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这样吧。祝同学们暑假快乐,出去玩的时候要注意安全。”

终于熬到班主任从“我就讲两句话”后的长篇大论里跳脱出来。苏月收拾好成绩单和几本厚厚的练习册,随着人群往外面走。

“欸,一会儿去哪里玩吗?”

“不了不了,这天气要死人的……”

嘈杂的交谈声很快充满教室。苏月刻意放缓脚步,像是掉了队的候鸟一样一个人跟在人群的最后端挪动。如其所愿没有人找她聊天。

她倒也并不想找别人聊天。

“呜哇……好热。”

刚出教室门便遇到一阵迎面而来的热浪。苏月抬起手,纤细的胳膊勉强挡住一半阳光,剩下半张脸暴露在外,感觉似乎要烧起来。时值7月,空气扭曲如校长的皱脸,是怎么挥手也散不去的烦人精。

顺着一起出来的学生群,磕磕绊绊挤到一楼。人群到了楼梯口便像下水的鱼一样飞速散开,苏月终于得以喘一口气。

“呀,苏月学姐!”

听到熟悉的招呼声,苏月回过头去。

“嗨~筱雨。”原地挥挥手,视线刚好扫到招呼声的主人背着书包走过来——筱雨比苏月矮一个头,乌黑头发长过肩膀,刘海刚好盖到眉毛上方两毫米,一对眼睛藏在圆形的镜片后面,大大的有些可爱。苏月每次看到她都特别想来一个熊抱,只是每次都被所谓的“理性”压制下来。苏月自己美其名曰“强大的自控力”,只可惜没人听她吹嘘。

“一起回去吗苏月姐。”筱雨抬起头,眨眨眼。

“好啊,”早就想好了的回答。说着一只手抽出筱雨包里的太阳伞,“刚好我正需要这个呢。”

“欸……原来苏月姐是为了这个才接近我的吗,筱雨好伤心……”假惺惺地退后一步。

“别对我露出那样的表情……我会想抱住你。”

“嗯……如果是苏月姐的话,想怎么抱都可以哦?”

“欸,真的吗?真的吗?”

“毕竟苏月姐又帅又可爱,要是抱我的话我的竞争对手也会少很多的吧。”

“哈……”

真是遇人不淑啊。

她说的也确实是事实。苏月这时才想起包里还躺着今天在抽屉里发现的不知道哪个学妹送来的情书,不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苏月是知道自己其实很受欢迎的。

文体成绩优秀。纤细的脖子上顶着张有些英气却冷淡的脸。头发恰到好处地留到锁骨的上边。左眼角有颗泪痣。双腿修长。

怎么看都像是百合漫画里面的学姐设定,还是学生会主席那种——被同班同学这么说过。

虽然自己每次都是打哈哈应付过去,但是仍旧藏不住抽屉里三天两头多出来的,女生送的奇怪情书。

“To 帅气的苏月学姐”

“给我最爱的苏月姐姐”

“致 我心中的王子”

类似的开头多到苏月用手脚并用都数不过来。虽然每次看到这样的开头总是不自觉地尬到脚趾抓地有种想把它们直接扔到垃圾桶的冲动,但最后却又偷偷摸摸鬼使神差地一字一句看完。

苏月觉得如果世界上有神的话,想必神一定是在安排自己的人生道路的时候开了小差,明明只是走在普通学生道路上的路人甲从某天开始拿错了某个少女漫画里的校草剧本,原本的剧本还搞丢了。

真是搞不懂青春期的女高中生心里都在想些什么。明明自己在班上被同学有意无意地划出一道警戒线,却隔三差五收情书这种事怎么说都不太对劲。

更别说还都是女生的情书。我校风气什么时候这么粉色了?

明明只是在筱雨被欺负的时候踹了那帮臭男人两脚而已。

一封封情书全都被仔细看完,只是苏月从来没回过其中任何一封。

意外地,像那些没什么机会收到情书的青涩男高中生一样,苏月对待这些情书非常认真,根据信封的大小分门别类,大号的放下面小号的放上面,整整齐齐堆放在柜子的一角。苏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们,觉得丢掉了又对不起别人一番心意,于是只好看着那小山随着时间越堆越高,像极了她日益繁重的学业。

“那,拜拜~”

“嗯,拜。”

并排走到十字路口,筱雨挥手作别。遮阳伞从头顶被抽走,苏月顿时感到头晕目眩。

啊啊……快死了。

苏月双手合十,在心里祈祷夏天趁早过去。

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是女高中生都要有自己的小秘密。比如隔壁班擅长打篮球的男生、某天逛街的时候萦绕心头的不知名曲子,或者自己心血来潮爱上的没名气的小明星。

苏月大部分时间都在思考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算不算秘密。

特别是当她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

“今天也依旧靓丽动人啊苏月妹妹!”

“再靠过来小心我踹你啊。”

“能被苏月妹妹踹也是我的荣啊啊啊啊啊——”

苏月收回蹬直的长腿,把裙子往下拉拉,确认没有走光后张望四周:“啊……还好附近没有人,不然又要有麻烦了。”

“我说大叔,你还真是死性不改啊……这个月都第十六次了欸。”苏月挑了挑眉,浑身上下散发出“闲人勿近”的怒意。如果是漫画的话,大概可以看到她背后火焰扭曲如蛇,意欲冲天。

倘若这时候有路人经过,会看到漂亮的女高中生在对着空气飞踢,修长的腿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曲线。完事了还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正常情况下路人大概会直接拨打120。

“谁让苏月妹妹这么可爱嘛!让我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被踹飞的对象仿佛没事人,拍拍灰站了起来。

或者说,飞了起来。

像某些超现实电影里那样,他漂浮在半空中。大叔胖胖的,约莫四十来岁的样子,鼻梁上的半框眼镜往下滑了一小段距离,有些滑稽。苏月不禁想起她的数学老师。

只是她的数学老师显然不会飞。

更不会像面前的变态一样,呈现半透明状。

“哈……我要是会除灵的话一定要让你见识一下地狱的风景。”

苏月揉着太阳穴,转身离去。走远了不忘回头补一句:“不管来几次都没有用的,死老变态。”

“死……死老变态……”大叔看起来对这个称呼很在意,整个人瘫作一团,从半空中掉落到地面上,却感觉不到重量。

“虽然我确实死了!但是不许你这么叫我!”气沉丹田的怒吼。听得出来是发自内心的。

远远地传来苏月的回应。

“那就叫你老变态吧!”

苏月以前是不信世界上有鬼的。

灵魂。幽灵。鬼魂。苏月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们,每次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用的叫法都不一样,用英语的话大概可以用一个ghost全部替代过去。

约莫是从一年前开始的。

从家到学校的路上有一间电玩店。老板是国内最早一批接触到游戏机的硬核老玩家,聊天的时候总爱说自己拿过某某游戏世界大赛二等奖。苏月每次笑笑不说话,吹牛逼又不上税。苏月记得这店从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便开在那里,安定的位置安定的人。生意好的时候看不到老板,因为都在忙着进货卖货;生意差的时候可以看到老板隔三差五站在门外抽烟,点了烟就蹲在对面马路牙子上看车流熙熙攘攘,像一尊饱经风霜的佛像。

一年前她出了车祸,在城郊的国道上。她对事故没什么印象,只是隐隐记得出事那会撕心裂肺的疼,但是事后身上却没有留下哪怕一道疤痕。医生也觉得匪夷所思:“明明躺了三天才睡醒的哦。真是见了鬼了。”

一年过后,宛如什么都不曾发生。苏月像过去一样每天走路经过电玩店,看到老板就挥挥手打声招呼,偶尔进去捡一张二手盘回家玩两个通宵再丢回给老板。简单轻松的日常如涓涓清流,随着时间的推移冲淡了苏月对车祸的实感。

除了她开始看到以前看不到的东西。

最开始是在医院里,然后在医院楼下的花坛边上,出了院的回家路上,最后满世界都是。

苏月跟医生提出过这个问题,医生非常负责任地给她做了全套脑部检查,最后结果是一切正常建议苏月转去精神科。吓得她没敢再说话。

但是那些东西,或者说灵魂,依旧在苏月的世界里自由自在。她看到朋克猛男灵魂在大街上唱吵闹的情歌,糟糕的调子只有自己能听到;她看到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高中生灵魂坐在教室的后面认真听课,时不时打个瞌睡;她看到七夕的时候满大街的灵魂情侣搂搂抱抱你侬我侬。她开始觉得自己可能不是被车祸撞坏了脑子,而是被撞出了超能力。

后来苏月尝试去跟那些灵魂产生接触。意外地,和灵魂交流起来非常顺利。

“快来看!这儿有个人能看到我们!”

第一个和她交流的灵魂这么喊。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这附近的灵魂都认识了苏月,这个车祸后获得了看到灵魂能力的女高中生。一开始苏月觉得很有意思,像是漫画的主人公般光芒万丈,在路上看到熟悉的灵魂会不顾周围的环境和他们打招呼。

直到学校里开始疯传苏月是个会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的自闭症患者,她才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从那之后苏月收敛了不少,不过影响已经扩散开来,像是瘟神,她意识到班上的同学开始有意地和她保持距离。

啊,人类真是麻烦的生物。

某个作家说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苏月猜这个作家一定看不到灵魂,分明应该是生作为死的一部分永存才对。那些本已死去的生命,也许正在人们观测不到的某个角落里嬉笑怒骂着。像是平行世界的另一条线,有时候离现实近一点有时候远一点,快要撞到一起的时候就往上拉出一段空间,若即若离。

穿过十字路口,转进人烟稀少的近道,再从巷子里钻出来,路过那间电玩店门口,苏月停下来想了想还是推了门进去。

十多年的老店盘踞着一个小小的店面,肉眼可见之处全部被塞满了游戏盘的柜子占据了位置,只留下一条窄窄的过道供人行走。

老板弓着腰坐在最深处,听见人进来的声音,从显示器后面伸出来半个头:“哟,月月来啦。”

“刘叔好。”

苏月点了头回应一声,踮着脚小心翼翼地从柜子中间的过道中穿过,生怕自己撞下来什么不该撞的东西。

“放假啦?”刘叔盯着显示器,键盘搓得噼里啪啦响,头也不抬地问。

“嗯。刚好回家,顺路来看看有没有想玩的。”

苏月上一次进来这店是半个多月前。十多年的岁月让她对这地方熟悉得很,踱步到格斗游戏那一块区域,蹲下身子,闭着眼睛抓出一张最新的街头霸王。

“刘叔,这个我能拿吗?”苏月把游戏盘举过头顶。

“行行行,你随便挑就是了。”刘叔吸一口烟,头也没抬。

“刘叔你老这样我怪不好意思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爸跟我什么关系,你还不知道吗?”

“哈哈。那我走啦,刘叔。”盘塞进包里,歪歪扭扭地在游戏堆中站起来。

“好,注意安全!”

出门的时候脚踝恰好磕到门边上的塑料箱子,疼得苏月龇牙咧嘴。

刘叔从来不向苏月收钱。

苏月父亲和刘叔是高中同学,早年刘叔开店的时候受了他不少照顾,也算是个老主顾。苏月从小耳濡目染父亲的精湛技艺,自然也是早早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渐渐地苏月替代父亲成为了店里的常客,刘叔见这小女孩儿可爱,索性也懒得收老同学的钱,只是叮嘱苏月玩完了记得还给他:“我这算借你玩。”苏月从小懂事,心领神会。

刚开门苏月就傻眼了。

“靠,怎么突然下雨了。”

雨下得很大,哗啦啦的声音敲打在沿路的雨棚上,制造出浓烈的噪音。太阳仍旧悬在头顶,和滂沱的雨一同带来极致的糟糕体验。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太阳雨这种东西。

把书包顶在头上,踩着尚未成型的小水洼飞快地奔跑着。积水飞溅起水花,和雨点一起噼里啪啦落在苏月的小腿袜上,晕出一小块一小块的深色。

视野里的建筑物飞快地往后消逝,行人纷纷乱乱四处逃窜躲雨,只有灵魂们依旧在原地纹丝不动,像是一场诡异的戏剧。

啊,他们是感受不到雨的啊。这种时候还真有点羡慕他们。

好在电玩店已经离家不远了。再奔跑过一段路,拐过一个弯,终于踏入小区大门。

苏月住的老式小区楼层普遍不高,坐落在城市里有种与时代隔绝的疏离感。虽说还远远算不上城中村的程度,但仍旧与对面新修的大楼相去甚远。

像这样不高的老地方,应该不可能有人特意跑到楼顶寻短见吧——她以前是这么想的。

直到她看到那个女孩子。

白色的连衣裙,裙角被无序的风卷得肆意纷飞,露出两条纤细的腿。肩膀露在外面,想必已经沾满了雨水。金黄色的长发如旗帜般随风而动——苏月的视线由下而上,一点一点地聚焦清晰。

像是在等待神谕的圣女般,那女孩子直直地站在苏月家的天台边上,视线朝上看着变幻的天空。

待苏月急忙跑到楼顶,那女孩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正好一束阳光透过云层洒落下来,一半落在女孩儿身后的地面上,另一半落到女孩儿的身上。阳光把那女孩勾勒出黄金色的轮廓,苏月觉得那就像是在迎接回归英灵殿的瓦尔基里。

“喂!那边的女生!”苏月一路冲上来,扶着天台门喘着气喊,“不要想不开啊!”

站在边缘的女生转过身,看向苏月。苏月看出来那不是一张亚洲人的脸,突然担心她听懂了自己的话没有。

随即,女孩儿开口说话了。

“你能看到我?”是中文。

苏月愣在原地。什么意思?她是灵魂?

不。不可能——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这女孩儿,没有半透明现象。

“你在说什么?”苏月问。

“嗯……现在应该是看不到的才对呀。嘛,那不重要啦。”女孩摇摇头,露出甜甜的笑,“今天天气很好。”

“哈?”苏月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天气?很好?你在说什么啊?”

“就是字面意思啦。太阳雨,很棒吧?”女孩歪过头问。

“现在是讨论天气的时候吗!你倒是从那个危险的地方下来啊!”

苏月感觉自己在对牛弹琴,没能控制住情绪。喉咙有些发疼。

“这可是太阳雨欸,太阳雨!”

“太阳雨又怎么了?你知道你现在站的地方多危险吗?”

“嘛……对你们来说,大概是的吧。”

又是苏月听不懂的发言。女孩儿甜美的声音混合着噼里啪啦的雨点,太阳恰到好处的打光,像是一幅神秘诡谲的图画。

“我还没有尝试过在太阳雨的日子里跳楼。”女孩儿突然说。

后退一步,女孩倒下身子。

她倒下去的样子,像是被风吹折了的百合花,有种破败的美丽。那是苏月的第一个念头。

没有尸体。

苏月想不明白。

没有尸体。

她不是灵魂。

没有尸体。

她说,“我能看见她”。

一切发生得都很突然。突然的太阳雨,突然看到的女孩儿,突然的跳楼,突然的消失。

苏月趴在天台边上女孩掉下去的地方,她害怕自己会掉下去,只敢稍稍探出去半个头往下看。雨从刚才开始越下越大,猛烈冲刷着一楼的地面。

下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但即便如此,也不可能把一个人的尸体给冲走。

她到底……是什么人?

失了魂一样走下天台,来到第六层。这是苏月家所在的楼层。

走到最深处,身上的雨水顺着衣服流下来,啪嗒啪嗒滴了一路,像是森林里的路标。头发黏糊糊的,胡乱粘在脸上,苏月甚至没有心思去拨弄它们。

打算开门的时候,余光却看到熟悉的身影。

苏月扭过头,看向通往楼梯的拐角处。

刚刚跳下去的女孩儿斜靠在消防通道的防火门上。完好无损地。

“Hello~”

微笑着眨眨眼,向苏月招呼道。

“刚才好像吓到你了。对不起。

“你应该很想知道我是谁吧?

“用最容易理解的话来说——我是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位,神。

“而且我——

女孩儿径直走过来,伸出手触碰苏月湿漉漉的脸颊,眼神落在那双了无生气的双瞳里,一字一句地说。

“想要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