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婧茹从没感觉自己这么渴望听懂王姐的话过。

好像妇女到了某个特定的年龄段,都会变得神经兮兮似的——李婧茹每次看着王姐捂着胸口,嘴里不断吐出意义不明的玄乎语句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想起自己的母亲。

还活着的时候李婧茹和双亲的关系说不上有多好,除了每天的饭点时间一家人会围坐在桌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上几句话,其他时候基本上见了面也不会有什么交流。仿佛只是住在一间屋子里的陌生人,每日维持着最低限度的交流好保持住轻轻戳一下就会爆掉的泡沫关系。

只是要说道起来,李婧茹和他们之间倒是远远地算不上“有矛盾”或者是“关系很差”之类可以简单概括的状态。

母亲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和父亲离了婚,没过两年便和另外的男人重组了家庭。李婧茹对母亲改嫁前的事情其实没什么印象,只是隐隐记得母亲和自己的亲生父亲常有争吵与冲突,两人吵架的时候自己便躲在房间的角落里缩成一团球,捂起耳朵幻想着如果把耳朵遮住就听不见外面的声音的话该多好。

有一次两人吵架的时候动了粗。李婧茹不记得是谁先动的手,只知道自己被飞来的玻璃碎片划伤了胳膊,殷红的液体喷涌出来的样子像是被大力摇晃过的汽水,飞溅到地板上变成课本上看到的抽象的画。那副光景对年幼的李婧茹来说,竟有种说不出口的畅快。

后来就是邻居听到吵闹声赶来报了警,自己在医院里躺了好长一段时间,出院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亲生父亲,而自己则稀里糊涂地跟了母亲。命运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为她安排好了一切,不曾留下选择的十字路口。

离婚后母亲少了冲突的对象,逐渐变得寡言少语,再也没了往日与父亲争吵时的那般飞扬跋扈。好像一旦离婚,父亲带走的不仅是家里一半的财产,还有母亲的一部分灵魂,那一部分燥烈的、如火的灵魂就此出窍远去,飞入穹顶,剩下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全新的“母亲”。

事后想来,母亲大约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将生的希望寄托于庙堂之上,那些永远端坐着俯瞰人类的无瑕的神明们。如果母亲知道她一直尊为至高无上的存在的神只剩下爱丽丝这样的孩子,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那段时间母亲认识了新的男人,一个虔诚的信徒。男人后来成了自己的继父,每到周末总会带上母亲开半个多小时的车,一同去往市郊的教堂做礼拜。也是从那时起,母亲开始变得神神叨叨起来。也许是受了继父的影响,母亲总是在胸前画十字,嘴里小声念叨着李婧茹听不清的话语,久了感觉像是武侠小说里那些念咒施法的高人——只是母亲的咒语似乎从未生效过,某种程度上更像是落魄的反派角色。

李婧茹和继父之间没什么话题。继父沉迷于虚无缥缈的天外之物,母亲也随之一同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终日生活在神的光环之下。母亲再婚后家里再也没有过争吵,只是一家人却渐渐疏远起来,或者说,李婧茹和父母疏远了起来。

如果这就是赶走争吵与暴力所换回的代价的话,我愿意承受。李婧茹这么想的时候,她刚刚升上初一,和其他同龄孩子一样换上漂亮的新式校服,小心翼翼地在脑后扎起两个可爱的双马尾。当然那是她自己扎的,母亲从不关心她的生活,纵使大家都住在同一屋檐下。

直到很多年以后,自己成了飘零在世界上不愿离去的怨灵,遇到王姐的时候竟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她意识到那朦胧的感觉不是人们常说的所谓“亲切”,而是“厌恶”的熟悉。

中年妇女的身影渐渐重叠在一起,恍惚间仿佛自己回到很多年以前,母亲在胸前画着十字,对自己念叨着听不懂的怪异话语。日光斜斜地照射过来,被窗户挡去一半,剩下一半落到女人的身上,只有下半身微微反射着光亮。上半身仿佛被人砍去似的,漆黑堕落成一片混沌。

只希望自己到了她们那个年龄,不会也变成那个样子。

“不好的事是指……?”

回过神来,李婧茹摒住呼吸,追问道。

王姐先是左顾右盼地观察了周围,然后小心靠过来,压低了嗓子道:“婧茹啊,你可曾听说过‘厉鬼’的存在?”

“厉鬼……?是说传说里那种东西?”李婧茹满脸疑惑。本来只是想着王姐前几天提醒自己有坏事会发生的时候正是筱雨遇害的那天,王姐会不会真的知道些什么…现在看来也许是自己信任了不该信的人。

“年轻人不信这世上有鬼,那我等非人之物又是为何存在?你我死后未曾转世,而是选择留在这喧嚣尘世,我们又与那鬼有什么分别?”

李婧茹愣了半秒,反复思索着合适的用词:“嗯……王姐的意思是,我们……就是鬼?这怎么可能嘛?”

一会儿厉鬼一会儿我等的,尽是些玄之又玄的唯心话术。李婧茹在心里骂了句粗话,自己还真是自讨没趣,就不应该来找王姐的!

王姐只是摇摇头,没有回答李婧茹的问题,却又丢过来一个李婧茹熟悉的话题:“婧茹啊,你知道前几天去世的那个女孩子的事吧?”

“筱雨么?她是月月的好朋友……哦,月月,就是苏月,就是那个能看到我们,能看到死去的人的女生。”李婧茹点了头,话题看起来终于调转方向,往自己想要了解的部分徐徐驶来。

“你可知道那孩子是被什么人夺去了性命?”王姐表情严肃起来,皱纹像是变得更深了一些,一道道深入肌肤,扭曲成深邃怪异的曲线。

“警察昨天来的时候说是还在调查,本来今天是要陪月月一起去现场看看的……还不是为了追您才和她们分开的嘛。”边回答边用力把后半句生硬地掐断在喉咙边上,总算是没让它溜出去。

“难道王姐知道凶手是谁?”末了又发觉王姐的语气像是知道些什么,补了句问道。

面前的中年妇女始终保持着拧成一团的眉头,没有舒展开来的迹象。目光从凹陷进去的两个眼窝中投射出来,似乎没有落在李婧茹身上,而是穿过灵魂那半透明的身躯,朝着天边无限遥远的某个角落飞去。

若不是李婧茹已经知道了神只剩下爱丽丝一个,否则她大概会觉得王姐正在与穹顶之上的神明大人们交换眼神。

王姐微微张了嘴,一字一句道:“那孩子,不是被人类所杀。”

【二】

“哧——”的气门声音过后,苏月和爱丽丝一前一后从公交车上下来。下车的时候人仍旧很多,与其说是走下来不如说是钻出来更为合适。

没走两步,身后传来爱丽丝的声音。

“欸,我的裙子都脏了!”

回过头,爱丽丝正低下头拍打着裙子的一角。大概是被车上的孩子踢到了吧?半块深色的鞋印留在纯白的长裙上面,突兀又扎眼。

“原来你的衣服也会脏的吗?这几天都没见你换过衣服。”

“唔,虽然我是可以让它马上变得干净啦……就像这样。”

爱丽丝眨眨眼,站定了左脚,右脚也往后退出一小步,确保不会失误后,用力往地面上蹬出一下。如电视上常见的芭蕾舞演员那般,神的身体随之旋转起来,白裙勾勒出若隐若现的纤细腰身,裙边也跟着旋出一圈圈漂亮的涟漪。

原地旋转一圈只不过是眨眼的时间。爱丽丝很快站定,刚刚还存在于裙角的污渍也随着那轻盈随性的舞步一同散去,只在摒息的一瞬间,长裙再度恢复成一尘不染的纯净的白。

如果是动画里的话,是不是应该会发出点闪瞎人的白光?

“靠。这也太方便了吧?”苏月目瞪口呆。真是厉害的能力,要是我也有的话就不用费力气洗衣服了吧……

“比起人类还要清洗衣物来说,确实方便得多……只是我不太想为了一小块脏东西刷新一次啦。”爱丽丝扬起脸,小步走过来,“而且,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换成不一样的衣服。”表情得意。

啊?意思是不仅不用洗衣服,甚至连买都不需要了吗。神只有在这种奇怪的地方会和人类有所区别吗?羡慕到拳头都硬了。

“……”嘴角忍不住地抽搐起来。要说羡慕是绝对的,只是自己当然不是那种会把心情随口说出来的类型。

“那看起来你应该很喜欢这条裙子。”停顿了大概两秒钟的时间,苏月又摸索着开启下一个话题,“没见你换过。”

“bingo~你不觉得这条裙子很适合我吗?嘻嘻~”说着又整个人蹭过来,两只手拎起两侧的裙摆,左右摇晃起身子,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展现那条已经看了好几天的白裙,还是想趁机秀出那年轻女孩姣好的身躯。

不得不说,怪好看的。

“啊……嗯。”耸耸肩膀不置可否,“倒是挺搭你的就是了。挺好的。”

“欸……原来苏月也是会直白地夸我的嘛。”

“我在你心里有那么顽固吗。”

“毕竟是那个连表情都不太喜欢的苏月嘛。”

“我只是……”张了口说到一半又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时想不出应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的状况,转过头看到爱丽丝等待着答案的表情,无奈只好随口抓了个万用的句子说,“习惯了。”

“还真是敷衍呢,哎~”

“我也可以每天都夸你啊……如果你喜欢的话。”

啊。

好像不小心说出来什么不像是自己会说出来的话。

苏月从爱丽丝欣喜若狂的表情里意识到这个事实。于是很快的,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脸颊上升腾起更不适合自己的炙热温度。只在一瞬间,和其他普通的女高中生一样,心灵变得柔软如课后路边的棉花糖,只要伸出一根手指,往里面轻轻搅动,就会生成一个粉红色的漩涡,疯狂地不停地旋转。

“哎哎哎,苏月你刚刚说的是……”

“我什么也没说!”

“我明明听到了!你说你可以天天……”

“我!什!么!也!没!说!”

面红耳赤,落荒而逃。转了身便往身后深邃的小巷子里走去。没走两步又扭头丢下一句话:“现在……不是聊那些东西的时候。”语气恢复到平日的清冷。

“好吧好吧~”自觉收敛起那副搞怪的嘴脸。

虽然没有告诉苏月。但是自己其实在从公交上下车的那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明晰的腐臭味,空气中尚未散去的血的气息,以及那深埋在记忆深处、深到自己第一时间甚至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的,令人作呕的怪异气息。

眼前明明只是一个人烟稀少的老旧居民区。从狭窄的巷口看进去,斑驳老旧的建筑物连绵成排,有如沉默不语的年迈士兵。地面上到处是碎成渣的土块与岩石,就连吃剩下的食物残渣也混在其中。明明是白天,巷子里仍然被黑影吞噬掉大半。偶有零星的老人杵着拐杖走出来,看向苏月与爱丽丝的眼神奇异。

甚至看不到一个灵魂的身影。

“还真是……来对了地方呢。”

爱丽丝弯下腰去,随意捡起一块脚边的碎石。巴掌大。棱角分明。

然后挑出它最尖锐的部分,轻轻地,只是轻轻地往自己的动脉处,像割断衣服上的线头般没有一点犹豫地划过去。

鲜血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