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将浑浊的空气吹散。

今天,是与他们约定,去立下那所谓的誓言术的日子。

就算是已经过去数日,那肃穆的空气仍然没有消解,如果不是确认过没有监视器的存在,他甚至还觉得四周充斥着那些董事们对自己的窃语与目光。

混着泡沫的水滴划过脸颊,接着滚动着融入水面,泛起了浅浅的波纹。望着镜中那张仍然没精神到有些憔悴的阴沉模样,苏尘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

拽过毛巾胡乱地擦拭一通,回到床边,他拿过一直放置在床头的日历,今天的日期被重点标红,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尽管之前与阿卡纳的谈话被打断,但在韩悠离开后,他仍然得到了能够理解的说明。

“违背了誓言就会死吗——我究竟是在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啊。”

苦笑着自语,尽管那种诅咒的说法令他所在意,但阿卡纳并没有给出确切的答复,只是支支吾吾地说着一些支离破碎的词汇。

虽然半遮半掩的说辞令他厌烦,但自己也能判断出其中的原因。

将誓言的内容化为实质的约束,那力量的来源无疑就是牌语的权能,而那所能约束的也自然只有「牌语者」本身。

所以,将这东西称为单方面的诅咒也不是什么令人吃惊的事情了。

然而再怎么揣测也不能推迟约定的时间,就算心中抗拒着把自己的命运交付给他人,就此离开的话自己也不能把控住未来的走向。

总而言之,也并非是对自己的未来不带感情,无动于衷地随波逐流。但不论怎样都需要出卖自己的情况下,唯一能够争取的就是自己的定价权吧。

从嘴角溢出了悠长的叹息声,蕴含着的并非是放弃挣扎的死心,更像是卸下一切重负的放心。

当他签订契约之后,一切都将告一段落。

之后,大概就是作为他们中的一员工作——不,应该说是为他们工作比较好吧。

尽管在之前的几天感到煎熬与焦虑,但没想到在抵达最后的时刻,反而觉得轻松了下来。

强撑着打起精神,最后用干燥的毛巾仔细将手和脸上还残留着的水渍擦拭干净,离开了卧室。

相比较之前所看见的伊莎贝尔的办公室,这里绝不算宽敞,但对于苏尘一个人来说却宽敞得有些过头。毕竟一直住在仅有二十平米的出租屋,这样的房间已经算得上奢侈。

然而,主人已经苏醒,这里仍弥漫着些许憩息的气氛,安静得有些过分。

鞋底摩擦着地面,发出的沙沙声打破了这宁静,苏尘慢慢前行着。然后,他一头撞出房间的大门。

走廊中空无一人,在这样的时间里,就连负责打扫的工人们也没有起来工作。

——大家是还在睡觉吗?

想到这样的结论不免哑然失笑,到头来不稳重又为这件事而烦恼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吗?

带着自嘲的笑容拐到房间自带的小厨房,苏尘按下电热水壶的开关。在水被加热的间隙中,他上下翻找着速溶咖啡的位置。

然而怎么找也找不到,就算把调料盒一一打开也没发现那个让苏尘熟悉到这辈子都不能忘记的黑色粉末。

水壶嘈杂地哗哗作响,他烦躁地将所有疑似的袋装物品倒在桌面上,就在这时,清脆的敲门声响起,和在开水声中却格外清晰。

“早安——已经醒了吗?”

“喔……”

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机灵,苏尘有些颤栗地瞥了一眼,敞开的门扉边,梳着编发的伊莎贝尔站在门前,身上穿着的衣裙大概是属于居家款,虽然样式朴素却感觉非常适合她。从下朝上看去,肌肤白皙透明,脚踝纤细且精致,露在裙外的小腿肚的形状也极为标致,向上蔓延的曲线——

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视线越发罪恶,苏尘用力将视线钉死在伊莎贝尔脚下的地面,发出僵硬的声音。

“早,安。”

“你是机器人?昨天晚上没充好电吗。”

伊莎贝尔似乎没发现苏尘那不老实的眼神,随意地走了进来,坐在房间一角的座椅上。

“在冲咖啡吗——给我一杯吧,多放些糖。”

“不是……说到底咖啡在哪里啊。”

注视着伊莎贝尔的动作,苏尘将目光收回到手边,老老实实地看着眼前这一摊东西发愣。

看着苏尘的样子,伊莎贝尔有些无奈地站起,来到苏尘的旁边,她轻轻按下一个黑色杯子上的按钮。

不一会儿,杯子发出卡兹卡兹的响声,散发一股咖啡豆特有的坚果香。也不管边上那人有些尴尬的神色,伊莎贝尔熟练地从橱柜里拿出一个不大的摩卡壶,加入热水和咖啡粉后又把它放在电炉上。

“你在想什么?”

听着沸腾的声音,伊莎贝尔回头看向一直沉默地站在身边的苏尘,接着她将壶中的咖啡分为两杯。

然后,像是为了确认温度,她将杯子握了一会儿才递出去。

“在想你这种大小姐为什么会擅长这种杂务。”

接过伊莎贝尔递来的咖啡,苏尘露出些许意外的表情。

“——你那种贫瘠的认知真是失礼,就算是我,这点事情还是不能麻烦别人的吧。”

她有些鼓起脸,以惊人的气势朝自己的那杯加入超额的方糖,本来只是半杯的咖啡此时几乎要满溢出来。伊莎贝尔双手捧着杯子,靠着橱台的她小口地啜饮着杯中的液体,无法想象她究竟是吃糖还是在喝咖啡。

“我还以为你天天忙得不行,这种事情还是交给我这种闲人更好吧。”

特意用带刺的话语讽刺着,苏尘端着咖啡靠在伊莎贝尔对面的墙上。

“照理说是该如此,但是已经看到了你的努力,一直让你杵在原地也不是办法。”

伊莎贝尔并没有因此坏了心情,反而是装作没有听懂苏尘的隐喻,她露出笑容。

那笑容简直超越常规,仅用可爱一词也不能概括,但苏尘完全没有因此觉得赚到。

“所以,明明之前都不肯见我,还以为我们两个就完全没关系了。”

温度柔和得刚好入口,但冷却下来的咖啡却会变得更加醇厚,苏尘瞟向伊莎贝尔那边,表明了自己的疑惑。

然而话一说出口,苏尘猛然发觉他的话似乎不太对劲。内容倒是没有差错,但语气过于暧昧,完全就像是恋爱喜剧中的桥段。

但伊莎贝尔却像没察觉到这点,她只是径直说道。

“有点在意——不,应该说是担心。要签订誓言术的话,我觉得有必要来找你。”

“不要说得像是遗体告别仪式一样啊——虽然我知道很危险。”

和伊莎贝尔对上眼神,苏尘有些心虚地别过脸,装作开玩笑一般,又在最后补充了自己的认知。

“也是,看到你这双眼睛我也觉得没事了,毕竟就算是尸体也不会有这么腐烂的眼神。”

“你这句话属于人身攻击了吧,注意些啊,不然肯定没朋友的。”

“只有张雯一个朋友的你好意思说这句话吗?”

与苏尘完全相反,伊莎贝尔故意地绕到他的面前,迫使他的眼神只能看向自己。随后,她深呼吸着,用明显别扭的语气说道。

“董事会和誓言术的事情我听说了,我认为只要有一些让步他们也会做出回应,但只靠你自己还是有些草率了。而且我也不赞同你搭上波吉亚家的线,他们并非那么值得信任,所以我……”

“其实只要用对不起三个字就足够了哦……更何况你有这么做的理由,还是说你会在意我有没有生气?”

注意到伊莎贝尔的话语中充满自责,苏尘用戏谑的态度打断了她,试图淡化这种情绪。然而,她的眼神却没有恢复温暖。

“道歉没有意义,既不能改变过去也不能解决问题……如果只用三个字就能抹除一切,人的失误也太过廉价了——我……很讨厌这种软弱地逃避问题的做法。”

“……确实,而且没做错也就没有必要道歉,我是这么觉得的。”

用自己的论点为伊莎贝尔的话做出补充,对着有些惊讶的她,苏尘放下手里的已经空了的咖啡杯。

伊莎贝尔若有所思地拿起咖啡壶,准备给他加满。

苏尘摇头,然后继续说道。

“现在的这种形势,对我而言已经足够,更何况做再多也无济于事,不如把精力放在更有价值的事情上。”

“更有价值的事情?你指的是什么。”

伊莎贝尔站直身体,似乎是因为自己的帮助被苏尘拒绝,让她的语气带着些许怒意。

她会生气是必然的。

想必伊莎贝尔是考虑了很多才选择伸出了援手,却被帮助的对象一语回绝,任谁都会觉得羞恼。

苏尘这样的行为,本质上是否定了她的决心。

“比起我的处境还有更多值得在意的吧,否则的话不是本末倒置了吗。更何况你的行为都不是等价代换,完全可以说是赔本生意。”

“是吗?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只作为旁观者一言不发要好。”

语毕,伊莎贝尔转头看向安置在床头的电子钟,脸上带着些许厌烦。

但沉默的时间没有维持太久,仍然是伊莎贝尔率先开口,她看向苏尘的眼神相当认真,几乎要刺伤他的心脏。

“那不过是你放弃自我的态度,真让人高兴不起来。”

“如果你们多少放下些自己的执念,大家都能活得轻松些。”

对她摇了摇手,没有理会她的挖苦,苏尘打开门扉。

“不过,如果你能跟我一起去仪式那边,我倒是会很高兴。”

望着走廊的尽头,然后将视线瞥向远方,就能看到那边已经有几名工作人员正在等待,没有看到任何熟悉的身影,恐怕是为了防止他们相互串通破坏誓言术的仪式?

如果真是这样那未免过于可笑,只能说明董事会小心得有些过头了。

毕竟最有可能破坏誓言术的人选,就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