叶的钢盔下露出他那张乌萨斯式的惊奇而愤怒的脸,胡麻当他是鸟,他可当胡麻是哪个混蛋同僚的戏谑。

我们互相瞪视的沉默时间足足有好几秒,然后那名乌萨斯人掉头想钻回隐蔽他的丛林,他一脚踩滑了,稀里哗啦一滚到底,一直滚到胡麻的脚边,连枪都被他摔掉了。

我们在同一时间清醒了,我把拄在手上的铳上肩,牛峰抬起他手上的机弩,胡麻反应是最快的,一挺刺刀扎进那名路遇者的胸口。

我听着陡坡上再次簌簌的大响,看着枝丛里钢盔的微光,弩响了第一声,我在后边看着胡麻的头上腾起一团血雾。他最后的意识是想借仍扎在敌人身上的刀保持站立,他试了一秒钟左右,然后直挺挺摔在尸体上。

我叫喊的声音快把我自己吓着了,“乌萨斯军!”

牛峰扑倒,打开脚架,我盲目地开了回击的第一枪,烩饼忙着捡起他卧倒时掉了一地的弹匣,然后箭雨几乎是垂直地倾泻下来,浇在我的周围,我要开第二枪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后退,那是烩饼和其他几个排头兵在抓着我的脚往后拖,刚被拖开弩箭就打在我刚才的卧倒位置。

我们钻进了扎死人的刺棵子里。牛峰连滚带爬回到我们中间,他和我和烩饼比较幸运,扎进了一个多少有点儿遮掩的低洼。

牛峰愤怒着,因为他至今没放出一箭,“缺德玩意儿!树上也有!”

我看了一眼趴在乌萨斯人身上的胡麻,可以庆幸,这场遭遇战中的第一箭就把他打死了,他身体下的乌萨斯人在惨叫,树上的机弩手并不能分清这惨叫来自敌方还是己方,于是机弩的箭雨移向了他们,把那两个人又扫了一遍。

现在惨叫声也停了。

牛峰徒劳地还击了一匣弩箭,“副射手!副射手?——他吗的烩饼呢?!”

我和牛峰回头,烩饼把头深扎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们的第一感觉是他死了,于是我去碰他的钢盔,我们以为死了的人抬了头,我发现烩饼在为了胡麻哭泣。

我伸手到烩饼的背具里抽出一个箭匣递给牛峰,牛峰沉默地装上。

无根风在枪声中从队尾跑向队首,一路拍打着他觉得能用上的人,那包括抬着仅存的重弩的全组人,胡辣伸着脖子指望被拍到,但恰巧就错过了他。

胡辣愣了一秒钟,“怎么就没我?”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跟在后边。

我们听说过乌萨斯人喜欢上树,用声音作为联络,藏在几百上千棵密不透风的参天大树中,三四个人盘踞在一棵树上对着几百个逃亡的人射击。逃亡者无暇搜索,只能拿脑门承受子弹。

用脑门承受了子弹的四川人胡麻静静压在他杀死的乌萨斯人身上,两挺设在树上的机弩仍在扫射,一挺对付的是我们这些排头兵,另一挺在封锁我们身后的狭窄山路,陡坡上乌萨斯人也在向我们射击。

无根风跑来时,被击中的排头兵正滚落到他的脚边,被与排头兵分隔开的主队正向着树冠和灌木里盲射,那是个大于45度的陡坡,一切实在是便利早已在树冠中打好位置的乌萨斯人,连主队中也在出现伤亡。

无根风拿手铳戳着地面,“架机弩!在这里架机弩!”然后他看着原地不动的士兵,“窝在这干什么?排头的死光了就轮到你们!”

但在来自暗处,几乎是垂直穿透的箭雨中冲击实在是需要勇气,刚站起的一个士兵就被打得仰天摔倒。无根风看坡上,又一个排头兵在灌木中被打成蜂窝,看背后,乌萨斯重弩此时才拉到队中,他压低身子手足并用开始穿越那道封锁火力。弩箭削飞他脸前的泥土,一发弩箭打得他的头盔发出一声尖响,飞了几米来多高又滚回坡下。

我和牛峰烩饼借着一处稍为低洼的灌木苟存,当又一个排头兵企图爬向我们却在箭雨中安静之后,排头兵就剩我们三个了。我死死揪住要出去和人对射的牛峰,一边瞪着坡路上无根风的愚行,有胆跟他冲这个坡的人已经悉数变成尸体滚回去了,就剩下一个胡辣也不知躲闪地跟在他的后边。

牛峰挣了几下后才回头,回头时也就愣住了,然后看着那两货一头扎进我们这个小低洼里,把本来就窄的地盘全部填上了人。

牛峰盯着无根风,“你神仙变的吧?这都不死?”

被掀了头盔的无根风没理他,呸呸地吐着满嘴土。

胡辣说:“我孙猴子变的。我哥哪去了?”

烩饼抽泣着说:“死啦。”

胡辣把这当作一种修辞,“我说的是死哪儿去啦……”

然后他看见胡麻的尸体,便猛地站了起来,又立刻被无根风拽住一只脚结结实实地拖倒。

“死啦!哥……”胡辣没能悲愤下去,因为叮当脆响了一声,无根风把一个拉了环的乌萨斯式手榴弹举到他的脸边。无根风盯着树冠里透出来的火舌闪光,而我们死盯着他-那家伙没有半点儿要把手榴弹扔了的意思。

牛峰的声音有点儿干涩,“……扔了啊。”

我也差点儿发不出声来,“……喂?”

那位终于蹦了起来,在陡坡上猛跑了两步才扔出那个手榴弹,他趴下时箭雨快在他头皮上犁出沟来,而那家伙把头低压在土层里大叫:“牛峰!”

牛峰刚把自己从卧姿调整成跪姿那个手榴弹就在树冠中爆炸了,无根风把它拖成了空炸,硝烟在树冠中炸开,而杀伤碎片不仅飞在树冠中也飞在我们中间。机弩停止,一名乌萨斯人掉在树下的灌木丛里。

牛峰对着原来喷吐火舌的地方打了两个扇面,我也爬起来跪姿射击。

又一名乌萨斯人掉下来——他是用绳子绑了腰把自己固定在树上的,于是便摇摇晃晃地挂在那里。

乌萨斯重弩的轰鸣加入了我们,我们仅存的那挺重机已经在坡下架好,开始向另一挺树冠上打概略射击。他们算是吸引了那挺机弩的火力,但灌木丛里的那几个散兵仍在向我们这些排头的射击,他们距离更近,打得准而狠。

牛峰开始“哒哒”“哒哒”的短点,在还剩几发的时候便换了箭匣,顺手把换下的箭匣往坡上一摔,让它一路声音地滚下。我瞪着不知道他干吗搞这套花样,而陡坡上的灌木丛里一下冲出了四个乌萨斯人,倒有两个举着手榴弹。

牛峰开始现出一种被馅饼砸到的得意表情,“贼好骗啦!老子有的给你们吃!”他又叫又笑的时候也就射击了,“哒哒”了四次,灌木丛里再没有站着的乌萨斯人,两个没及扔出的手榴弹轰然爆炸。

打好了支架的重弩此时也显现出持续火力的优势,剩下那挺乌萨斯人的机枪很快被打哑了,于是树冠下又多出了几个挂着的人体。

牛峰笑逐颜开地转向无根风,“我寻思回头再找你学几个损招……”

无根风根本没功夫搭理他的欢喜,他跳了起来:“走!走!”

坡下的主队终于跟我们续上,重弩组爱惜地在收起他们威力强大的武器。

无根风招呼着:“不要啦!走!”

“不要啦?”牛峰实在是诧异得不行,不过也没诧异多久,一发冷箭把刚冲上来和我们会合的一个士兵掀翻,仍然和刚才一样,满目黑沉沉的森林,如果能挨到天亮也许有些须的可能找出他们。

无根风叫道:“跑啊!不会打仗还不会跑?!”

于是这个队伍终于开始跑。无根风回冲了几步,掀翻了重弩组仍抬着的那挺机枪,让它顺着坡道滚了下去。他又跟着队伍跑了两步,然后停下了。

胡辣和烩饼一边一个,一跪一坐地在胡麻的尸体旁边。胡辣什么也没做,烩饼在给胡麻永远不好好穿的军装系着扣子。

无根风一个大飞脚过去,跪着的胡辣被踢得嘴啃地,跳起来便要打,无根风一个大耳光足挥了一百多度摔将过去,毫无疑问他把胡辣给打傻了。

“好了吗?”他问。

“……好了。”

于是无根风又加了一脚让胡辣加入逃跑的行列,一边大叫:“牛峰,你自己的人自己管!”

牛峰仍在对着黑沉沉的树林里猛瞄却毫无收获,听了这话他开始犯愣,“我自己的人?谁呀?”

我把他脑袋扳到能看见烩饼的位置,然后开始加入逃跑大军。

仅仅在那个坡道上下我们便扔下十数具尸体。

我们在黑暗的丛林里狼奔豕突,既成溃军,便再也谈不上队形。羊肠小道的树密得象墙,不断闪动着箭雨,于是我们也不断有人倒下。

无根风拍打一个愤而停留还击的部下,“跑!不要还击!”

他刚拍到那家伙的肩膀,那家伙已被命中,于是无根风只好继续开跑。

这种战没法打,我们像被割草一样。亏了无根风跑得快,我们在森林里只留下了四十具尸体。凡事要往好处想,好处是无根风现在不用再费唇舌啦,每一个人都知道我们正在溃败。”

我们终于脱离了那片地狱一般的莽林,我们累得像一群死尸,一身的擦伤挂伤摔伤,相互拉扯提携着攀上植被相对稀疏的山峦之顶。

我们终于逃离了森林,爬上了山顶。乌萨斯军没往这上边扔兵力,因为他们一心猎杀的炎国主力不会走这种卡普里尼都摔断腿的鬼路。

无根风停下了,用他的望远镜张望着峰峦之下,其实不用望远镜也看得清楚,那里的一处平地上冒着滚滚的浓烟。

我看着浓烟说:“碍眼的我们不在了,老绅士投降了吧?他们的使命就是烧掉宁可成灰也不能落到我们手上的物资,还有很有面子地投降——不过咱们把乌萨斯人惹急了,乌萨斯人为了他们的乌萨斯面子大概不会太顾维多利亚面子。”

无根风讽刺我,“损两句你就安宁了?心里填实了?”

我瞟了他一眼,“得,佩洛得拍,菲林得捋,你心里有火,要捋还是拍?”

“你们要我捋还是拍才成个人呢?”他转向我们所有人,“看看吧,再要看就得等打了大胜仗了,实话说我不知道是哪年。”

我们沉默,他也沉默,看来是不看不放行。

苷苷有些不服气,“有啥好看的。维多利亚人输了又怎样?他们还不如像白鬼子一样冲我们射击呢。”

太医低头看山下,“就看见这北满,先维多利亚占了后乌萨斯占了,跟我们啥关系?”

无根风提醒他,“蠢货,看着地上幸灾乐祸做什么?看天上。”

天上并不壮观,除了个要升起不升起的太阳和云海,我们并看不见什么。

无根风不屑地说:“看不见?睁眼瞎?活人在泥里,死人在天上。今天死了的人全在天上飘着,一样的灵魂在飘荡。胡辣,你哥们儿胡麻在那儿呢,你没瞧见?他瞧着你可没个好脸。”

往下发生的事情让我们多少有点儿毛骨悚然,他做了个与胡麻生前酷似的鬼脸,那鬼脸胡麻通常用来对我们表示全无希望的不屑。

“胡麻你说话慢点儿,川娃子说话太快我听不懂。喔,胡辣,胡麻跟你说,你个锤子,老子死哒你除了把丧嚎就是嚎把丧,你搞点中用的要得要不得?”无根风模仿四川的口气说。

胡辣的脸有点儿惨白,无根风本来就是个方言机器,但他实在是把胡麻的语气和神气都学了个十足,胡辣的嘴唇在蠕动,像要哭嚎又像要鬼叫。

我们很不屑地看着那家伙拿刚死的人吓活人,但我们中就是有傻瓜当真。

烩饼问无根风:“我是烩饼,他跟我说甚?”

无根风答:“屁都没放一个,撩蹶子走了。你没老大了,你自在了。”

见过从不思考的人若有所思吗?烩饼现在就是这熊样了。

我拆穿无根风,“长官,如果真有死鬼,那也是飘的不是走的。别穿帮了,营长。”

“这辈子就是一个个未竟之志铺起来的,你们飘得起来吗?”无根风很悲天悯人地看着我,而且是不看别人就看着我,真要把我气死。

牛峰从身上拔了根不知道什么毛对着无根风吹了过去,这当然不是表示尊敬,“硌应玩意儿。你就跳神汉吧你就。”

无根风对他的回应是啪的一掌拍在满洲楞汉的后脑上,半真半假,似亲昵又似惩罚,打得牛峰直起脖来时不知是否该做还击。

“鸟人。死那么多人对你们算是白死了,死人有话跟你们整窝的鸟人们说。”

阿予在做他那注定无人要听的嘀咕,“……啧伐,为其啦。(走啊,回家啦。)”

无根风不理会阿予的嘀咕,“维多利亚鬼说他们死于狭隘和傲慢,炎国鬼说他们死于听天由命和漫不经心。所有的鬼都说他们是笨死的。”

我们听天由命地看着他,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听懂了和没听懂的人都是一样的。

我无所谓地说:“随便。你随便怎么骂吧,你总算救了我们。”

“那就随便。”

但他转过身时看着山峦和云海时就再也没了随便的表情,我们第二次看见他拖着手铳,向着他所说死人所在的方向下跪。他嘴里念诵那些奇怪的音符时,我们有一种步入云海中的错觉。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唎哆?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抧多迦隶莎婆诃。”然后他在我们的面面相觑和不知所措中站了起来,“走啦走啦。死的已经死啦。活着的鸟人,我带你们回家。”

我们在云海中走着下山的路,有时阳光透过云层照射在我们的身上,但那并不能让我们振作。

我们回家。

乌萨斯人欺软怕硬,十比四十的战损让他们转向去啃全无组织的大队溃兵。而我们这小队人脚走出了云海,心又进了云海,曾经我们几乎有了方向,但现在我们象这里的气候一样,模糊、潮湿、晦暗。

这里的地势已经相对平坦了,无根风在用一个维多利亚式指南针辩认着方向。我们都已经疲惫,拖着步子拄着刀,踢到个小树枝都能让我们摔一跤。我们中间体力最强悍的两个人是牛峰和无根风,牛峰跟他身后负担沉重的烩饼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在飘一个在爬,但偏偏就是牛峰向无根风异议:“再不歇我整死你。”

无根风根本置若罔闻,并不在意牛峰空洞的威胁,但看了看他那不堪其惨的队伍,他也知道已经到了极限。

“再走半小时,歇十五分钟!”他对着队尾叫唤,“别拉太狠!我从第一个人坐下开算,这么个十五分钟-能不能歇到看你们自己!”

于是队伍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