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距離全國心裡評測考試僅剩下30分鐘,帆瀨再次見到在咖啡廳找他搭話的女生。

對方坐在前往考場的必經之路的椅子上,並且從對方毫無驚訝的反應來看,比帆瀨看見她的時間更早。

對方早就在這裡埋伏他。

這不是出於陰謀論的想法,僅僅是憑他的思考得出的結論,不存在偶然的可能性,所發生的事情都是必然的存在。

帆瀨來到她的身邊坐下,他不明白身旁女生的想法,只能默默地等待她開口。

對方摸了摸手上的罐裝牛奶,細長的眼睫毛微微顫動,褐色作底的瞳孔輕輕上抬。

“喲,又見面了”

既然少女裝作偶然遇見他的樣子,那麼在找對方討債之前,稍微演下戲也無妨吧。

“挺巧的,你在等人?”

“嗯,不過要等的人來了”

少女對着他眨了眨眼,儘管沒有語言上的明示,但心知肚明的帆瀨還是在臉上裝出驚訝的表情。

“居然有人值得你冒着風險,在這裡等待?”

“是不是風險很難說呢,要不要跟我打個賭?”

“不打”

帆瀨斬釘截鐵地回答到,然而對方毫無意外的表情,他肯定對方還有後手,雖然不知道對方是出於什麼目的,但只要不答應對方的要求......

“你這樣下去,會失敗的喔”

“輪不到你擔心”

“但是,第二輪的話......”

“你怎麼確定我要進入第二輪呢?”

這次少女稍微合上嘴巴,正當帆瀨以為她沒有下話而準備離開的時候,少女由衷地笑了出來。

“一般人不會說自己要不要進入第二輪的吧,而是會說能不能進入的吧?”

聽見這句話,帆瀨知道自己說漏嘴,然而這不影響他能否進入第二輪。

全國心裡評測考試總共是有兩輪,第一輪是筆試,只要達到規定的合格線就會得到一級心理指導師證書,而第二輪則是需要在校成績穩定前列以及得到學校推薦名額才能參加,當然是出於本人的意願,考試的內容是根據要求適應考試中所規定的心理狀況並獨立處理,最後由監考老師進行評分。

“前輩你不太適合撒謊呢”

帆瀨還在考慮少女這句話的時候,胸口似乎被某人給戳動,對方的手指隨着他的心跳聲前後波動。

“你在做什麼!”

帆瀨連忙拉開和少女的距離,用手捂住胸口的位置。

少女沒有說話,只是用手指做着和剛剛一樣的動作,就在即將碰到他身體的那一刻,帆瀨離開了座位。

明明少女的手指沒有接觸到他的身體,心臟跳動的速度卻不由他控制。

人類是有警覺性的,一旦發現對方想要做出對自己不利的行為時,基於本能會進行躲避。

“吶,前輩,你躲什麼?”

少女清脆的聲音,此時卻如同毒藥般滲入他的內心。

“我需要怎麼做,輪不到你擔心我吧。不管你說什麼,我想做的都會做下去”

“但是,那是你想做的嗎?不是出於外人的原因,僅僅是憑藉自己的意志”

或許只要一句話,帆瀨就能把她勸走,或許只要一句話,他就不用活得拘束,然而他沒有說出口,正如少女所說,“不太適合撒謊”。

“有時候,自己的意志並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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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地了喔”

帆瀨掃過還沒有回過神的天葵,對方似乎還在因為他的話而耿耿於懷。

“前輩,現在你是出於自己的意志還是外人強加給你的意志?”

“這個還重要嗎,自己的意志也好,外人的意志也好,歸根究底,決定的人是自己,總假借外人的意志作為理由做着自己不喜歡做的事,然而真的不喜歡的話,不論出於什麼原因,自己都不會做出決定”

沒有等天葵有所動作,帆瀨就先行離開車廂,往陰涼的地方走去,沒過多久,天葵也從車上下來。

“前輩越來越惡趣味了”

“只是變得圓滑了點而已”

帆瀨注視着從車上下來的天葵,從這一刻接下來的行動已經不是他進行主導的了,這不該是他做的事情,帆瀨相當清楚,他該做的事情僅僅是戀愛指導。

天葵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簡單掃過候車室的方向,此時的人數並不多,即便今天是格林大學新生視察的日子,但絕大部分的新生都是本地人,因此這種跨市的車站並不會有很多人候車。

跟在天葵身後,帆瀨向著人煙稀少的位置走去,生長茂盛的雜草似乎在彰顯自己的存在,拚命拔高自己的存在,除此之外,一根並不明顯的幾乎完全生鏽的鐵柱豎立在此。

“這裡是我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的地方”

天葵走近鐵柱的位置,伸手觸摸了那根孤零的鐵柱。

對於這根鐵柱,帆瀨是有記憶的,曾經的他剛來到這個城市,也是在這個地方等車,等待把自己送去格林大學的車。

然而大概在兩三年前,這個候車點就搬到去另一個位置,這裡就成了廢棄的候車點。

“我是在這裡第一次遇見緹娜學姐,當時我跟着路標來到這個候車點,殊不知這個候車點已經廢棄,我在這裡不知道等了多久,直至緹娜學姐來到這裡”

天葵沒有繼續說下去,走神的表情掛在臉上,但帆瀨並沒有催促,只是在旁等候。

回憶是打開內心枷鎖的鑰匙,至少帆瀨是這樣認為。

“學姐教會我很多,生活、兼職,即便不依賴人也能獨自生活”

“但是啊,即便只有學姐一人,我也在不知不覺中依賴了”

“只在她面前,我不能表現出真正的我”

曾經的話題再次出現在帆瀨的腦海,如果他是心理指導師,他有很多種方法去指導天葵,然而他並不是。

或是讓天葵在緹娜的面前表現真正的自己,或是繼續這樣下去,隱藏自己的真正一面,這兩種方法並無對錯。

“不管哪邊都是真正的你,出於別人的原因而隱藏真正的自己,遠比那些不想讓別人了解真正自己的人好很多,而且你要相信緹娜學姐”

說到這裡,帆瀨的話戛然而止,某種想法突然竄上腦海。

“前輩?”

“啊——怎麼了?”

“還說怎麼了,搖你都沒反應”

帆瀨看了看放在他的手臂上的手,確認了她說的話,他在天葵面前失神了一會。

“沒...只是想到點私事”

“和我有關?”

“嗯...不,不是”

意識到自己說漏嘴,帆瀨連忙改口。

在這座每個人都會默認保留一點秘密的城市,若是知道有人想隱瞞秘密的話,其他人是不會追問下去的,除非是跟對方明確有關。

“我想知道,緹娜學姐交代過你什麼?”

聽見天葵的聲音,帆瀨抬過頭來,眼前的少女雙手繞到後背,若無其事地踢了踢地上的碎石,宛如普通的少女一般。

——不,對方本來就是普通的少女。

如果不是工作關係,帆瀨不會刻意隱藏自己的目的,不會刻意撒謊,不會刻意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然而這是工作。

“只是...讓我好好看着你”

“這樣嗎...果然還是那時候的事”

那時候是什麼時候,帆瀨沒有問,但他知道天葵和緹娜之間肯定有發生過什麼事情。

嘆氣聲從前面傳來,映入帆瀨眼帘的是泫然欲泣的表情,正當他驚訝對方露出的表情時,天葵開口說道。

“學姐應該沒有和你說過,我不能來車站吧”

帆瀨的確沒有從資料中看到過任何有關這句話的事情,如果僅僅是她和緹娜相遇的話,大概是不會產生這種想法,那麼就只剩下一種可能性——她和緹娜不只是在這裡相遇,還發生了除此以外的事。

“要不是當時學姐留下我,要不是學姐一直在我身邊,我絕對會逃離這個城市,在安穩的環境中生活太久,就連最初的本心也慢慢喪失了。我想回家,這個想法到現在也未曾改變”

和她之前故事中的主人公並不一樣,眼前的少女的確是抱着想回家的想法,從她的語氣中,帆瀨感受不到一絲虛偽的成分。

正因如此,帆瀨對她的想法越發好奇。

——為什麼明明有着那種念頭,卻會產生這種想法?

“人類是種懶惰的生物,如果能不勞而獲,那麼他們就絕對不會努力”

帆瀨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所發生的事情,的確和她口中說的一模一樣。

“渴望改變的同時,又渴望安穩,這樣的事情怎麼可能發生...但是,仍然無法放棄這種想法...人類...我就是這樣的生物”

苦笑的表情掛在她的臉上,眼角滲出的淚水漸漸從臉頰滑落。

帆瀨沒有辦法否定她的話,但如果同意她的話,便否認了站在這裡的他,因為曾幾何時他也是這樣的人。

“那麼這樣的我,想逃回家有什麼錯?”

——沒有錯,因為害怕而逃離,因為想要改變而離家,因為想要安穩而回家,這種單純的想法何來錯誤一說。

“不,你錯了,大概那時候緹娜已經明白你的想法。那麼,我來幫她說出口吧”

在緹娜面前,天葵是個沉默寡言又怕生的學妹。在天葵眼中,緹娜是個溫柔可靠的學姐。然而兩者的本質是一樣的,想呈現出對方所認為的那樣子,所以有些話,互相之間是絕對不會說的。

帆瀨特意吸了吸氣,清了清喉嚨,然後放低視線看着站在他眼前的天葵。

這些話不僅是對眼前的人來說,同時也是他對以前自己的看法。

“想逃回家沒有錯,如果你這樣認為的話,你永遠都長大不了,僅僅是隨着自己的想法而做事,那隻不過是小孩子的想法,和那種感到痛苦便哭泣的小孩子是一樣的,人類從出生就註定無法遵循自己的想法,因為就連自己的想法也是別人強加給你的”

“一味的逃避,或許很有用,我不會否定這一點就是了”

正因為深有同感,帆瀨才能說出這樣的話。

面對同一種情況,不同人會有不同的做法,而這正是決定個人不同的走向。

並無對錯。

僅僅是出於自己的想法。

帆瀨看了看稍在遠處的售票口,然後示意了一下還停留在原地的天葵。

“我不會和緹娜一樣挽留你,畢竟你這種人在這座城市太多,多一個少一個,於我而言並無差別”

真心或是不真心,在說完這句話之後,都已經不是重點,而是對方會做出怎樣的決定才是關鍵。

天葵沉默了下來,一言不發,看着他指的方向,不少人還在售票口排隊。

——和她一樣的人,很多吧。

一步,一步,再一步。

帆瀨看着天葵一步接一步向售票口的位置走去,頭上不知是由於天氣熱的緣故還是其他緣故,慢慢滲出汗水。

他不在意工作能否完成,也不在意她做出的決定,但如果是他的原因而導致被委託人孤身一人,大概他會自責吧。

於是,在他尚未反應的時候,身體擅自動了起來,一把捉住天葵的手臂。

沒有驚訝,沒有好奇,眼前這個少女只是露出勝券在握的表情。

究竟對方已經預料到哪一步,帆瀨並不知道。

前面說過太多自以為是的話,到了現在卻由他逐一打破。

作出決定的人,不是單憑自己一人。

“前輩,是我的勝利了”

天葵的嘴角露出狡詐的笑容。

——還是和之前一樣,輸給她了。

大概在某一步之前,他就已經輸了。

不管是誰作出決定,都會受到他人的影響,這是他竭力也無法否定這個事實。

“是我輸了”

沒有否認這個結果,帆瀨直直地看向天葵,然後在臉上露出和她一樣意味不明的笑容。

“原來是這麼回事嗎?”

彷彿明白了所發生的事情,帆瀨釋然地抬起頭,對上的是即將要被烏雲淹沒的天空,連太陽也被烏雲遮掩,只剩下一個忽隱忽現的光點。

重新面向已經反應回來的天葵,帆瀨只是輕聲說了一句。

“現在可以讓我先說說嗎?”

這座城市的天氣變化無常,前一刻還是炎熱無比,可能下一刻就是驟雨將至。

帆瀨和天葵剛坐上回程的公交車,外面的世界便被雨水所包圍,將車內世界和車外世界隔絕的玻璃不斷承受着雨水的襲擊,噼啪聲籠罩着車廂。

“那我開始說了”

坐在車窗邊的帆瀨閉合雙眼,全身放鬆靠在椅背上。

一旁的天葵沒有選擇回應,安靜地等待着他的發言。

“茜色小姐,你和我一樣是戀愛指導師吧?”

帆瀨沒有明確說出這句話,在句末似乎還抱有疑問的想法。

一直存在於心的異樣,帆瀨將其問出口,因為這份工作的異常,以及被委託人表現出來的異常,故事的劇情本不應這樣發展,卻被某人刻意這樣安排。

直至剛剛天葵展露在臉上的笑容,他才恍然大悟。

這並不是一件單向的任務,而是雙向並進的任務,他不僅僅是執行人也是被委託人,而對方也是一樣,被賦予同樣的身份以及工作。

毫無疑問這個做法是非常適當的,不僅能確定他們的工作能力,也能以此判斷誰更適合這份工作。

“誒...還是暴露了呀”

似乎對眼前的情況並沒有感到奇怪,天葵只是坐在座位上伸直了一下雙腳,隨後用着無可奈何的語氣回答道。

“安啦,前輩,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麼識穿我的身份,但你不會被辭退的......大概......”若有所思的模樣浮現在天葵的臉上,右手架着臉頰。

“畢竟在工作上,你比我優秀。當然在隱藏方面,我還是領先你很多。”

帆瀨朝身旁安慰自己的天葵翻了個白眼,不過他並沒有這方面的煩惱,畢竟他現在無論再思考什麼都無補於事,嘴角微微彎曲,而旁邊的天葵也露出純潔無瑕的笑容,明明兩人之前又或者在很久之前處於一種並不友好的局面,卻在此時卸下所有的偽裝。

大概在擺脫執行者和被委託人的身份后所表現出來的,才是最適合兩人的氛圍。

因為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現在已經沒有必要再扮演對方想要看到的那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