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God’s head.Ⅱ

【一】

大概是盯着李婧茹的时间太长,长到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地步。午饭的时候李婧茹破天荒地飘到餐桌边上,摆出一副坐下吃饭的样子,眯起眼打量着苏月。

换来的只是苏月的一阵迷惑:“婧茹姐在干嘛?你可吃不到哦?”

灵魂不需要吃东西,也不能吃东西。所以李婧茹摆出一副坐在空气椅子上准备就餐的姿势的时候难免显得有些不自在,甚至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毕竟自从死后化作灵魂,就已经与吃一字再无瓜葛,自己也并不是爱丽丝那般喜欢整活的小恶魔。

明明有无数种更为“正常”的方式……要解释起自己的行为可能只能用“心血来潮”。或者甩锅给正在餐桌另一头,盯着热腾腾的可口佳肴两眼放光的神——都是学的你。

“嗯~在想月月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呢~”终归是要强装镇定。

苏月一愣,刚拿起筷子的手停在空中,手扭成一个尴尬的弧度:“……哈?”

“比如说,发现自己喜欢上我了……什么的?”

话音刚落,苏月刚拿稳的筷子便毫无悬念地掉在地上,叮叮当当连着响。客厅里的声音像是瞬间被抽去一大半,只剩下桌子对面爱丽丝的咀嚼声。

“婧茹姐,现在谈这个,不太合适……” 苏月表情抽搐,没去在意正在地上吃灰的筷子,“嗯……虽然从一开始认识你我就有这种预感……但是……”

她到底在说什么?我又到底在说什么?

知道自己正在语无伦次。嘴巴擅自开合着,强硬地从脑中抓取词汇,绕过大脑拼凑成句。不合时宜的话语。脱口而出的答复。万千杂乱的念想,最终围绕着一个早就有所预感的危险念头疯狂地旋转。

婧茹姐该不会——也想对我……吧?

“婧茹她应该没那个意思吧哈哈哈,”爱丽丝及时地插进来,一脸想要憋笑但却显然失败了的微妙表情,“苏月刚才一直盯着婧茹看哦?明明我才是更可爱的那个才对。”

“啊……?”苏月先是愣住,然后疯狂地眨起眼来,试图掩盖尴尬。感觉连周围空气的温度都被自己的脸颊带动得高了几度,闷热起来。

刚才应该没有看那么久……吧?不禁有些心虚,偷偷望向危机话题的制造者。

结果只是得到一声暧昧的回应:“嗯哼?月月今天很奇怪哦?”

“不是婧茹姐的问题更奇怪吗?”没好气地回着,伸手出去夹菜。到底应该怪谁啊。

“谁让月月那样看人家哦?”嘟起嘴,装出耍小脾气的样子。

“发,发下呆也不行吗。”

“欸……难得被月月用那样的眼神看,居然只是发呆吗?”

“……婧茹姐,你这样,有点……嗯,恶心。”

说这话的时候差点想要顺带把饭碗直接扣上去。好在理智及时提醒自己灵魂碰不到实体,扣了也是浪费一地粮食,最后只是白了眼阴阳怪气的李婧茹,埋头继续吃饭。

隐约感觉到桌子另一边射过来的尖锐目光。哎,看在她刚刚提醒我的份上就不抬头怼回去了——本是这么想着的。

结果下一秒就被爱丽丝的话破了功:“婧茹有什么好看的嘛。明明更可爱的就坐在你对面。”

“吃!你!的!饭!”

【二】

爸爸妈妈去世之前的暑假,苏月都是在家好好地、放肆地玩上两个月,颇有些虚度光阴的感觉。毕竟双亲不反对自己玩游戏,甚至还会跟着自己一起玩,简直就是同学口中的“别人家的爸妈”。隐约记得有一年自己的暑假作业还是假期最后一天爸爸一起帮忙写完的。有些奢侈。

车祸之后的第一个暑假苏月给自己找了份简单的暑假工,离家不远的小饭馆里的服务生。爸爸活着的时候和饭店的老板有一些交情,那胖大叔知道苏月想要过来的时候没多说话,点了头便领着苏月去了后厨介绍给员工们。

工作很简单,就是端端菜擦擦桌子,连碗也不怎么需要苏月洗。苏月没两天就清楚是老板叮嘱过店里的伙计让关照点自己,重活累活从没到过苏月的手上就被其他人截胡走,空留年轻的女高中生坐在收银台后面望着熙熙攘攘的食客发呆。虽说自己心里感觉这样拿别人工资还不干事的行为实属有些过意不去,尝试着对同事们提出想要多干点活的时候却又总是被“没事的这种活不用女孩子来干”而搪塞过去。

倒是一点儿也没有其他女生眼中的酷样。想必出了学校人人都是受人关照的后辈。

而直到期末考前的一个星期,苏月还在和筱雨一起讨论放了假要不要去学校门口新开的奶茶店做点兼职——爸爸妈妈去世的时候留下的财产省着点花足以支撑自己到大学毕业,但钱这东西永远不嫌多——筱雨虽然非常乐意,但看了眼上班时间后发现恰好和补习班有时间上的冲突,最后还是不甘地回绝了苏月的请求。

依稀记得那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到现在却只剩下堆积在心里又找不到出口的沉重感情。也永远没办法知道那表情到底是不是装的了。

饭后条件反射似的打开电视,唤醒休眠中的游戏机。现在才注意到,这两天忙于筱雨的事,在上一次结束游玩后就没再动过它,甚至一直没有关机。

“嘀”的开机声音过去,卡通界面映入眼帘。

苏月愣在原地。

电视上显示出苏月和筱雨上一次玩的游戏的选人界面。左边是苏月控制的角色,右边是原本筱雨所控制的角色。现在右边那个位置没有人在操作,另一只手柄也沉默地躺在桌子上等待着被人唤醒。

像是电影里那些失去了至亲后,留下的人在饭桌上仍为他们准备的碗筷般。事情也许已经过去,人死不会复生,但那些烙印炙热又强烈,一道道嵌进灵魂,融进血液,永不消退。

“哎……”

恰好被爱丽丝看到这一幕。直到刚才还在饭桌上耍嘴皮子的神这一次倒是反应很快,顺着同样在看的李婧茹的目光,走过去一下按掉电视的开关。屏幕上又只剩下两个人的黑白倒影。

“嗯……要去发现筱雨的那个地方看看吗?”李婧茹又说。

爱丽丝望向苏月,眼神惊恐——本来就想着这时候还是不要刺激苏月为好,结果李婧茹突然来的这一下是在搞什么鬼?刚刚的眼神指示难道是自己理解错了?

苏月这才从愣神中抽回来。低头看去,手柄仍旧死死抓在手里,几滴手汗稍稍从指缝间渗出来。急忙放下手柄去拿桌上的纸巾。

“啊。去吧。”边擦着手边回道。在心里吐槽自己看来发呆的时候耳朵也没闲着。

“真去啊?”爱丽丝抱起手臂,语气里充满郁闷,“也不知道我在担心个什么劲儿……”

“去吧。”重复一遍。感觉力度也变大了一点似的,音调都高了几分。

不能再哭。

不想再哭。

再哭的话就又回到一年前失去他们的时候。影子斑斑驳驳在眼前飞快地闪动过去,走马灯一样看不清楚。午后的日光滚烫如火,强硬地把不必要的念想炙烤成沙,消弭于某个遥远的角落。

【三】

虽然苏月每次露出一副眼眶湿润、泪水马上要喷涌而出的可怜样子让爱丽丝觉得“这个外表酷酷的女生也不过如此”,但是事实上苏月的确没有在爱丽丝面前真正哭过。

——如果不算那些没憋住,自顾自溜出来的几滴眼泪的话。

爱丽丝看着苏月的背影的时候突然想到这个事实。

摩挲着脖颈的不算短的短发。有些冷淡的黑色T恤。几乎将整条长腿暴露在外面的牛仔短裤。因为奔波而有些脏脏的运动鞋。清瘦纤细的身形。

这些外观上的零星元素拼凑起来的女高中生,在几日近距离的接触中形象逐渐丰满起来。画家在画画的时候总是从一张白纸开始,起稿、找结构线、再细化,然后大功告成。爱丽丝感觉自己约莫处在找出结构线的步骤上——神是没有画家的。至少她认识的神里没有。很多年以前心血来潮观察了一个老画家画了一星期的画,意外地在这种时候有了参照物。

无论有意无意,自己总归是在不断接近她的。

接近她的生活。接近她的死亡的气息。接近她的一切。

就连为了别人做菜也是头一次。不知道筱雨活着的时候会不会和苏月一起下厨?一起在狭窄的厨房里像自己一样和苏月背靠背各司其职,然后煞有介事地对上一个暧昧的眼神?一起坐在餐桌前嘻嘻哈哈地扯着没营养的话题?筱雨看不到李婧茹,想必那个聪明的婧茹应该会知趣地自己跑去别的地方打发时间,把梦幻的时间全权交给两个女高中生吧。

感觉像是装满了水的罐子,往里面加入一点名为“女高中生”的调味品,整罐水都变得粉红起来,溢出清爽的气息。

竟然有种怪异的羡慕感。

跟在苏月背后走路的时候虽然没想着主动开启话题,但眼神仍旧落在前方的女孩身上,没有挪开的意思。

如果苏月在街上遇到认识的人,也许会向他们介绍她的“朋友”爱丽丝。

仅仅是“朋友”的关系。拿人类常用的“挚友”去衡量一下,应该是不够格的关系。虽然说那其中的边界本来就模糊不清,不是爱丽丝能分得清的简单区别。筱雨会是“挚友”吗?

“苏月?”

但为了离“死亡”更近一些。

“嗯?”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来你家的时候,我说的话吗。”

还是要逼迫自己往前走。

“嗯……什么?想死的那个?你不会觉得你真的死得了吧?”侧着脸回应过来。

“啊哈哈……不愧是苏月会说的话呢。”

是啊……死亡。

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尝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