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羽在神庙外殿接受愚婆婆的“揪邪”仪式,结果让愚婆婆松了口气,让村长的脸积起疑云。羽见了也跟着变得一头雾水。他隐隐感到村里的氛围不太对劲。虽然近来发生了异变,但不对劲的感觉并非源于此,而是来自他和村长以及其他人之间。是人与人的,不是人与克拉玛山的。

他们留羽一个人在神庙里,自己去处理其他事,没有告知羽其他事是什么。

他感受到和克拉玛村的疏离。

“小白。”

他一个人走出神庙,来到望天古树的荫影里轻声喊了下。

小白从枝头跳了下来,支棱起耳朵又放下,标志性的“咕噜”声从小嘴里传出,算是做了回应。

羽坐到它身边,手掌轻轻地贴上去。小白的体型比家养的幼猫小很多,宛如青枣或柑橘在掌心滚动的意犹未尽的触感使他只抚摸了一会儿便放弃了。

小白看着他收回手掌。

如注的阳光从羽胸前流淌到小白身上。小白忽然又跑回望天古树的荫影里,在羽惊诧的注视下沿着伸长到地面的树藤一路往上。

“喂——等一下!”

羽喊道。可小白已经回到了望天古树庞大的枝杈上。羽低头正视前方,近三米宽的树藤缠绕树身,端部直面着他,像一条绿草掩映的小路。

“咕噜。”

小白从树藤上探出头,体型的差距让它看来像一只落在沉睡巨蟒身上的小鸟。

一片树叶飘到羽脚边。

羽听到一声巨响。他转头看了看四周寂寥无人的环境,犹豫片刻,来到古树跟前。几十个人手拉手才勉强可以围住的树干矗立着,仿佛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羽将手掌贴上去,恍若七秒的记忆触及时间的瀚海。他的左脚踏上连地而起的粗壮树藤小道。一半在地上,一半向着天。层层叠叠的树冠里传来神鸦的啼鸣。

这是羽第三次攀登望天古树。第一次是几年前和愚婆婆打扫设在树藤上的小石庙,第二次是前年归元节和天行给小石庙里的先民点灯。这棵神圣的参天古木,作为克拉玛山万物相存的崇高象征,平日里只有祭司才能接近。

一股诱人的罪恶感从他心底升起。

羽跟在小白身后,走在比空中栈道还要坚实的树藤上。树藤表面长有些许杂草,还有一些被风吹来的无名野花在此生根。看起来既像田间小路,又像缠在树上的花蛇。由时间搭建的树藤承载起一座座供奉逝者的三尺见方的小石庙。从小白停下来的那座往里看,一个四方的基座,上面竖立着一块无名的石碑。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它们是人类砌就,却没有人的气韵,它们是死的,是永恒的,是那个世界的。视线停留在石碑上,厚重就沉淀在心里。盯得久了,便觉个人的生命也厚重起来,隐隐要触碰到那在厚重之后的什么。此时再看石碑,已无需追问主人的名讳,它已在眼前。羽感到古树上的一切浑然一体,克拉玛山的一切浑然一体。生养他的土地没有拒绝他。他在万物协调的状态中松弛下来。

小白洁白的身体在树藤上缓慢移动,不算毛发的毛发飘落一路转瞬即逝的白色粉末,闪耀的晶莹在层层筛落的阳光里流淌。

“咕噜。”

小白转过身,嘴里叼着一枝黄色的野花,放到羽脚边。而后静静地,它等待风,一阵舒缓的风吹来,树影摇晃,野花轻飘飘地飞走了。

方才的地方空无一物。

羽察觉到小白带他来这里的用意。它也许发现了羽的忧虑和疲惫,想让他放松一下。人越是深陷就越是难以改观。羽要明白这个道理,然后做出行动。

小白从二十米高处纵身跃下,轻盈地落到地面,走开了。

羽对着它离去的方向道谢。

等他颇费周折地回到地面,他抬头看了看古树伟岸的形貌。不知为何,他从神圣和庄严中寻到了难言的亲切。

……

天行一个人走在黄昏的街道上。

她又要去后山,这次不是为了采药,而有别的目的。愚婆婆让她做一件事,一件对她来说简单但意义复杂的事。石板路上的青砖有时会硌脚,车轮从上面碾过也会发出“轱辘”的声响。这些都无法在她脑海里掀起一丝波澜。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对这件事的思量之中。

昨天村长下了禁令,三天后开始,一个月内没有许可禁止任何人离开主山。今天街上的人因此比平日多,人们都大车小车地往家里托运柴火与野食。愚婆婆告诉天行,去后山收集些草药和石头来,清除诅咒要用。这原本是祭司的任务,可小乐年纪太小,愚婆婆又抽不开身,只好拜托她去做。不过,愚婆婆特意对她强调,务必让羽也捡一些,但要自然点,不要刻意,不要被他发觉有什么特殊含义。天行不想诱使羽做什么,但若是奶奶特地要求,她也无法拒绝。

“早晨,那只奇怪的小猫羽今天还见过吗?”

于是,她以这句话开始了和羽的交流。她在后山山腰处遇到了羽。显然,羽又擅自外出了,不过这时这也算一件好事。

“啊?”羽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你说早上的小猫?”

他的表情看起来怪怪的,似乎……尤其惊讶。

“它啊——”羽想起了不久前和小白登上古树的事,作无事态说:“我也是早上之后就没见过了。也许随便跑到哪里去了呢,毕竟是小猫,爱玩嘛!”

“这样啊……”

天行故意放慢脚步。灌木丛里,时不时有野兔之类的小动物冲出来,留下一地狼藉。她趁这个时候蹲下来,捡起几片叶子和几颗石子,放进束口袋里。如此重复了几次以后,羽终于意识到天行这一行为,他伸出手,对天行说:

“我帮你拿着吧。”

天行愣了愣,把束口袋递了过去。

“天行还对石头感兴趣吗?”

羽掂了掂手中的束口袋,发现石子积了近半袋,有些重。

“也是近来才有的兴趣。”天行借着眼角处刘海的遮挡,偷偷打量了羽一眼,见没什么异样,心里松了口气,说:“最近不是要封山了吗?我想培养几项爱好来消磨时间。”

“啊——我懂我懂。一直被封闭的话时间很难捱呢!不过,竟然要封山了吗?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你当然什么不知道。因为大家都在刻意地不告诉你。连我也是。抱歉……天行发自内心地感到愧疚,但她还是得服从大家的意志。为了保护羽,这是必要的。

“羽有什么比较中意的石头吗?”天行顺水推舟地问道。

“——这个就不错。”

羽从地上捡起一粒类五芒星的石子。“还有这个。”

天行的任务顺利地完成了。但——

“天行是以什么标准来收集石头的呢?”

羽开始对这点产生兴趣。

……

主山南方,与主山相邻的一座小山上,有一座巨大的石质建筑。它像一个石墩,却方方正正,靠近屋顶的位置开凿了一处处通风口。拜其所赐,这里的积雪没别处那么多,单看外表以为此山可以长久居住也不奇怪。可它的温顺只来自这座方形建筑,原本寒冷死寂的环境并未舍弃它,只是稍稍退后了些许。

在村长的主持下,建筑内部炽亮火热。四通八达的沟道连接了三个石坑。其中一个坑里熊熊燃烧着克拉玛山的花草树木,它们变成灰,兑进从望穿河引来的河水里,搅拌成流体态的物质后再被倒入沟道,送往另一个石坑。在那里和石头粉尘相融,充分吸收后,经过过滤的液体再被运往第三个石坑。无色的圣水一滴滴地滴进里面,原本混浊的液体慢慢变成剔透的蓝色。这样整个工序便完成了。人们把这些蓝色的液体装进容器中,照愚婆婆的指令洒去克拉玛山各个角落。

烈火燃烧的轰轰声里,上了年纪的村长站在一处通风口前歇息。

杨子瑜从卖力劳作的人群中走出来,什么都没说,村长先摆了摆手:“我没事。去忙你的吧。外边天快要黑了,我这儿还能再干一阵儿。”

“那好。我就先走一步了。”

杨子瑜默默地转身离开。

“瑜儿——”村长忽然叫住了他,一直严厉的表情变得温和,说:“当心点儿!保护好羽,也保护好你自己。那边的事,我帮不到什么,你自己要多担待。”

杨子瑜笑了。

“谢谢父亲!”

他的笑容比以往都要灿烂。

村长见状也笑了一下,而后又正色说:“一定小心。”

“我明白。”

杨子瑜收敛笑容,转身走了出去。

……

一入夜,望穿河的河水就变成了蓝色。羽陪天行回主山。脸色黯然消沉。

“我说——从刚才开始羽就很心不在焉呢,发生什么事了吗?”

羽听到天行问她。

“没什么。”他有气无力地回答。

他的耳边又响起“啊唔呓——啊唔呓”的声音,温柔的歌声似地在山间回荡,使他连天行的话都听不清晰。声音刚出现的时候,他神色慌乱地看了天行一眼,见她没什么反应,以为这让人平静到快要死去的声音似乎只是他的幻觉,随即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天行关切地看着他。

“我们快些回去吧。”

她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胸口,一只手攥着羽的衣角,拉着他快步走了一阵,直到羽慢慢适应速度后才松开。

四周的黑暗里冒出点点白光,走在前面的天行停下脚步。

“怎么了——”羽话还未出口,声音便倏忽一断。

一只白色的巴掌大小的生物悠哉悠哉地从黑暗中走来,它周身飘荡的白色晶莹照亮了一处一处的黑暗,星星点点的区域逐渐扩散,一个个畸形人一样的白色小生物出现在四周各个角落。

羽动了动嘴,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他感觉后背莫名一空,仿佛身后的世界一瞬间不复存在。身前的世界里,天行瘦弱的背影在他眼里无限放大,不知是天行的白衣还是别的什么白色占据了他眼前的世界。强烈的白光闪过,羽来到两个世界的交接点,眼前辉映一阵凌乱的浓重色彩后,无边的黑暗袭来。

在原先的世界里,天行昏倒在地上,束口袋摔破了一道口子。

刚巧赶来的杨子瑜看到这一幕,急忙从远处冲了过来。

“喂!天行!天行——”

他大喊着天行的名字,用力摇晃着她的肩膀,不见有任何反应,天行脸色安详地像睡着了一样。杨子瑜将颤抖的手凑至她鼻前,感觉到微弱的鼻息后,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他背起天行,看到掉在地上的束口袋随手把它捡起,快步向村里跑去。

在他跑远后,小白出现了,就在天行刚刚昏倒的位置,额头散发着白光的五芒星还未完全熄去。它默默地注视着杨子瑜远去的背影——

“咕噜?”

黑暗中,怪异地叫了一下。

……

今晚的月亮不如归元节那夜清晰。即使晴空无云,月亮仍旧给人一种模糊的感觉,仿佛明亮的清辉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纱,一种虚浮感萦绕着整个世界。

烛火摇曳的房间内,天行紧闭双眸躺在床上,表情祥和,但愚婆婆却没大意,她将一滴圣水滴在天行眉心。

无色的水从皮肤渗进体内。等了片刻,没有反应。

愚婆婆皱了皱眉,又在她眉心处滴了一滴,众人屏息凝神地看着。

一连三滴过后,天行长长的睫毛随着她的眼皮翕动了一下。愚婆婆按着她的手腕,发现脉搏恢复正常后,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好了。接下来就等这丫头自己醒过来好了。”

村长等人也缩回了伸长的脖子。

“瑜儿,你把你看到的事情详细地给我们讲一下吧。”

见天行的事情平安落定,村长开始复究起整件事故来。

杨子瑜点点头,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讲给二人。

房间一角的炉火噼里啪啦地烧得正旺,令人舒适的温度弥漫着房间,却无法清除众人心头的阴霾。

“你是说你刚在远处看见行丫头,她就昏倒了?”愚婆婆问。

“是。”

“当时只有她一个人吗?”

“嗯。只有天行自己,我没有看到其他人或者别的东西。”

“重点是没看到并不意味着不存在——”愚婆婆自语道:“而且,行丫头应该是要带着羽一起回来才对。可现在不只她晕倒了,羽也不见了。”

“这样看来,应该就是诅咒导致的事了。”村长说。

“可天行不是带着圣水吗?”杨子瑜表示疑惑:“难道圣水对诅咒不起作用?”

“不。”愚婆婆从天行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团紫阳花花瓣包成的小球,有青枣大小,透过花瓣相覆的缝隙,可以看到里面淡蓝色的光晕。愚婆婆小心翼翼地将花瓣层层剥开,一团盛放在其中的圣水飘浮在众人眼前。

“圣水还在!”杨子瑜惊讶道。

“难道说天行没有使用圣水?”

“子瑜,我问你。行丫头倒地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她的姿势。”

“照您这么一说……”杨子瑜回忆了一下,说:“天行晕倒时,双手好像……是紧紧放在胸前的。”

“这就没错了。”愚婆婆叹了口气。

“婆婆,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子瑜问。

“圣水在遇到诅咒时是会有反应的,表面泛起蓝光以示警醒。行丫头的圣水还保持着泛蓝的姿态,可见,她的确是遇到了什么。”

“这么说,这次的事,不是圣水不管用,而是天行根本没有使用圣水……”

“为什么这孩子没有使用圣水呢?”村长不解:“假使依附在羽身上的诅咒显形的话,她只需把圣水洒上去就——”

“就——”

村长忽然停住了。

杨子瑜代替父亲说出了下面的话:“那样一来,羽势必也会受到影响吧。不管是来自诅咒的,还是来自圣水的,天行大概都不想见到……”

房间里安静下来。

愚婆婆坐在床边,看着被火光照耀得亮晃晃的村长二人,一言不发,只是把慈蔼的目光投到天行平静的睡脸上,烛影摇曳中不知在想什么。

诅咒,似乎开始有所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