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归元节那日天色突变、神鸦齐鸣的异象过后，一切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归于平静。
一日之尾。炊烟从天空携来蒙蒙的细雨，使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岑寂的雨雾之中。后山山顶，撑着油纸伞的男孩、枯黄的树叶、端坐在枝头的小猫，不太如常的光景传递出阵阵清寒。
最近在愚婆婆的指示下，羽每天都会来到神庙静坐好几个时辰。明明已经揪过邪了，为什么现在开始要求自己这样做，羽心里有个不好的猜测。他希望那只是个猜测。
“小白，走啦。”
他朝树上的白色生物喊了一声。
每晚小白都会离开他，直到在药谷里再次相遇。羽不由得怀疑它是不是哪天就不辞而别离开自己了。
小白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然后从树枝上跳下，来到它的专属座位。
就像是梅子从枝头脱落，无声地落在草堆上一样。羽在心里这样想到，同时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抚摸小白，手掌贴上去后他发现，小白的毛发相当柔滑，在这雨天里没有半点被雨雾沾染的痕迹。
不过，当他想到小白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谜时，也就不再吃惊了。
小白用青绿色的眼睛盯着他。
“怎么了？”羽感觉小白的眼神有些奇怪：“是这样不舒服吗？”说着他收回手掌。
“咕噜咕噜……”小白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这还是羽第一次听到它出声，以往它就像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它肚子饿了。
小白“咕噜咕噜”完，就从羽的肩上跳了下去，那些随着它的动作而从身上飘荡开的白色晶莹在迷蒙的雾里被稀释。
“咕噜——”
小白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着羽发出声响，脑袋往前偏了偏。
“这是……在叫我跟你走吗？”
“咕噜！”小白忽然迈开四肢奔跑起来。
“喂！等等——”
什么情况？羽虽心存疑虑，却还是跟了上去。
他们从后山山顶一直跑到山脚，最终才在药谷前停下。
此时夕阳正渐渐下沉，黄昏因落雨变得更加明亮，小白的身体也显得亮晶晶的。
“咕噜噜……”背对着羽的小白又低吟了几声。随后羽看到它在一株白色的药草前挺直后脚，用两只前脚在根茎处一抓，石榴一样的白色果实立刻掉在地上，接着它蹲下身子，像羔羊一样低着头吃起来。
难道真的只是肚子饿了在叫吗？
看着大块朵颖的小白，羽苦笑着摇了摇头。
……
主山。克拉玛村。位于村庄西北角的一座小院里，村长正和愚婆婆交流着什么。
“……也是。毕竟这一个月以来确实没发生什么事。”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神的指示，我恐怕也只当那是一场普通的雨，不过恰逢神鸦集体慌乱罢了。”
“大家的确都放松了警惕。然而预言中的诅咒究竟是什么，自千年前至今，我们也没有什么明确的判断。有人怀疑诅咒并不存在，也无可厚非。”
“古书上记载，每年归元节，忘川汇入人间，迷失的灵会乘坐两界船来到此岸，看望人世的亲人。届时，连接此岸和彼岸的通道会打开，白色的灵将在两界之间穿梭。活着的人若在那时迷失，很容易就会被带走。”
“归元节的传说，和诅咒有什么关系？”
“因为归元节那天出现了诅咒降临的启示。”
“唉！话虽如此，可那晚诅咒的显迹根本不像诅咒，反倒像一种天气，就和刮风下雨一样，虽然对我们的生活有些恶劣的影响，但也无足轻重。而且，到了现在，那诅咒甚至还不如刮风下雨，它无声无息。”
“对。就是无声无息。”
“什么意思？”
“也许诅咒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愚婆婆目光一沉，继续说：“比如——它现在就在你我身边，我们却看不见它。只有等它成长到我们无力挽回那天，才会被察觉。”
村长一副惊讶的表情看着愚婆婆，蓦地想到什么，问：“难道你最近开始让羽去神庙待着，也是因为这层考虑？”
“嗯。”
愚婆婆看了看空荡荡的院落，压低声音对村长说：“我总觉得羽最近有哪里不对，他身上给我一种和以前不一样的感觉。”
“你是怀疑诅咒依附在羽身上了吗？”
“我已请了些圣水给小杨，让他最近多留意羽一些。”
“为什么不直接给羽呢？”
“他年纪还小，不如小杨沉稳。而且诅咒或许已经潜伏在羽身边了，我们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要避免打草惊蛇。”
“这样吗。那我再去让大家多注意一下好了。”
“就怕大家不放在心上啊。说到底，羽的事也只是我仅凭直觉做出的猜测而已。”
“我会尽力的。实在不行的话，只好拿出强制措施了……”
……
在今日最后一抹夕辉从天边消失时，一如往常平静着流淌的望穿河忽然泛起了蓝色的波光。狩猎结束回村的村民们看到这一幕，皆啧啧称奇，异象出现的消息不胫而走。
此时的羽，仍和小白一块坐在药谷里。吃罢草药的小白慵懒地趴在阴阳鱼眼之一的青石块上闭目养神。雨不知不觉停了。小白的前肢摆在一起，后肢叉开，看起来和普通的小猫没什么区别。
原来这家伙也有普通的一面。羽笑了笑。许是察觉到他的笑声，小白尖尖的耳朵扑棱了几下，而后伸伸懒腰，站了起来。
“咕噜。”小白的嘴里又传来一阵奇怪的叫声。
你到底是饿了还是在说话啊？羽很想直接开口问它。不过，还没待他有什么举动，小白就又以和方才一样的方法示意他跟上自己。
“天都这么黑了，还要上哪儿去啊？”
小白不吭声，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
羽跟着小白在后山到处走动，忽然看到了不同以往、泛起蓝光的望穿河。蓝色的河水仿佛凝滞一般，以极其缓慢、肉眼不能察觉的速度无声地流动着。
“这是怎么回事？”
羽看着眼前的异象，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白则毫无放慢步调的意思，继续闷头走着。羽只得一边观察四周的景色，一边加快脚步跟上它。在他脚印旁的野花的花心上积着几滴雨水，萤火虫躲在花瓣的背部休息，即使是羽匆匆走过也没有将它们从睡梦中惊醒。湿了的裤脚阻碍羽的步伐，他又多使了些力气。
“啊唔呓、啊唔呓……”
走着走着，耳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叫声。
声音是从四面八方响起的。羽向周遭看去，只见水面上、树枝上都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个白色的拇指大小的生物。离他最近的一棵树上，可以发现它们的形状像一个个小人，晃动着类似人类双臂的部位在那里喧闹。
“这是什么？”
羽愈发困惑了。
他跟着小白一直走到半山腰的位置。小白停了下来。
此处有成群的白色小生物、蓝色的河水，还有山洞和石碑。
一个月前的记忆忽然在羽脑海里复现。
归元节之后，他来这里找过许多次，都没有见到山洞和石碑。那个山洞，里面水晶似的蓝色光点和此时望穿河里的蓝色光芒非常相似，很有可能是同一种东西。
羽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兴奋、狂喜中夹杂着迷惑、忧惧。
失而复得。眼前的山洞对他来说应是如此。他知道自己跨进去后又将经历一些奇妙的事，遇到一些往常见不得的东西。然而，相对的，也将承受一些前所未闻的风险。
生命的岔路口又摆在他面前了。
怎么样？要进去看看吗？
在他彷徨之际，四周的环境变得不安分起来。
白色的像小人一样的生物离开树枝与水面，飘到空中，恍若密密麻麻的风雪过境时的雪花。它们的身体时隐时现，虚幻不定，手拉手围成一圈，用奇特的声音一同叫喊起来。这声音听来还有规律，连接起来便成了一段韵味空灵且悠久的旋律。
羽以好奇的目光注视着它们，就连他脚边的小白也被一只爬到背上的小生物吸引了兴趣。小白用青色的大眼睛盯着它，故作恐吓地“咕噜”了一声，那白色的小生物立刻被吓得一哆嗦，悻悻地飞去空中，和同伴们一起组成一个圆。
从远方的夜里吹来的风向着星空下白色的圆圈汇聚。
羽的眼中跃起两簇无人察觉的蓝色火焰，还有淡淡的幽光从眼角散射出来，白色生物虚幻的形体因此在他的视线中固定。
羽慢慢移动视线，最后在一处河面上停止了。
他的瞳孔猛然一缩。
那里，静静地旋转着一道黑色的漩涡。
是一个月前在山洞里见过的。
羽回头，山洞还在那里。黑漩涡像是自己走了出来。
小白在他失神的时候来到了那道漩涡前，额头上的五芒星一闪一闪。
“危险——”
羽刚要喊出声，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凝固了，遇到了在梦里面对流星时一模一样的事。
缓缓转动的黑漩涡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压力，仿佛凶猛的野兽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在其表面，黑色的小股流水状的物质鱼儿一般绕着圆心匀速游动，速度意外地和空中转圈的白色小生物一致。在二者协和的运动间，时间的概念仿佛都丧失了。不知过了多久，从黑漩涡内部传出一股强大的吸力，周遭的叶子和花瓣从树枝和野花上脱落，随空气流动形成的风飘向漩涡，围着它在水面上打转。白色的小生物也停下之前的动作，一个个身体发亮，精灵一般悬浮在空中，像下雪的时候时间突然停滞，雪花一朵朵定住了似的。
只有歌声在回荡。
羽听不懂那是什么，却莫名生出一股忧郁。
被歌声与风惊扰的山间的动物们也在这时过来了，它们循着萤火的光辉走在夜里，雨后的星空呼应着同样闪烁。
风吹过，树音簌簌，群鸦低鸣，歌声经此映衬，显得更叫辽远。
黑漩涡发生了变化，从圆圈正中开始窜出点点蓝光，与此同时，黑色也逐渐隐去。白色的圆环慢慢靠近黑漩涡，将它围在中间，小精灵的双臂时而松弛时而舒展，白环也时而大时而小。最后，在白色圆环正中的蓝光达到鼎盛时，远来的神秘客人从中走出。
蓝色的水晶鞋踩在玻璃一般的水面上，小精灵的歌声中，雾蓝色的裙摆拂过少女白皙的脚踝，垂放在纤腰两侧的修长的手指，还有披散在背后的水蓝色长发，在她胸前那颗闪闪发光的蓝色水滴形吊坠的映衬下，羽只听见心里响起“嘀嗒”一声，有什么开始转动了。
少女站在水面上定睛看着他，羽被她身上的蓝色长裙吸引了注意。裙面上绣着璀璨的星空图案，细看去，还可以发现那些星星竟在微微转动，如真实的一样。盯得久了，羽便像被催眠一般产生了一股睡意，仿佛回到初次看见黑漩涡的时候。
不行。
他告诫自己。
要是倒下的话，绝对会错过什么的。
他拼命保持清醒，可这努力反被沉睡那方吸去，羽丧失反抗的力量，看着少女向他走来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终是大脑一沉，昏了过去。
“小白。”
重归寂静的望穿河边，响起少女呼唤星空灵猫的声音。声音非常温柔，如同亲人互道晚安时的低语。
“咕噜——”
小白跃进少女怀里。
少女用下巴抵着小白柔若无骨的脑袋，轻声说：“抱歉，我来迟了些。”
小白抬起头看着她，哼哧了几下后，又从少女怀里跳出来，落在昏倒的羽胸口上。
少女望着地上熟悉的少年若有所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