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晚上千万不要随便出门，知道吗？”杨子瑜对羽说：“昨晚发生了那种事，闹得大家人心惶惶的，如果这个时候再出什么乱子，对整个村子都是一件特别大的打击。一定要乖乖地待在家里，哪儿也不要去，明白吗？”
夕阳的余辉洒落在杨子瑜背上，他伸手搭上羽的双肩，看到处于阴影中的羽顺从地点了点头后，转身离开。天行不紧不慢地为他送行，待人走远后，她关上大门，回到羽身边。
“是昨天回来太晚了吗？”
“也许吧。”
羽昨天和平常一样的时间离开神庙，路上什么事也没发生，到家后却莫名其妙地发现已经这么晚了。他对此也感到不可思议，仿佛他的时间和这个世界不一样似的。不过还好昨晚愚婆婆没有回来，不然他免不了要挨训。
“不过子瑜小叔是怎么知道的呢？”
“可能是羽回来的时候被人看见告诉子瑜小叔了吧？”
“那可糟了……早晚也会被奶奶知道的。”
“奶奶也不一定会责备羽呀。”
“天行觉得我有说谎吗？”
“没有。”天行摇了摇头，柔和地回答：“我相信羽。”
而且羽撒谎时会有小动作的。当然这些不能对羽说出来。
“要听子瑜小叔的话，今晚就不要出去了吧。”
“嗯。我明白。”
结束了交流，天行去厨房准备今天的晚饭，羽变成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心聆听着晴朗的黄昏下风吹落叶的声音。
那种感觉又来了。
昨晚回到家，他就发现了一件怪事——每当四周安静下来，他就感觉自己脑海里回荡着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很多只脚在地上拖着移动——很多只很软很软的脚——又或者只是像脚的东西贴着地面拖过来拖过去。
这种声音不像是耳朵听到的，像是直接倾灌在脑袋里的，怎么也挥不去。虽然不仔细感受就听不到，但一旦知晓它的存在，就会不由自主地去接触它，被它深深地影响了生活。
这一点让羽感到苦恼。
……
后山。
愚婆婆穿着一身青色的祭祀用的冕服，跪坐在神庙内殿神像前的薄团上，双掌合十，默念祷词。祭台上摆放着一支年代看起来相当久远的酒盏。酒盏内部没有什么液体，空荡荡的青瓷底只氤氲着一团蓝色的光晕。光晕随时间沉淀，消失后化成一层薄薄的无色的水。
愚婆婆上前将酒盏里得来的水倒在一个半满的陶罐里。
上次为羽揪邪用的圣水便是这样一点点请来的。
……
羽醒了过来。
他看着眼前身穿一袭蓝色长裙的神秘少女，为心头闪过的形容感到不妥。
天黑了。
夕阳在刚刚的一瞬间沉到地平线下。
同时，他有关少女、白色精灵、石碑和山洞的记忆，一下子全复苏了。
当时他刚从昏迷中苏醒，双眼还不清晰，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摇摇头眨眨眼之后，蓝色火苗跃起，视线才重新恢复，在那一瞬间，他呆住了。
苍蓝的夜空中挂着一弯弦月，初生的薄雾弥散在水边，羽觉得自己身处迷宫之中。清灵的光与似水的黑暗组成的迷宫。其间还有疏幽的香气。望穿河虽不再发光，可上方的星空潺亮，倒影清澈，河水变为夜的延伸、星的栖所。少女的长裙风中袅袅，虚幻的光浮动，使她看着如同裙上的星辰一般透明。在少女肩上，星空灵猫的两颗五芒星也一闪一闪的。四处是迷宫，火烛是群星。羽的视线被其紧紧吸引，一时呆住。
“怦怦——”
迷宫中，心在跳动。血液似火照里的风，悠悠地发出呼唤，羽脸上随之浮现出浅浅的红晕。少女那一眨不眨盯着他的蓝色眼睛犹如高墙外的明星，令黑暗中的人心绪大乱，忙将视线偏移，不敢继续直视。
少女见状一笑。羽感到整个世界都明亮了些。
“你醒啦？”少女风铃般澄净的声音响起。
羽从地上站起来，看着眼前的少女问：“你是……什么人？”
世界的色彩黯淡了些。
“一个……你还不认识的人。”
“你从哪里来？”
少女没有回答。她的神情有些落寞。
“今天，先到这儿吧。”她说。
在周遭安静的白色小精灵开始散去，它们变得似乎比之前更加软了，拖着下肢，走着走着开始从头到脚地变得透明、最后消失。
“我得走了。到了晚上，我还会再来的。”羽发现少女的身体也开始变得透明。
她转身，水晶鞋踏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
“等一下——”羽回过神来，朝少女离去的方向迈出一步，喊道：“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叫我‘星灵’好了。”
少女的身影消失于星空水面的波纹之上。
一声鸟鸣恰在夜里传响。
……
从一瞬间的回忆回到现实，羽跟着小白来到了后山的望穿河边。
他知道小白为什么每晚都会离开了。它应该和眼前的少女一样去了别的地方。现在的羽心中充满了疑问。少女是什么人？她和小白、以及这些白色的小精灵之间有什么关系？望穿河的异象，她又是否知道什么？
自称“星灵”的少女，软绵绵的小精灵，娇巧的星空灵猫。
平静无波的夜开始闪闪发光。
“你来了。”星灵对羽微笑。
“久等了。”
“时间刚好呢。”
时间刚好。星灵说完，空气便沉默下来，她好像在想什么。
羽也跟着她一同沉默。
他有很多话要问眼前的人，却不知从哪儿开口。
他的视线在星灵身上上下打量，最后停留在她脖颈处的水滴形吊坠上，吊坠垂放在锁骨前，羽觉得它似乎很熟悉又很陌生、很亲密又很疏远，十分玄妙，让他想起了曾见过的无垠虚空。黑暗中闪耀的星星。星星。五芒星。小白。
对了，还有小白……
他知道从哪里入手了。
“你也认识小白吗？”他问星灵。
“……你知道它的名字？”
“不。因为全身都是白色的嘛。”
“这样啊。小白是我的朋友。”星灵以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小白。小白从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音。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很久……”星灵似乎被这个问题给难住，她想了想，说：“也没有很久吧。差不多很多次很多次之后，它就在身边了。”
“‘很多次’，是指什么呢？”
“旅行。”
“旅行？”
“对。每一次旅行。”
“你经常旅行吗？”
星灵点点头。
羽的心被触动了。
“你从哪里来？”他又问出了上次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星灵水蓝色的瞳孔直视着他，目光静止在他的脸上，仿佛能洞察他的所思所想。
“在告诉你之前，能随我去看一些东西吗？那样讲起来会很方便。”
羽没有拒绝。
星灵牵起他的手，拉着他沿着望穿河往大山深处走去。
羽还是第一次被刚刚认识的人牵手。对方的手掌有种能捋清杂乱思绪的冰凉触感。夜晚的冷风与之相比弱成了佐料。
星灵的步子迈得明明很小，羽却感到两边的景色在快速移动，黑暗中只留一片模糊的残影闪过。
“是在飞吗……”羽无意识地喃喃，一开口风却直接往他嘴里灌，让他差点咳起来。
“怎么了？”
星灵注意到他握手的力度的变化，回头问道。
“没、没什么。”
他草草回复。
没一会儿，风变弱，速度减慢，他们停了下来。羽环顾四周，河流、林木、石碑、山洞，是他归元节到过的地方，也是昨天遇见星灵的地方。
“就是这里吗？”他问。
“这里是入口。”
“入口？你该不会是想——”
不知为何，羽脑海里闪过那道黑色的漩涡，以及漩涡之后的虚空梦境。
那儿是星灵的来处。的确是更容易了解她的地方。
“我们等下要去一个地方。你可能会感到惊讶。因为那里……不太符合这边的常理——但请不要担心。你进去过一次对吧？没什么可怕的。你能够做好准备。那道漩涡是我们的出发点，我们接下来会去更远的地方。当然，如果现在反悔的话，我也可以送你回去。”
可都已经来到这里了，以羽的性格，怎么会放弃探索的机会呢？
星灵身上的谜团深深地吸引着他。他没有踌躇，而是在星灵之前意志坚定地踏进山洞。星灵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追了上去。这次羽没有在黑暗的山洞里走很长一段时间，和星灵一起，他很快就抵达了山洞尽头。黑漩涡无声地依附在洞壁上，吸纳着、仿佛能吞掉一切生命的感知。
“走吧。”
黑漩涡前，二人站在一起。
羽把视线转向星灵，星灵也在看着他。
朝生夕死的新芽在夜间焕发生机时，他们并肩走进黑漩涡。
在他们的身体被漩涡吞没后，星空灵猫舒展四肢，趴在地上小憩起来。
……
无垠的宇宙中，川流不息的时间列车散发着蓝绿的幽光，驶向星空深处。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幅奇景，映入眼帘后羽还是愣了一下，意识不由自主地被它们吸去，直到星灵胸前的吊坠发出一束蓝色的幽光，指向其中一辆列车，汽笛响起，才将他的意识拉回来。
列车受到召唤，改变原来的轨迹朝二人驶来。
“不要一直盯着某个位置看，不然很容易会迷失的，要尽可能多地变换自己的视线，这样才能观察想要了解的东西。”
星灵的忠告在羽耳边响起。
列车缓缓在他们身前停下。
这辆列车不知道有多少节车厢，也不知道每节车厢有多长，单是停在羽和星灵面前的这节，就已经掠过去七八扇门了。每扇门旁边都有两扇车窗，车窗入目尽是浓浓的黑色，看不清里面的任何东西。
“哧——”
车门打开。
一股让人神经松弛的气息和着声响在羽脑海里回荡，难以分辨虚实。
星灵动作娴熟地上了车，在里面朝羽招手，示意他上来。
车厢里空无一人，只有星灵在一片静谧的红光中站着。那微光来自车顶一盏盏繁星一样的小灯，小灯镶嵌在座位正上方的位置，使每个座位都被光亮笼罩。羽就近找了个空座位正要入座，星灵叫住了他。
“不要——”星灵说：“那里有人。”
“有人？”
羽困惑地打量起眼前的座位，座位空荡荡的，看起来有点明亮、有点暖。
星灵指着座位上方黄色的小灯说：“这是指引灯，黄光表示这个座位已经有人了，红光表示还没有，是空座位，可供新来的乘客使用。”
羽这才注意到这个座位的灯光和它附近的不一样，因为是黄光，所以亮、所以暖，不似红光显得暗、且冷。
他们找了两个相邻的座位坐下，上方的指引灯立刻由红色转为黄色，红色的车厢内显得孤零零的。在车里坐下后，羽发现原来在车内透过车窗是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的。车窗像鱼吐出的气泡一样通透，外观乍一看是长方形，可四个本该规矩的棱角却换成了令人感到舒适的曲线，有种小孩子信笔涂鸦的稚嫩感。借此，羽注意到了列车行进的轨道。轨道又一次让他想起刚刚走过的山洞。
说是轨道，实际上用隧道来形容更为合适。蓝色的圆一圈一圈地无限排列，将列车环在其间，一整个一整个的圆中还夹杂着一些蓝色的弧线或点。这些点、弧、圆，都有和山洞内壁的蓝色水晶一样奇怪的特质。明明就在眼前，却给人一种虚幻的感觉。列车也不是笔直前进的，除了水平方向上有大的偏移之外，竖直方向上也是时升时降，让人摸不着调。
当然，这一切在外界是感觉不到的。
在车外，列车的轨迹没有陡缓没有左右，只是一直笔直地行进。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羽问。
“不寻常之地。”
“对谁来说？”
“对你来说。”
“是你的家乡吗？”
“不，我现在还不能带你去那里。但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解答你的问题。”
“为什么愿意为我这样做？”
“因为旅途已经开始了……”
什么意思？
什么“旅途开始了”？
羽望向窗外，利用遥远的星作为参照，利用星从眼中消失的时间作为对比，羽发觉列车已在不知不觉中高速行驶了。
像水一样急促流逝的列车，是要急着开往哪里呢？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又是什么？
羽的心随着列车的疾驰变得躁动。
他意识到，旅途真的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