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God wants to stay
一
苏月家不大，没有玄关，开了门就是客厅。进门的时候刚好窗帘是合上的，小小的屋子黑不溜秋，没开灯的时候像是以前洗相机胶卷用的暗房，看不到一丝光源。
“随便坐吧。”
按开客厅的灯，室内终于敞亮起来。自称神的女孩儿跟在苏月后面，轻手轻脚走到沙发边上坐下。苏月这时候才注意到那女孩儿没有穿鞋，视线从小腿一路滑落到脚尖，晕开在她肌肤的每一寸。
干净得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画里的美丽女人。戳一下就会破掉一部分似的。
“打扰啦~”像是怕吵到人一样，女孩儿轻声说。
“没事，家里没别人。”苏月去浴室拿了毛巾出来，一只手抓着毛巾在头上胡乱地擦拭，一只手抓着想给女孩儿的另一条。
“谢啦，不过我不需要那个。”女孩儿的双手高举过顶让苏月看到自己的全身，示意自己并没有被雨淋湿。脸上笑吟吟的，有点像小区楼下会看到的爱捣乱的小屁孩。
果然不是普通人啊。苏月暗自思衬，随手把毛巾丢到沙发上。眼角偷偷抽了一下，希望女孩儿没有发现。
“那我整理一下情况。”苏月用毛巾仔细地包裹住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像是刚游完泳，疲惫地坐到沙发的另一端，“你说你是神，对吧？”
“嗯。世界上最后的一位神。”目光坚定。
“好……我确实看到你从楼顶跳下去了，但是你依旧站在这儿，所以你有可能是灵魂。”
“和我想的一样呀，你果然也可以看到灵魂，”自称神的少女趟在沙发上摆出惬意的姿势，“但是灵魂可不会像我一样能触碰到实体……啊你家的沙发好舒服！”
苏月家的沙发年头不小，有人坐的地方会明显地陷下去一个坑。沙发的主人当然想不到，有一天会有一个自称神的美少女从天而降，进了家门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躺在沙发上滚来滚去。
苏月看着沙发上越挖越大的坑瞠目结舌。这神如果是真的，那一定是个有点毛病的神。
“你要滚到什么时候去？”
“啊哈哈……对不起啦，很久没有这样和人说话，有点高兴……”羞涩的笑。
唉。为什么会露出那种表情啊。
那样我不是连脾气都没心思发了吗。
二
李婧茹从电影院里出来的时候刚好遇上雨最大那会儿。
“哇，太阳雨。真难得。”抬头的时候刚好对上一缕从乌云里偷跑出来的阳光，微微眯起眼。
刚看完电影的人群聚集在门口，蚂蚁般黑压压一片。李婧茹有时候觉得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明明可以在室内坐下来等待雨过天晴，而选择站在门外看着雨溅到身上的却永远占据大多数。
她不懂人类复杂的心理学，也懒得再浪费时间，起身穿过人堆，飞进滂沱的大雨中。
灵魂真是方便的个体，不会被任何实物影响，也不会被雨淋到。
还能天天在电影院里蹭片看。
她放松身躯，让自己飞得更高一点。雨滴连续不断穿过自己的身体，有点像刚才看完的恐怖片——主角无意间失去自己的身躯，只能在旁观的角度下俯瞰世界的形状，直到结尾也没能恢复原样。李婧茹蹭看的时候没忍住代入自己，活生生把恐怖片看成了文艺片，边看边擦拭着涌出的泪水，尽管她知道它们再也不会有与大地拥抱的机会。
肌肉记忆般选择好最近的路线，径直飞向熟悉的老式小区。
“她应该到家了吧？不知道被雨淋到没有。”自言自语着。
从天上俯视城市的感觉非常微妙。李婧茹还活着的时候时常想体验一把热气球航行，她猜那种从上而下的征服感一定非常痛快，就像老鹰寻找猎物。
直到最后这个愿望通过死亡的方式附赠给她，第一次从天上俯瞰世界竟是如此地澎湃，也如此地感伤，仿佛神无意间对她开的一个玩笑，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后来她渐渐不再俯瞰世界，只是偶尔匆匆一瞥，从前的美好与阴郁丢的丢了，坏的坏了，忘记的忘记了。
飞进小区，6楼，最里面那间。
不用敲门，直接穿墙就能进——
“月月~”
三
自称神的女孩儿呆愣在原地，眼神镶嵌在突然出现的陌生灵魂身上，像是在看什么奇怪的动物。
“欸？”
面面相觑。
“啊……婧茹姐。”苏月的目光也跟着转过来，揉揉脑袋，“你来了。”
“啊嘞？这女孩子是谁？你能看见我的吧？我看到你看我了对吧？”没有理会苏月的招呼，她自顾自说着，往女孩儿身边靠去。
“嗯，我确实可以看到灵魂。但是……”女孩儿看向苏月，挑了眉用眼神问：“她是谁？”
“算是我的……朋友吧？”
“我把月月当妹妹看的。”
啊哈，还真是有趣的关系。咬紧了牙齿忍住想笑的冲动。
“正好，静茹姐先帮我看着这个自称神的家伙……我得赶紧洗个澡，刚被淋得全身都是……啊啊啊粘乎乎的好烦！”
“好~交给姐姐我吧！”
言毕苏月便匆匆消失在视野里，客厅里只剩下两个非人类的生物。
尴尬的沉默降临在两人中间。两人默默地看着对方陌生的面容，像是早早就约定好了一般一言不发。除了苏月外李婧茹还没有见过其他能看到她的人类，但是面前的女孩儿——有股非人类的味道。直觉告诉她肯定不是人类。
但也不是灵魂，灵魂不可能躺在沙发上……啧，我也好想躺啊。
“你也想躺上来吗？”
女孩儿突然说。她盯着李婧茹，露出浅浅的笑。
“过分了啊你，明知道灵魂触碰不到实体……话说你怎么知道我想躺上去的？”
“嗯……你自己可能没有感觉，但是灵魂的表情要比活人更好懂一些呢。”
“欸？真的？”李婧茹说着，手往自己脸上拍。
“因为我是神嘛。这种事，对我来说很轻松的。”歪过头，露出招牌似的可爱笑容，眼睛细细的像是月牙。
“神啊……你身上那种奇怪的感觉，是神？”
李婧茹没有很惊讶，抬起手轻轻指向女孩儿，却并非特意指着某个位置，只是让指尖随意停留在空中一个点。她形容不来那种“奇怪的感觉”，只是闻到女孩儿身上散发出淡淡清香，像是某些漫画里常见的王道设定。李婧茹知道那绝不是香水之类的粗浅玩意儿，因为她讨厌香水味。
“虽然不知道你说的感觉是什么……大概吧？一般的灵魂看到我，都不太愿意跟我搭话呢。”
“因为你闻起来既不像人，也不是灵魂，会害怕也是正常的。要不是因为月月好像认识你……啊！对了，”李婧茹拍拍手，想起什么似的继续说道：“所以，神为什么会在人类家里？”看起来已经完全接受了神的事实。
“因为，我想死。”
很平淡的语气，仿佛只是打了个哈欠。
“神……想死？”李婧茹瞪圆了双眼，难掩惊讶，“欸等一下，你们神，也会死的吗？”
“像人类那样的生老病死，对神来说是不会有的。”
不出意料的回答。李婧茹捕捉到话里的信息，继续问道：“那……是不是还有不像生老病死的死法？”
“啊啦，bingo~”
“bin你个大头鬼啦！”
“说到大头鬼……你以前见过鬼吗？”奇怪的接话。
“鬼？你是说灵魂？我当然见过……”
“嗯……看起来没有呢。”女孩儿摸摸下巴做思考状，又说：“那，下面的内容你可能会被吓到哦。”
一瞬间，她的表情从微笑转向冷漠，稍稍向上翘起的嘴角像是被人从两边扯住，弧线不情愿地被拉直。都说女孩子翻脸如翻书，李婧茹头一次这么同意这个说法。
“大约一百年前——神和鬼之间有一场大战。我不知道开战的原因，也从没有真正见过鬼的样子。我那时候还是个孩子，他们把我留在家里……我不知道我等了多久，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天上只剩下我一个神了。”
仍旧是平平的语调，不仔细听的话也许会以为面前的女孩儿在做学术报告。窗外的雨声渐渐远去，屋子里只剩下死亡般的沉默。
李婧茹尚在整理着语言打算说点什么，女孩儿又开口道：“你知道吗，神死后是不会有尸体的。”仍旧是冰冷的话题。
“你说，死会是什么感觉呢？砍掉头颅、划破动脉，或是挖出心脏，在死的时候会是一样的感觉吗？”
女孩儿自顾自地往下说着。李婧茹没有打断她的意思，漂浮在一旁默默倾听。回忆仿佛裂开一条缝，一直裂到百年之前。女孩儿在苍穹之上俯瞰人类的悲欢离合，女孩儿装成普通人类的样子去吃那些诱人美食，女孩儿在安静的夜晚听着风声睡去。
回忆是很沉重的东西。每多活一段时间，回忆就重一点，它们偷偷摸摸粘附在你的身后不想让你发觉。倘若你承受不住这重量而回头，回忆便张开血盆大口，将你吞噬殆尽。
对这个世界，我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啦。
“会在这里，是因为在跳楼的时候正好被苏月看到……她这样的体质我也是第一次见，辛苦她啦。”
她的眼眉低垂，刚才那股冰冷的坚韧在瞬间荡然无存，好像有股看不见的悲伤从她的身体里往外汹涌地冒出来，击垮身躯、冲走意志，洪水般哗啦啦流满一地。
李婧茹知道那样的眼神——冰冷的，窒息的。她见过太多。
她是理解不了女孩儿所说的百年的孤寂的。作为灵魂她只存在了一年多的时间，算上活着的日子也不过短短二十年而已。一百年，相当于她现在人生的五倍。
五倍吗。失去了所有同胞、没有可以当做朋友的人、独自徘徊的一百年。
难怪她会想要去死。
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指甲深深陷入灵魂半透明的皮肤，感觉不到痛。
没来由地，她决定相信这个自称神的女孩儿。
“哎……还是等苏月出来吧，她会相信我的。”女孩儿看向浴室的方向，淅沥沥的水声透过门钻出来，与窗外滂沱的雨融为一体。浴室门的半透明玻璃上映照出一团若隐若现的轮廓，勾勒出女高中生年轻曼妙的身姿。
“换个话题吧，”突然站起来，走到客厅的边上，手指向柜子上摆放着的苏月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关于她，跟我讲讲呗？”
“苏月吗？我以为你们已经认识了。”
“嘿嘿。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呀……”思索一番，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就是个有点酷的女生。Cool girl。去音像店会听Billie Eilish的歌的那种。”
“那是什么？”
“反正就是酷酷的啦。她可经常收到女生的情书呢！”
“欸？女生的？”
“对呀！有个学妹被男生欺负，文具都被丢了，然后她就去把那几个男生揍了一顿。”
“哈哈哈，难怪你说她很酷。”
“对吧？平时玩的游戏也是打打杀杀的类型，一点都不可爱。不过……”
“不过？”
“咳咳，秘密都在她的房间里。你要是有机会看到的话，你会更了解她的。”李婧茹把食指竖在唇前，眨着眼说。
“嗯嗯，那我可要和她好好打好关系了~”
神的手指触及到相片，从画面里的男人女人脸上轻轻扫过。相框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灰尘，看得出来苏月经常打理这里，或者说，这张照片。
好像突然打开了话匣子，神继续说道：“她的爸爸妈妈，和她很像呢。”
“对吧？特别是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他们最近没有在家吗？这儿看起来不像是三个人的生活环境。”瞟了眼门口的小鞋柜，只有苏月一个人的鞋子。
刚说完神就看到李婧茹僵在那儿，脸颊一瞬间的抽搐被神完美捕捉。
“苏月没有跟你说吗？她的父母。”
“没有。我们甚至算不上认识。”不好的预感，神皱起眉头。
李婧茹叹了口气，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一年前他们一家三口出了车祸，只有苏月活了下来。”
像是拼图的最后一片，零零散散拼凑而成的碎片无意间合而为一，最终的成品却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真相如窗外大雨般浇灌，似乎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而窒息。
所以，她身上才会有那样独特的味道啊。
“婧茹，帮我个忙，好吗？”
四
“静茹姐，怎么样了？”
苏月洗完澡换了黑色的睡衣出来，像是什么不良少女般瞪着眼问。
“她说她想留下。”李婧茹耸耸肩说。
“哈？留下？”目光转向仍旧陷在沙发里的神，李婧茹在一旁看着，觉得她好像要烧起来。
“啊……果然不行吗？”神抬起头看着苏月，两眼似乎泪光闪闪。
“你为什么想留下？就因为我能看到你？”
“因为你身上有股死亡的味道……我觉得，也许你可以帮我完成死去的愿望。”
“是因为那场车祸吗。我除了能看到灵魂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了。更何况，去死什么的……我不可能帮你。”
“或者交个朋友也行！婧茹告诉我，你在车祸后获得了看到灵魂的能力，所以我才想要留下来的……不会影响你的生活的！只要待在你身边就好……”
神竟然在恳求一个人类。李婧茹目瞪口呆。
“……你们神，都这么麻烦的吗？”
“大概只有我吧？”
“我相信你可能确实是神。”
“那……”女孩儿露出欣喜的表情。
“但是你既然是神的话，为什么现在才来？一年前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我失去爸爸妈妈的时候你在哪？！”
——我就不应该上天台去救你。
深藏的情绪随语言而迸发。苏月不自觉地看向柜子上的全家福，然后猛地仰起头，用力闭上双眼，好不容易把泪水锁死在眼眶。
果然还是没法释怀啊。
雨大概是完全停了，血色的夕阳从窗帘的缝隙里逃窜出来，直直打在苏月脸上，像是末日的使者。
神默默站起身，像进来时那样轻手轻脚走了。苏月没有看她，不知道她是带着什么表情走的，她不敢去想。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仿佛石头落地。
“这样真的好吗，月月？”李婧茹靠过来，拍拍苏月的肩膀。很轻地。
“有什么不好？她……”
“她一个人在世界上徘徊了一百多年了哦。”
“所以？”
“月月能理解的吧？那种寂寞。世界上最后的一位神哦？那样的女孩子，一个人在人类的世界里跌跌撞撞……你们明明那么像的。”
“……你好烦。”
“月月是好人吧？”
“……我不知道。”
“在我心里，月月是好孩子呢。毕竟是会出手保护学妹的酷女孩呀。”
“那又怎样……只是看不惯那些臭男人而已。”
“所以，这一次不行吗？保护一个女孩子？”
“我……”
“决定权在月月手里。”
“嗯……我只是，又想到他们。神这种东西……要是那时候有神在的话……”
“嗯。我知道的。但是，那和她无关吧？”
“我……你真的相信她？”
“嗯。我不会看错的。”
在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龙卷风逐渐平息，阳光破开重重云层倾泻下来。
李婧茹和苏月的关系大抵如此。从苏月车祸后开始的友谊不同于普通人际关系，在苏月的独居生活里更具不可替代的意义。像是失散多年的姐妹重逢，李婧茹一直把苏月当做自己的亲妹妹看待，苏月并不反感，只是难免有嫌烦的时候，到了那种时候苏月便会自顾自打游戏把李婧茹冷落一旁，直到发泄够了再和好如初。对苏月来说，是很难得的好关系。
那……好吧。
五
打开门，不出意料地，连衣裙的少女站在门口，没有走远。
“你早就知道我会留下你吗。”苏月苦笑着，用手背笨拙地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哈哈，我相信婧茹会帮我说话的。”机灵地眨眨眼。
“先说好……我讨厌死亡。我不希望你……去死。”
“那我会尽量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尝试~”
这家伙……莫名地有些欠揍啊。
“那……我叫苏月，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不情愿地伸出手去。
“我的人类名字？”
金发女孩儿莞尔一笑，把手交给递出来的善意：“你可以叫我，爱丽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