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电梯中只存在着五个人,其中的空气却如同满载一般令人屏息。

兴许是他们训练有素,又或者是名为苏尘的生物的习性过于散漫。仔细打量了一下,其实不过是三个人,但无形的压力仍然让苏尘觉得有些胃疼。

虽说那压力并非指向自己,但作为夹在中间的无辜路人,用腹背受敌来形容也还算恰当。

隔着观光玻璃也能感受到朝阳的温度在中庭中逐渐弥漫,就算是在冷秋中也能让那里变得温暖。

不久,电梯抵达了底楼,但下降的势头即使到达地面也丝毫不减,然后,液晶屏上的数字前出现负号。

和煦的阳光在这一刻止步,人造的冷光灯拿过接力棒,将电梯井内照得通亮。涂着洁白漆面的电梯井平整得不像是人造物,光滑的表面甚至能够反射出他蹙紧的眉头。

朝轿厢与井道的缝隙中撇去,就算借着灯光也无法看到尽头,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数字甚至到达了十位数,但还远远没有到达尽头的意思。仿佛是朝着深渊下降,苏尘甚至感觉气温也随之降低,因此,他在背后用力紧握有些颤抖的双手,仰望天花板。

“……维多利亚小姐,您应该已经在议事厅就绪了。”

接近苏尘的位置,沉默许久的短发女性嫣然一笑,但藏在稀碎前发后的双眼却异常峻厉。宛若要同时直视着他们的双眼,她缓缓转动视线,在苏尘与伊莎贝尔的身上游走。

接着,她将目光固定在了苏尘身上。

“先生,按照P12的命令和集团二十三号协定,现在由我们看护您前往仪式厅。”

虽然是提出了疑问,但她却直接忽视了伊莎贝尔那计划外的行为。

“恩……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我知道。”

看着她强硬的模样,苏尘小声絮语着作为回应。

像是对苏尘的回答表示满意,轿厢下降的势头明显停滞下来。伴随着减速的趋势,他的膝盖不由得稍微弯曲,不久,电梯停下,液晶屏上的数字定格在-13上。

层门与轿厢门相继打开,那人满意似地点了头,转身朝前方走去。

在他们在前引路的时候,苏尘不禁回头,疑惑的问句低声地脱口而出。

“不是说,你放弃这部分权利了?但为什么……”

“没有办法的事情吧,誓言术毕竟不是「小牌」也能使用的炼金术。其本质仍然是依赖我的「命令」作为媒介,将立誓者的「牌语」与所谓的契约捆绑在一起。所以,想完全撇开我也不现实。”

伸出纤细的食指贴在唇边,伊莎贝尔浅笑着,眼睛里闪着微亮的光。

“嚯——总而言之,被你摆了一道咯。”

压低声音,用只有她能听到的程度说道,苏尘有些困扰地发出叹息。

“……所以到头来还是和你签订那个契约咯,那我这么装腔作势都是为了什么啊。”

——但是,有什么不和谐的地方。

伊莎贝尔向前迈出一大步,超过了苏尘的身位后,她停顿了一拍。

“也不是毫无意义,就算作为施术者,对内容的干涉也属实有限。你能努力到这种程度,也算是吓了一跳吧。”

“哈……能把这当成对我的褒奖吗?”

眼睛直视着前方,苏尘发出走投无路一般的声音,跟着拐进另一边的走廊。

看过去,现代的气息止步于两处走廊的交界,没有加装任何当代的电子设备,甚至连必须的防火装置也无法看到,只有在墙壁上等距地悬挂着的煤油灯微微照亮了前路。

他想起之前所见的伊莎贝尔的办公室。

黑暗中,昏黄的灯光慢慢晃动着摇曳,令人担心它下一秒会不会就此熄灭。

骤变的环境光让他的视野稍显模糊,向周围看了几眼也无济于事,只能在砖石结构的墙壁上看到一些篆刻的铭文、复杂的线条、图案、或是花纹之类的东西。

在这样压抑的廊中,引路的三人也相继失去了之前那副刚毅的身姿,面庞上的表情愈发僵硬。在这样诡秘的地方,只有伊莎贝尔所在的地方经常散发着可以让人定下心神的凛然。

“——差不多要到了。”

注意到了苏尘的有些僵硬的表情,伊莎贝尔说道。

朝着伊莎贝尔指向的方向,那边有一扇厚重古朴的木门。

突然,苏尘的脚步停下了。

察觉到苏尘的举动,前方的四人纷纷回头,观望着苏尘的那副模样,短发女的视线带着些许困惑与不耐,注意到她的视线,苏尘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为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那般,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然后,在整理领口的瞬间将衬衫的领口用力地勒紧。这时候,或许应该说些什么漂亮话才好,但本来还算湿润的喉咙现在变得干涩,微微张开的嘴仿佛被下了禁言的咒语,只能发出难听的吐息声。

——所谓的觉悟不足大概就是这样吧。

就算不断用歪理欺骗自己的内心,用谎言说服不安的思绪,但等到面临的时候却仍然踌躇着无法前进。

“……苏尘?”

听到伊莎贝尔的声音,苏尘抬起头,眉梢与眼角低垂让他看起来更加没精神。然而,什么也没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深深地将自己的肺部填满空气。

扪心自问的话,他还能站在这里就已经称得上是世界的慈悲。

回想起那一天的情景,直到今天仍然会觉得不可思议,在这段时间中,数次地死亡、数次地复生,又数次地抵抗,那是苏尘所能做到的全部。

——所以,坦然接受这一切吧。

没有与伊莎贝尔的视线交汇,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用踏步声否定自己的懦弱,他利落地大跨步地越过所有人,朝前走去。

然而,路过伊莎贝尔身边的瞬间,苏尘的步伐猛地停顿,像有什么重物拽住了他的手腕,向前的惯性与突然施加的向后的力让他几乎失去平衡。

回望向触觉产生的位置,覆盖在他手腕处的纤细手掌用力收紧,传来的痛觉让苏尘的面部瞬间皱成一团。还没等他发出痛苦的呼喊声,伊莎贝尔露出比南极冰盖还要坚硬冰冷的笑容。

“你还有能做到的事情吧?”

情绪的惊愕冲淡了被挤压的疼痛,那身姿倒映在哑然的苏尘眼中,伊莎贝尔终于放开手。也没有理会苏尘是否回复,又或许是故意阻拦他的开口,她飒爽地迈步,用力推开了走廊的尽头的门。

“久等了——看来你们很期待?”

讽刺的话语比双脚还要率先越过门槛,狭小的会议厅里坐满了人,唯一的空位只有位于中央的方形木栏。

听到伊莎贝尔的声音,出席者们纷纷回头,看到伊莎贝尔的瞬间,他们的表情一下子凝固起来,就像是被琥珀封存的标本,将他们的形态固定在这一刻。

环视着会议室的内部,同时迅速地在出席者们的脸上一扫而过,却发现除了坐在内侧的那几名董事——意料之中的,波吉亚董事和董事长都在场,还有的就是其他两名没什么存在感的董事。

除此之外的其他人都是没有见过的陌生面孔。而且,与苍老的董事们相比,这些陌生的与会者显得过于年轻了。

而说到年轻,那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华人董事似乎没有出现在这里,这让苏尘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看来他们也不是很闲。”

虽然用着轻松的语气,但声线却不可抑制地产生了些许颤抖。

“本来就只会有值班董事出席,你那次才是例外。”

伊莎贝尔迈出一步,然后,里面的谁出了声,仔细分辨着,大概是波吉亚董事。

“辛苦你们了,但也不要在门边傻站着吧?快进来,已经等了很久呢。”

他开朗地说着,伊莎贝尔也终于露出笑脸,只是那笑容中究竟含有多少温暖还有待商榷。苏尘也考虑着是否要做出回应,但还没等他想好措辞,伊莎贝尔稍微用力,就拉着他一起挤进了房间。

那三个引路者大概是没有资格参加仪式的,门在他们进入的瞬间就被关闭,能深深地感受到气氛的沉重。寂静的房屋里似乎连生命的气息都不复存在,苏尘不由得再次长叹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那就开始吧?”

把手上的文件夹甩向伊莎贝尔,波吉亚董事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只钢笔,用同样的动作将它丢给苏尘。

“可以的话希望能用平常的方式交递给我,还是您觉得这样很帅?”

敏捷地在半空中接住完全没准头的文件夹和钢笔,伊莎贝尔带着苏尘从中间的过道来到围栏旁边,示意他在板凳上坐下。

“不是很潇洒嘛,这样很容易勾搭女孩子的哦。”

“……真意外,没想到小丑还会想要勾搭观众,这也是您那愚蠢的表演的一部分?”

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伊莎贝尔绕出围栏,在苏尘的面前站定。

“那么,苏尘先生,请问您还需要相关的解释吗?”

坐在波吉亚旁边的董事长没有阻止这份争吵的意思,仅仅是朝着苏尘看去。脏脏的镜片也只是使眼前的景色变得朦胧,苏尘仍然清楚地感受到他那充满侵略性的视线。

“知道大概,但我并不反感再听一遍。”

敷衍着回答着老头的提问,他装作乖巧的模样,端坐着,然后朝伊莎贝尔递来的文件看去。

“既然如此,那我就再赘述一边吧。”

把手上的文件分法给在座的全员之后,董事长打开属于自己的那一本,迅速地朗读着上面的内容。

“根据董事会的决定,在完成誓言术之后将接纳「牌语者」苏尘作为A级成员加入「维多利亚集团」,现公开誓言术的协议内容。”

心不在焉地听着董事长进行解释,苏尘同时将目光投向文件的另一页。伴随着董事长的声音,文件上有些晦涩难懂的描述也变得能够理解。多亏了以前的英语底子还没有全部还给老师,不论是和这些人交流还是像现在这样完全地使用英语阅读,都没有出现想象中那样的障碍。

但就算如此,想要全无障碍地交流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若是把内心完全地展现给对方才能顺畅地传达出自己的想法,但若是以欺骗、隐瞒之类的行为作为前提,就算是精通语言学的大师也只好在十五分钟之内就发起投降了吧。

“根据誓言术的发动条件,董事会同意授权伊莎贝尔·凡·维多利亚使用「牌语」,并向董事会代表与「牌语者」苏尘发放刻有立誓内容的钯银合金铭牌,以作为誓言术主体所必须的链接材料。誓言术的协议内容具体如下——”

在思绪被无聊的说明越扯越远的时候,董事长终于讲到了重点。

协议的内容很冗长,字母密密麻麻地拥挤在A4纸的正反两面,然而如果总结下来,只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他需要无条件地听从董事会的命令。

“哈……总而言之就是卖身契嘛。”

说着并不好笑的笑话,苏尘环视着四周,在他的目光与波吉亚董事交汇的时候,董事长缓声地继续补充道。

“在「牌语者」苏尘不违背上述条款的基础上,可以在董事会许可下,以A级权限调用「维多利亚集团」已有或将有的一切资源。”

“结束了?”

等了许久,仍然没有听到那苍老的声音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恰恰相反,他们似乎是在等待苏尘的回音。

“以上就是协议的全部内容,还有什么疑问吗?”

他这么问道,但对象却不是苏尘,而是在座的其他人。

——不,才不是有什么疑问,这很不对劲吧。

明显察觉出其中不和谐的地方,苏尘看向伊莎贝尔。

“怎么了?”

一瞬间,他回忆起伊莎贝尔之前所述说的话语。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他低声嘀咕着,不可抑制地发出了一阵嗤笑声。

被他的笑声吸引,几名刚才还端坐在角落的与会代表立刻站起,像是要从腰间掏出什么东西,他们脸上露出明显的惊惧。

相较于草木皆兵的他们,距离苏尘最近的董事们反而平静得有些异常。

“你立下誓言术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将注意从他们身上收回,苏尘顺势发出感叹。

“不……我和你,完全不一样。”

说着接近于答非所问的回复,苏尘也无法理解话语中的含义究竟是指什么,只是注意到她的面庞僵硬了一瞬,锁紧的眉头被厅内的逆光照亮着,长长的睫毛显现出水晶一般的光泽。不知是悲伤还是为难的情绪在阴影下的双眸中闪动,然后,呼出的叹息不知是疲倦还是无奈,伊莎贝尔从苏尘手里拿过铭牌,抬头瞥向董事长。

苏尘也跟着向那边看去,只看见董事长微微点头,接着他站起身,来到伊莎贝尔的面前,将手中的铭牌也一起递了过去。

“开始吧。苏尘先生,请将握住我的手。”

“……什么?”

名为理性的神经稍微拨动,但他仍然按照董事长的吩咐伸出左手。

“不好意思。”

发出莫名其妙的歉意,然而转瞬间,苏尘就明白了他的理由。

苍老的双手甚至比健康的成年男性还要有力,用好像要将两人的双手揉捏成一团的气势攥紧手心。几乎被剧痛制止了呼吸,苏尘的身体像尸体一般产生了僵直。

然后,伊莎贝尔仍然保持着刚才的表情,将那两枚铭牌小心地放在他们交握着的双手上方。紧接着,金色的光芒在她的双眸中闪动。

“苏尘……你是否愿意遵从所约定的誓言——”

倾听到银铃般的轻语,忍耐着剧痛,苏尘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愿意。”

一道黄金色的细丝从其中一块铭牌之上卷起,在空中摇曳,然后如蛇一般攀上苏尘的手,在上面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亚瑟·科劳恩,您是否愿意遵从所约定的誓言。”

“是的,我愿意。”

又一道黄金色的细丝从另一边的铭牌中飞跃,它盘旋片刻,附着在了董事长的手上。

“你们二人——是否愿意接受因违反誓言,而承担,牌语的诅咒。”

内心的疑惑在此时得到解答,然而却没有任何退缩的道路。因此,用上全身的力气,苏尘毫不示弱地将手握紧,恶狠狠地瞪向董事长。

“是的,我们愿意。”

话音落下,光芒照亮了两人的面庞,金线向前蔓延,从双方的指尖直抵对方的手腕。

相互松开紧缚着对方的手掌,董事长的身体站不稳似地摇晃着,马上有后方的某个代表站起将他扶住。

但老人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辛苦你了,虽说有些晚了,但还是要这么说吧——”

示意那个代表离开,他再度伸出手,微微翘起的嘴角中吐露出之前就曾听过的说辞。

“欢迎加入维多利亚集团。”

然而,缓缓抬起头,苏尘直直看向面前的老人,那副姿态与表情,是与欣喜截然相反的情绪。

最后,他仅仅是露出一副无畏的笑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回应,就这样向后迈开脚步。

然后,在他走了几步之后,伊莎贝尔也迈出脚步,利落地跟上了苏尘的步伐,两人并肩的瞬间,伊莎贝尔踮步着,悄悄在他的耳畔低语。

“你觉得怎么样?”

柔美的语调如炼乳一般香甜,却完全失去了那种能够温暖苏尘内心的温度,伴随而来的余韵也只有令人寂寞的寒冷。

仔细让这句话在脑中回响,苏尘低头看向伊莎贝尔,反问着说道。

“什么怎么样?”

“不,就是誓言术的后遗症之类的……”

“是吗?我没什么感觉。”

没有任何说谎的动机,也没有任何欺骗的心情。只是说完这寥寥几句,苏尘超前快步离开,没有等待伊莎贝尔的回复。

“苏尘——等一下!”

突然间,伊莎贝尔急促的声音传来,手腕被轻轻地束缚,虽然是很容易就能挣脱的力度,然而,苏尘却按照她的话语停在原地。

然而,他没有回头。

“……誓言术会对你的身体造成很大的负担,这和牌语的力量是成正比的,所以——”

“是吗?但没关系,我的身体现在健康得不得了。”

他的声音僵硬且冷漠,然后,苏尘轻轻抽离了自己的手。

只有伊莎贝尔一人被留在身后,她看着苏尘的背影发愣,然后抬头仰望着明亮的白炽灯,悠长的叹息久久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