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God’s head.Ⅲ

【一】

筱雨遇害的地方离苏月家很远。事实上,离筱雨自己家也绝对算不上近的距离。苏月低着头对着屏幕上的地图盯着看了半天,几乎要把脑内有关那里的所有线索全部翻个遍,才终于唤起一丝久远的尘封记忆。

上一次经过那附近应该已经是小学的时候了。依稀记得那地方是很破旧的居民区,很多年以前公家统一发配的那种。到了晚上就被老鼠和蟑螂占领,估计连个路灯都没有吧。苏月想着,擅自在心里画起十字架。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站在车站前等车的时候爱丽丝扬起脸,眼睛扑闪着有如年幼的孩子般望过来:“欸,今天是坐公交吗?我还是头一次坐这个!”仿佛能看到溢出来的好奇心,淡淡的金色。

“会飞还真是好啊。”苏月没好气地瞪一眼,“在人类世界待了这么久,居然没有坐过吗。”

“如果苏月会飞的话,还会坐车吗?应该也不会吧?”

“不是那个意思,”挠挠脑袋,“你应该把重点放在‘待了这么久’上面。”

“虽然是这么说……总觉得这种东西,一个人坐的话不会无聊吗?”

“你敢不敢把这句话上了车再大声说一遍?”苏月听着话感觉拳头都硬了。要不是爱丽丝说话的时候故意压低了嗓子,想必周围的人已经围过来了……吧。

“明明就是嘛。这么大的车,一个人坐上去不会觉得无聊吗?没人陪着聊天?孤零零在上面晃悠一路?”说着不得了的话语,却仍旧是一脸无辜。

“嗯……我想你可以问问婧茹姐一个人看电影是什么感觉。婧茹姐……咦?”

四下张望,平日那个飘在身后的姐系角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视野范围。至少不是2分钟以内?刚才回头瞪爱丽丝的时候好像就没有看到婧茹姐的样子。要是及时注意到就好了。

爱丽丝倒是不以为然:“婧茹的话,刚才说是好像看到一个熟人,就自己飞走了哦……啊,车来了车来了!”

熟人?飞走了?她在说什么?

推搡着挤上车的人堆。拉着自己的兴奋的长裙少女。明晃晃刺眼的日光。小店门口的树下坐着纳凉的大爷。天上零星几个飘忽着的灵魂。

目光快速地捕捉完所见的一切,确是没有李婧茹的影子。感觉像是动画里那些身上附着着背后灵的主角们,回过头却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永伴左右的战友就已悄悄离开,往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飞驰而去。

“有这么急吗。招呼都不打一个。”

小声嘟囔着。要说生气也许算不上,毕竟婧茹独自行动也不是一次两次。无论是否被迫,都是早已习惯的节奏,带着一丝无奈在心里的角落居住下来。

只是自己比谁都清楚,自己就是容易对那些没有提示的不告而别耿耿于怀。

【二】

苏月对李婧茹的不辞而别莫名来气。

本来说好的一起去案发现场观察情况,怎么还能半路上人跑了的?越想越气,咬牙切齿,感觉像是打街霸的时候被对面丝血反杀一样,拳头都不够握的。

“好啦好啦,又不是不会回来了,气什么嘛。跟个刺猬似的。”爱丽丝并排和苏月站在一块,凑近女高中生耳边轻声安慰。车厢里人满为患,挤得爱丽丝不知往哪儿钻合适,恰好逮到这个机会往苏月身上一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

“我是气她没跟我说一声。”苏月扭头白了眼环住自己腰的爱丽丝,刚想把这不请自来的挂件推开,又被另一边过来的人堆挤压一下,乖乖闭嘴没了脾气。

“哎呀,大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啦。”

“大人你个头啊。话说回来你明明比我们都大了好多吧,老太婆?”

“以神的年龄观来看的话,我现在的岁数应该和人类的中学生差不多吧。所以老太婆的说法不~成~立~”

年龄观?原来神也有这种东西。意思是说也会有白发苍苍的老爷爷神吗?

刚想问出口,又想起来神仅剩一人的事。还是以后有机会再问吧。苏月咽下一口气,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蠢问题塞回肚子里。

“哎,要是早知道公交车这么挤,我就老老实实用飞的了。我!好难受啊!”一不留神嘴巴又贴近过来,从耳朵边上传来细微的话语声。

“哈,我要是你我肯定用飞的。”终于找到机会嘲讽一番。自作自受!

“不过能这样名正言顺地抱住苏月,我就勉为其难地接受公交车了吧。”

苏月愣住一下,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变得僵硬起来:“别这么说……”

“怎么?不喜欢的话我马上就放开……”疑惑的眼神投射过来。明明自己没有在看,但是自己就是知道。

苏月低着头,在各个表达方式中寻找着可以立足的中心点。最终无奈地笑起来,从牙缝里生硬地挤出来几个字。

“……你那句话,很像筱雨会说的。”

可以感觉到爱丽丝也僵住了,没再回答。

公交车摇摇晃晃,伴随着低沉又烦闷的引擎轰鸣声往前驶去。停车的时候人潮如波浪推过来又挤回去,上上下下完了仍旧是喘不过气的难受。一瞬间苏月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车厢里的乘客不是人,而是成群结队的鱼儿,他们在车厢里自由地呼吸,用泡泡无耻地给自己划出一块巨大的领地。

自己则是格格不入的贝类,沉默地看着面前鱼群自由穿梭,然后把自己的壳闭得更紧一点。

那么爱丽丝呢?在自己身边一言不发,却又总是跟在自己身后,似乎永远不会离开的,那会是什么?

【三】

百年的徘徊里爱丽丝没怎么学会与人类相处。

说来也是很简单的理由:就算自己认识了人类,与他们成为朋友,这层脆弱的关系也没有办法永远保持下去。

在时间面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成为永恒。对爱丽丝来说一百年也许只是她漫长人生中无足轻重的一小段插曲,对人类而言却远非如此——爱丽丝不是没有尝试过与人类成为好朋友,只是兜兜转转最后总归是要回到那些难以释怀的问题上来。

没法面对的人。没法解决的事。没法永恒的情谊。那些东西流落于百年的荏苒,一点一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老去、消融。每当自己在人类的世界里多生活一秒,整颗心就仿佛变得麻木一点点。

麻木到最后,便开始寄希望于能够将这一切全部带走的死亡。

爱丽丝倒不是没有见过人类死亡的情景。很多年以前有一次她在街上闲逛,漫无目的打发着时间,而就在自己几米开外的马路上轰然巨响。土方车与小轿车撞在一块,后者已经扭曲变形成一个难以描述的奇怪形状,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深色的液体不断从那堆废铜烂铁里渗出来,连同令人作呕的数种气味一同散发出浓烈的,死亡的气息。那是爱丽丝第一次见到车祸,也是第一次见到人类的生命的逝去。脚边落着一块从车祸地点飞过来的一小块车的碎片,爱丽丝弯腰抚摸的时候还能感受到微弱的余温传递过来,仿佛落下的不是车,而是另外的有生命的什么东西。

莫名联想起平日里自己在路边的小饭馆里吃到的肉类——爱丽丝头一次觉得人类大概和其他动物也没什么分别,彼此都是薄如蝉翼的生命,只是那些运气好的恰好是人类。

所以筱雨死的时候其实自己是感觉不到有多难过的,甚至自己还有些羡慕。

要是自己也能死成功就好了。自己求之不得的东西,居然这样轻易地降临在自己身边的人身上。更何况,对人类来说,“死亡”未免太过于沉重了点。

神被灭族的时候自己并不在现场。自己发现神仅剩自己一人的时候战争早已结束,而那时候爱丽丝才意识到神死后是不会有尸体的,天上空空荡荡,寂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像是只是所有的神对爱丽丝开出的一个恶劣的玩笑,以至于她甚至对“神已经灭亡了”这件事没有什么实感,虚假得如同一个不会醒来的梦境。

可是苏月,苏月她很难过。大概是性格关系,苏月不是那种会把感情过多地表露出来的人。只是苏月不知道的是,人类和神一样,在难过的时候就算闭上嘴,悲伤也会从眼睛里溢出来。在苏月身边待久了,感觉自己也要陷入深深的、难以逃出的沼泽中去——爱丽丝有时候会想,如果自己也这样死去,苏月是否会像现在这般难过呢。

明明是为了死才接近的。

明明是这样……

虽然爱丽丝时常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要再触及到会让苏月难过的任何话题,但似乎总是事与愿违。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在心里吐槽自己为什么没有在百年的彷徨里和人类相处得多一点,再多一点。那样的话,面对苏月的时候也会有底气一些……吧?

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无意识地踩到坑里,弄得两边都是尴尬的境地——幸好自己那句话至少是出于真心而不是调侃,否则懊悔又要更深一些。

爱丽丝松了环住苏月的手臂,自觉往后面缩了一下。只是车厢里仍旧很挤,往后挪动也只是退无可退,到头来发现自己还是和站在原地没什么区别。如果是筱雨的话,大概只会贴得更紧一些,几乎要把自己的身体融化为苏月的一部分才肯善罢甘休吧。

意外地和筱雨有了奇怪的连接,爱丽丝不禁叹口气。

抬头从人缝里看向车厢顶部的提示屏,目的地就在下一站了。

【四】

李婧茹一路跟着自己这几天心心念念的背影追了两条街,终于飞到目标身后能够用声音叫住的距离。幸好灵魂不会感觉到累,全靠仅存的意志就可以操作自己移动,否则这样大段的距离对李婧茹来说,可能是要吐上好一会儿的糟糕结局。

“王姐!王姐!”

“哎呀,这不是婧茹嘛。”

以一个完全不像老年人的速度移动的灵魂终于停下,对方转过身子,看到是婧茹便眯起眼,亲切地笑。

“王姐,这几天都没有见到你呀。还以为您去了什么远的地方呢……”李婧茹堆起一个营业性的假笑,“刚才也是,跑这么快干什么呀,我都差点追不上您了。”

话音刚落,李婧茹就看到王姐收起那副笑眯眯的表情,变回她最熟悉的、最常见的那个神神叨叨的中年妇女——布满皱纹的脸颊在那样严肃的表情下似乎显得更老了一些。王姐扶住胸口,一字一句地开口。

“有不好的东西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