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God is in puzzle.Ⅴ

【一】

警察走的时候和来时一样彬彬有礼,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话语,微微欠身便退出了大门。苏月靠在门边上发着呆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没有送两位警察出门的想法。

“如果有新的消息,就直接联系我们。”

最后只留下这么一句话。

新的消息。没有意义的,只为工作需要而存在的句子。

我倒是也想有一些新的消息啊。

李婧茹靠过来,半透明的手轻轻搭上苏月的肩。灵魂的重量大概要比他们生前轻上不少,苏月每次与灵魂接触的时候都有种拿捏不好力度的纠结感,像是简单的击掌似乎可以让灵魂一瞬间被拍飞,或者是一记飞踢就可以踹飞那些喜欢骚扰自己的色大叔。

明明和人类一样生存在地球上,却享受着月球上的六分之一的重力的错位感。那样的话是不是连体重也会变成六分之一?有些狡猾呢。

所以李婧茹的手放在她的肩上的时候苏月大部分情况下都没什么感觉,只是感受多了那细微的瘙痒感后最终还是习惯下来。扭头望向边上,和投射过来的关切眼神四目相对。

长久的交情使得苏月能看懂李婧茹表情下的心境算不上什么难事。有点像是指南针,眉毛翘到哪一个角度都有着不同的意味。

“婧茹姐。”

“就交给他们吧,月月。不要再给自己加负担啦。”

“哎,我现在才想起来婧茹姐总是这样,第一时间永远不会来安慰我哦。”

“嗯?你是说你在房间里哭了一晚上的时候?哎呀,姐姐知道你想要一个人静静的嘛~”

“还有我的自行车丢了的时候。”

“嗯~那次是你回来后就埋头玩游戏根本听不进去我说话吧?”

“还有我摔倒磕到额头的时候。”

“欸……那次我明明不在第一现场的!月月耍赖!”

灵魂的脸颊生气地鼓成河豚,双臂也随着上下挥舞,感觉像是动画里才会出现的动作。苏月只觉好笑,白了眼吐槽道:“婧茹姐这是在学爱丽丝吗?”

“喂喂喂在我听得到的地方说我坏话真的好吗?我可不会做这么笨的动作啊喂!”于是嘴贫的神也从后面跳出来加入战局。需要欢乐的地方真是少不了她。

倒是热闹又一片祥和的景象。苏月的目光扫到爱丽丝又抽回来,最后停留在尚未消退的河豚肚子上,仿佛时间回溯到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好奇地仔细盯着看。

【二】

回想起李婧茹这个人,的的确确是有些……奇怪之处。

在音像店里和她熟络起来后,两人的关系并未有快于常人的进展。和其他在人生旅途中无意间邂逅的友人相似,苏月最初并未将李婧茹看作多么特别的人物。

反正认识的女生大多喜欢都会沦为给我递情书的卑微角色,然后自己便再也没有接近她们的意图。好像心里有个牧羊人,每当这样的情况发生就自觉把那些以后不会再接触的女生们赶到小小的角落,然后在边上划出一个白圈,将她们永远与自己隔绝开来。

要说和李婧茹的关系最开始出现进展,约莫是在两人认识了一个月左右的样子。

对于苏月来说,音像店不在每天上下学的必经之路上,不在自己抽空去买菜的超市的两点一线上,作为心里一个边缘的存在,像是在路上偶遇某些不太熟的同学,擦肩而过的时候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老半天后才想起他姓甚名谁。

所以苏月第一次在音像店之外遇到李婧茹的时候,微弱的惊讶揪住嗓子,控制她张开了嘴。

“嗨,嗨……?”

“啊啦,这不是月月嘛~”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嘻嘻地飘过来。

苏月知道动画里的女生总是会避免被别人发现“自己一个人在拉面店吃拉面”的尴尬情况,当然以她的优秀国产思维显然无法理解日本女生的奇怪脑回路,每每看到此景只是觉得心疼。未曾想当自己被认识的人看到一个人在路边的小面馆里吸溜着面的时候,脸还是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啊,嗯。还行吧。”一边小声应付着这不太熟的幽灵,一边用力把挂在嘴边的面咬断。

结果还是不小心吃了瘪。

“嘶——咬到嘴唇了!”真疼。好死不死今天吃的还是酸辣牛肉面,辣油没有节制地覆盖上来,火辣辣一片。似乎感觉到嘴唇破开的血和油混在一起,有点恶心。

“哎哎哎,吃饭的时候太心急可不好哦?”

话音未落,半透明的手指就倏地贴上来。酥麻的痛感刚扩散出一点距离,又被不带温度的柔软触感遏制住了前进的势头。

苏月之前没怎么在意过灵魂的体温,或者说从来就没考虑过灵魂究竟是否拥有“身体”这一概念。那些透着光悬停在自己头顶的怪异人群,始终是与自己、与周围的人类并非一致的另一种存在,关于他们的身体构造细究起来也许会成为一门庞大的课题——如果生物学家们也能够观测到灵魂的存在的话。

唇边的温度骤降下来。灵魂的手指,李婧茹的手指柔软有度,掠过苏月伤口的时候仿佛一颗在嘴边转悠的可口棉花糖,摇摇晃晃把残留的痛感吸食干净。倘若苏月走神一秒忘记此情此景,大概会直接咬下去也说不定。

苏月先是瞪圆了眼,紧接着两片清瘦的脸颊上温度又陡然上升,像是嘴里的余温唐突地转移过来,飞起两块淡淡的红:“你,你别这样……”

“有什么关系嘛~”面前的灵魂摆摆手,长发也随之飘散,“反正又没有人看得见。”

“别拿其他灵魂不当人啊。”目光瞟向周围,的确是有几个零星的灵魂的。虽然应该都没有看向这里。

“明明是活人,就不要老想着我们死人的事啦。”李婧茹顿一下,脸又靠近一点,“胡思乱想的话,一会儿又会咬到舌头的哦?”

脸靠得很近。近到似乎连视线反射回来都来不及。这人是怎么回事?该不会马上就要向我表白了吧?苏月内心挣扎,却又没法表露出来,只得强行把疯狂的念头压下去,抓起餐巾纸往嘴巴上抹。

而对面却仍然是满脸的笑容。着实猜不透。

“婧茹姐,居然会在……这种地方遇到你。”擦着嘴,勉强开启下一个话题。心思被刚刚那一下扫到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似乎连语言都组织不清楚。目光不停地在吃了一半的面和李婧茹的脸上来回,像是发现毛线球的猫。

“还不是因为月月最近都没有来听歌嘛。”灵魂嘟着嘴说。

“哦……欸?”刚伸进碗里的筷子猛地一抖。

“都没有人陪我聊天~觉得有点无聊啦。所以想出来走走。”李婧茹眨眨眼,“你说巧不巧,我刚才才想着会不会遇到月月,结果这就碰上了!”

怎么听都像是预谋已久的计划通。苏月重新拿稳筷子,小心地避开自己咬到的伤口将面送到嘴的另一边,呼出两口气后送入口中:“啊哈哈……确实呢。”

“这就是我和月月的缘分吧!对吧对吧!”

“嗯嗯。缘分……”

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仿佛这样的对话可以无限进行下去一般,无论再继续多少个轮回,终究只是一个接着一个重复下去,像是无限延长的绳子。二人的关系也永远停留在原地不曾有过变化。

从喜好上来说,苏月确实更中意于一个人吃饭。车祸后苏月的性格不能说大变,至少也是有些旁人可以察觉出来的微妙不同,原本没心没肺的生活突然独自抗上沉重的命运,对于正值青春年华的女高中生来说难免有些超出掌控。逐渐改变的生活习惯也让苏月无意识地脱离了人群,在大多数时候,陪伴自己的都会是脚下时长时短的幽深黑影。

就算是最近和灵魂们打交道的频率越来越高,但还远不及“触碰嘴唇”这样的亲昵程度。

“月月经常在外面吃饭吗?对身体可不好哦?”冷不防又丢过来一句话。

“偶尔啦。这家的面我还挺喜欢的。”埋头苦干,头都不抬地回,“婧茹姐,好像我妈。”这倒是真的。李婧茹看上去应该20岁左右的样子?说起话来就已经有一副熟练的关照语气了。自己以后也会变成那样吗?

“欸……明明嘴上喊的是姐,却像妈妈吗?这可难办了,我还没有男朋友呢……”

苏月差点喷出一口面:“倒是别真把自己当妈啊……而且重点为什么会是男朋友啦。”话说回来,灵魂也会想要谈恋爱的吗?

“唔,自己在家做不行吗?喜欢的话。”无视了苏月的吐槽。意外地也有我行我素的一面啊……

“因为……我不会做这个。”

尴尬地挠挠头。话题好像愈发朝着自己无法控制的方向疾驰而去。苏月吸完最后一根面,眼睛又不知道应该往那儿瞅,七上八下地到处乱看。

没想到李婧茹却突然来了兴致:“哼哼,那就让姐姐我来教你吧!我活着的时候可是家里的主厨!”

颇有种“揩完油还惦记着死缠烂打的女流氓”的味道在里面。尴尬了一整场的苏月终于没能忍住,“噗”地一下笑出声来。

“原来灵魂也可以教活人做菜的吗?”

“放心,包在我身上,听我指挥就行啦!”

——从那边伸过来的,细细的手指。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的渺小的关系。无限重复着的平凡内容。

像是冷落了许久的、未知其中之物的蛋,微微裂开一条缝,旋即一切都开始变化。噼啪作响。

现在想来,大概她在我没有去音像店的日子里,都在外面漫无边际地寻找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