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玛山后山神庙外殿,愚婆婆、村长、还有杨子瑜三人围坐在一张榆木桌旁,桌子上摆放着三杯微凉的茶水。

“小杨,你那边情况怎么样?”村长问。

“羽又出去了。”

“还是跟着跟着,人就不见了踪迹?”

“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愚婆婆,这件事情,你怎么看?”村长转向一旁沉默的愚婆婆。

“和以前归元节失踪的那些人记录一致,都是在眼前凭空消失的。”愚婆婆的声音听来很冷静,她说:“按照以往的情况,人一旦消失就再也回不来了,可羽竟来回了好多次,实在是反常。”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还是继续放着羽的事不管吗?”杨子瑜问。

“应对诅咒的措施我们还没准备齐全,只能让那东西先在羽身边待着,我们趁它没成长起来的这段时间做足准备。至于其他方面的事——”村长顿了顿,说:“我会处理好的。每个人只管安心做好自己的事,其余的我来处理。”

“可——您的身体会吃不消吧?平时让我也来帮忙好了。”杨子瑜有些担心地说。

“不必了。”村长一挥手拒绝了他:“你的任务是看着羽,以免发生什么不测,同时还要随身携带圣水提防诅咒。其他的事不用你管。我这把老骨头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可是——”

“我不是在以别的身份同你商量,而是作为村长在给你下命令。”

“我明白了。”

看着一脸坚定之色的父亲,杨子瑜无奈妥协。

……

另一边。

列车每停一次,羽就会看到部分指引灯的灯光在温暖的黄色和诡秘的红色之间进行无声的转换。遂想车上人来人往,又或者来往的不是人。那其他座位上不是人的乘客又是从哪里来的?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他不理解的东西,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也一定发生着从未想象过的奇妙之事。这种想法很早就在他的脑海里成形,一直都作无法触碰的薄雾,现在却真真切切地被他感知到了。该说是神的公正吗?既然体会到了常人未曾体会的喜悦,便要付出与之相应的代价。直接将这喜悦遗忘是个不错的选择。让其无言的同时又能维护公正,因果运转之下无愧为洞察一切的神明。

旅途中的人枕窗曲肘。

“哧——”

开门声响起。

羽捕捉到蓝而玄妙的缕缕游蛇状光芒在瞬间里游动,把列车周身的空间全部占满,却没有一丝挤进车内的。他感到车厢正被万千星辰窥视。同是客者,稍试垂怜,还是让门关上比较好。这样想着,“呜哧——”,车门重新关上,列车再次启动。

开与闭两种状态循环往复。

在这之中,“列车的终点在哪儿?”慢慢地,羽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这辆列车是受星灵的心驱动的,星灵要去的地方就是它的终点。他一边思考星灵要去的地方一边扭头,发现星灵意外地也在看他,随即慌不择路地躲开视线。

“怎么?又有什么事想问我了吗?”星灵温和地笑道。

“唔……是的。”羽沉着下来:“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虽然问得有些迟,还是希望你能告诉我。”

“这个问题——如果你在上车之前问我,我恐怕答不上来。不过现在,我想我已经有答案了。”

“去哪儿?”

“你喜欢海吗?”星灵反问道。

“海?我只听来村里的旅人提起过,还从没亲眼见过。”

“你对它怀有渴望吗?你的脚步曾被重重的大山拦住吗?”

“你想说什么?”

“我要带你去海边。现在。”

羽被星灵直勾勾地盯着,内心受到炽烈的拷问。此行的终点是海。虽然还未抵达,汪洋般的诘责已经朝着他拍打过来了。在红色的幽影里,他的心得到休憩,抛之脑后的惯常追了上来。他先前和子瑜小叔有过约定,哪里也不去。现在,这一约定正携平规俗例对他心中的雀进行围剿。没有事先声明,猎人突然出现,弩箭蓄势待发。雀惊恐,徘徊枝头,无以质疑的天性在低诉。它要飞。它要飞。它要飞。但雀跃的一瞬间,此地会暴露,猎人的箭矢会把它洞穿,同时,猎人也将暴露在无尽黑暗的窥视之下。雀将如何做?他将如何做?迟后的抉择在此时变得无意义。列车已在前进。雀已被人从围猎之中拯救出来。他无需做出选择,选择赶到他眼前的那刻,脚下的路早就延伸好久了。

羽失神地看着星灵坚定的表情。她说,“我要带你去海边”,她把他带到了此时此地,她让他成了羽。她的果决,是为羽做的。

羽没有埋怨,也没有言谢。

他点了点头。

星灵对他微笑。

列车行驶在时间流逝的路途上。

终于,在它又一次停下的时候,星灵拉着羽的手站了起来。车厢顿时全沦陷为暗红的据地。羽跟在星灵身后走出车门,像是从寒冷的地窖来到冬日的白昼。黑魆魆的世界里,等待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异常显眼的黑漩涡。

羽一看见它,身子就不由得一颤。这是生理上的迟疑。

“没事,不必担心,握住我的手走过去好了。”星灵轻柔的声音浮上羽的脑海,驱走了他肉体的彷徨。她蓝色长裙上的星辰慢悠悠地转着,在二人周围撑起一片雾蓝色的薄膜,羽感到他习以为常的生气在薄膜里增生,那是他维生的根本。

黑漩涡含住他们。

同时,车门关闭、列车启动的声音自后方响起。

羽目送车门将暗红的影吞没,披着蓝绿的风衣驶进无穷的黑暗。他想到那些和他一起在此站下车的乘客。他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短暂的时空上的交集,是否会发展出某种带来改变的可能?冲洗过往的一切,把他、把人——带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当中去?这个念头刚一出现,羽就感到无际的悲凄自心底和远方同时升起。黑暗很平静。人们只是悄悄地来,又如墨地离去,像醒来时一阵天亮无痕的夜雨。

“刚刚下车的乘客即使和我们去同样的地方,也是看不到的。”

星灵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她佯装不知羽外露的心绪,用深潭般清冷的声音说道:“因为是连擦肩而过都算不上的陌生人,时间的线不同,无法产生交集。”

无法产生交集吗?羽对最后一句很触动。

那些刚刚陪他走过一程的的人,互相不识音容笑貌,终究只是过客吗?即使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才是一生里陪伴羽最久的人。

莫名的情感如铅灌满他的胸口,沉重得让羽说不出话。

黑漩涡里,好像人的情绪被不断放大,变得比平时更加敏感。在情绪的洪流即将失控的那刻,羽的手掌变成花蕊,被柔嫩的花瓣包裹。星灵握紧了他的手。羽第一次,在冰冷的虚空中、从星灵身上,感到了切实的、长久的温热。

漩涡吞掉愁绪。

内心归于平静。

……

晚霞抟食的马奔跑在海面上。海浪送来深渊下的贝壳碎片。

羽和星灵站在海边。

海风悠然地迎面吹过。淡淡的海水腥味沁鼻。在他身后,一大片广袤的丛林在夜色下鱼跃鸢飞。自然的声音在游弋,蓝色绿色黑色的海浪声,浸润他的身心。

闪光的马轻吻他的脚掌。

星灵说起她第一次被海水埋没双脚,波涛不绝,像草地一样暄软。羽又恢复到了初见她时那种对新奇事物双眼放光的姿态。

蓝色的海空,橙色的晚霞,黑色使之消去;星光缕缕,穿过无意遮蔽的云被。潮水吞吐的两行脚印慢慢汇聚一处,又被时间消磨。

在这一整个大幕转换的瞬间,一只白色的海鸟从交接处飞过。

白色的羽染尽星的苍蓝,旅思生,夜幕悬挂,遐想迢迢去,二人相依而坐。

羽意识到自己正在旅途中,如此美妙的经历,醒来后却不得不将其忘却,意外地好像一场空无的梦。

他将视线投向夜空,看到人为的星星连成的美丽星座,想起人们讲述的唏嘘故事。他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的故事。如果被天行和愚婆婆发现他不在了,他会不会也变成她们口中的故事呢?

“哗哗——”

时间从苍蓝色海与黑夜间滑走,潮鸣起起落落,羽沉醉在无人诉说的故事地。

“该走了。”

星灵说着,胸前的水滴形吊坠亮起来。

昏暗的水面反射起一片蓝光。

蓝光不急不慢地占满了羽的视野,他看到星灵在向他挥手,作今夜的告别。

他做出同样的回应。

……

蓝,想象时间的颜色,没有深浅;久视,失了神,忘记自己在哪儿,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在做什么。

直到望穿河上每晚都泛起的蓝光消失不见,一只女孩的手探入其中,捡起一颗光滑的石子,僵化的思想才重新开始流动。

“羽?你怎么在这里?”

羽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见天行正站在河边远远地望着他。片刻后,她双唇一抿,向这边跑了过来。

“我——我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毫无底气的话从羽口中下意识地溜了出来。

所幸,天行没怎么为难他,一副很自然的样子接过他的话。

“你说帮忙?”

“对。”羽渐渐回过神,说:“之前不是跟天行说过不要勉强自己吗,怎么这么晚还跑来后山?”

“可是,我也对羽说过呀——昨晚入睡前,难道羽忘记了吗,我告诉你奶奶让我明天进后山收集一些东西。而且现在也不算晚啦,天马上就要亮了。

羽心里一惊,抬头仔细辨别了下天色。

“竟然已经拂晓了吗?怎么感觉晕乎乎的……”

“倒是羽,你这样来后山,不怕奶奶她们生气吗?”

糟了。

完全忘了这一点。

羽愣在原地。

这时,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为他解了围。

不知何时出现的星空灵猫,缩着小小的身子蹲在羽脚边。这景象本该已经习惯,可羽的心脏却一时受到剧烈的冲击。

不是因为小白的突然出现,而是天行惊讶的一眨不眨投向小白的视线。

“咦?这是——猫吗?”天行缓缓蹲下身子,借着天边微弱的晨光观察起眼前巴掌大小的奇特生物:“长得好小啊,样子也好奇怪……”

她说的应该是小白身上的五芒星图案。

不过重点不在这里,天行怎么会看到小白?明明所有人都看不见它的。难道小白的隐匿已经对大家失去效用了吗?

“咕噜——”

在羽极为困扰之际,小白则更为大胆地跳到了天行的肩头。

“啊——”天行惊呼一声。

小白小巧的脑袋蹭着她的脸颊不停摩擦,没一会儿就痒得她笑出了声。

看着二人格外投机的亲昵姿态,羽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现在这种情况,还是什么都不说,装成自己也是第一次遇见小白为妙。只是,看现在这态势,万一小白跟着他们回了家,愚婆婆那边该如何解释呢?加上他自己的擅自外出,严重的话再被禁足可就遭了。

羽头疼起来。

他百般困扰地和天行完成了今天的采集,背着满当的药篓返回村子。

“怎么这么多紫阳花?”

路上,羽还没准备好面对愚婆婆的说辞,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天行聊着天。

“紫阳花温性味苦,可以入药,在驱除邪祟方面大有用途。若是和圣水结合的话,对付诅咒也会有奇效……”

小白尖尖的耳朵抬了抬。

村头,迎面走来一个瘦高的人影。晨光中,羽辨认出他的样貌。

“子瑜小叔?”

杨子瑜面色严肃地来到羽身前。

“羽。愚婆婆和村长在祠堂等你。”

杨子瑜一出现就对忐忑不安的羽做了宣判。

羽不出意外地领了在祠堂里面壁一上午的处罚。

不过,唯一值得庆贺的是,小白在杨子瑜出现的前一时刻,就从天行怀里跑掉了。

真是温柔的巧合啊。

羽不由得像奶奶一样感谢起大梵天无上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