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幕经与道

魔族领土内的道路从来没有人维修过,说的更准确一些,应该是从来没有建造过。每条路的出现都是车辙和脚印的功劳。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突起的土包、下陷的水洼;被拦腰截断的蚯蚓、被碾碎的蜗牛、路两旁狗尾草上褐色的泥点。

坐在马车里的莱茵本想趁现在修整一下疲惫的精神,用最好的姿态去迎接崭新的未来。毕竟一个人类成为了魔族领主,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不知道会有多少反对的声音。要怎样才能扶持一个傀儡领主呢?这些在莱茵看来都不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永不停歇的颠簸让莱茵无法集中精神。

“监狱周围的路还真是难走。”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莱茵的内心丝毫不在意,比起自己走过的泥泞的前半生,和将要到来的完美的后半生,区区土路根本算不上什么。这么说无非是想找一个能和真祖聊起来的话题。财政、税收、道路、政府拨款、生活、米面粮油……什么都可以。今天是莱茵一生中距离幸福最近的一天,没有什么能让莱茵皱一下眉。

和莱茵同乘一辆马车的真祖听了莱茵的话,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监狱的确是消磨人心智的地方。到莱茵大人的领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果感觉疲惫,莱茵大人可以先到临近的城市落脚休息,我可以为莱茵大人就近安排住处。”真祖和莱茵同为大公,真祖本来并没有将莱茵称为大人的必要,但出于对莱茵的尊重,以及莱茵为全体魔族做出的贡献,真祖还是决定将莱茵放到鼻子更高一级的地位。

莱茵也很有礼貌地婉拒了真祖的好意。“谢谢前辈的好意,不过在下还是希望继续赶路。我很期待我的领土会带给我什么样的惊喜。”畅想着未来的安逸生活,莱茵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不是快乐,而是安逸带来的释然,就如同沙漠中干渴的旅人看见了绿洲,趴在绿洲的边上向里面望去。身着热辣服饰的舞女正在扭动着腰肢,款款地向他走来。为他呈上一碗甘甜的清泉。不想再思考了,不想再努力了,可以放下一切担子了。在地狱的边缘看到了天国的大门,想必即使下一秒就此消亡,也不会留下一丝遗憾。在快乐之上,让人醉心其中的安逸与释然。浮于云端。

看着莱茵脸上重获新生般的笑容,真祖不禁产生了疑惑。眼前这位他有史以来见过最和善的人类,和那个歼灭了十余万人的恶魔真的是一个人吗?

在见到莱因之前,真祖一直以为自己即将接待的人类是一个手握屠刀,嗜血成性的杀人魔。他应该衣冠不整,披头散发,舔舐着匕首上的血液,偶尔还会发出狂暴的嘶吼。性情暴虐,以杀人为乐。甚至怀疑他上交的有关咒术的笔记并非他亲手所写,而是他在杀死某位咒术大师后从尸体上捡来的。

百年的战争,人类当中几乎没有人会向魔族投降,十万里挑一这绝不夸张。而且投降的人类也都是目不识丁的炮灰士兵,咒术的原理和结构对于他们而言就是黑匣子,他们会使用,但不懂得其中的原理。这和大家都会按核弹的发射按钮,但造不出核弹是一个道理。人类也知道,懂得咒术原理的咒术师他们唯一的依仗,所以像是莱茵这种人类社会中的高级知识分子,皇室都会将他们牢牢地锁死在王都之中,从根源上断绝被魔族俘获的可能性。

在百年战争的历史上,魔族曾经的确有幸俘获过一名皇家近卫队咒术师。但很不巧,一切都是人类设下的圈套,那名咒术师的真实身份是一名死侍。这名死侍当初在魔王的宫殿中引爆了数百枚咒文,前任魔王正是因为这件事而英年早逝。人类也趁此机会将展现全面向前推进了数百里。从此之后,魔族几乎放弃了“从人类口中得到咒术这门技术”的想法。直到他们遇见了莱茵,这个来人类眼中的离经叛道之人,魔族眼中普度众生的贤者。莱茵带来的七百余册笔记几乎涵盖了人类咒术的方方面面,从基本的咒术的入门,到高阶咒术的推演配合,再到有待证明理论猜想……经真祖亲自带队,亲手抽查验证,均为可行。也正是这一点才让魔王和众位大臣打消了莱茵可能行刺的念头。在实验结束,收到全部可行的结果之后,魔王大喜:“如果这些笔记都是真的,老夫就算是被那个家伙刺死在这王座上也值得了!那个人类说他想要什么了吗?都赏给他!”

可莱茵几乎无欲无求。莱茵只向魔王讨要了一个魔族授勋仪式时会发给功臣的战锤、一个能养活自己的闲职。为了避嫌,莱茵拒绝了需要面见魔王的授勋典礼。要是说莱茵提出的最苛刻的请求,那就是当魔族遇到危机的时候,莱茵希望魔王能够相信他,允许让他带兵上战场。也只有这个要求,魔王没有批准。自古成王败寇,谁的拳头大谁就是王。兵权作为一个国家的拳头,自然是不可能分给不信任的人。即使是同种生物之间,有时还会为了兵权勾心斗角,更何况莱茵还是一个异类。就像是狼王不会让一只雄狮去统领它的手下。

无论是魔族还是人类,对“百年战争”这个词几乎已经麻木了。双方就连百年战争究竟打了一百年还是两百年都已经记不清了。因为时间的缘故,人们甚至连战争的起因都已经记不清了,双方都说是对方先动的手,民众们众志成城,团结在一起高喊:我们是只在正当防卫。在战争开始的那一刻,孰对孰错就再也没有意义了,毕竟只有胜利的一方才有资格谱写史诗。

贬低低劣的敌人,成就自己的英雄之名、直面自己的杀伐,紧握自己的枭雄之位。以圣者指名冠以胜者。

很多士兵还记得自己还在母亲怀里的时候,就听到父辈们拄着砍刀和魔杖,红着眼谈论他们的父辈,也就是自己的爷爷是怎么战死在沙场之上。想必,他们的爷爷尚在襁褓之中时,也是听着这些长大的吧。这也是人类和魔族为数不多相同的地方。

魔族和人类应对战争的方法大相径庭。魔族依赖自身的天赋与肉体一力破百巧,人类仰仗代代相传的知识与团结四两拨千斤。双方各有依仗。

人类与魔族的百年战争诠释了人魔之间的隔阂,或者说是仇恨深深地根植在双方的基因里,代代传承。“人类与魔族对立”的观念和“被杀就会死”一样,作为无法质疑的真理写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真祖在小的时候读过一本关于人类幼儿时期塑造三观的书。读了这本书之后,年轻的真祖十分的愤怒,因为书中将魔族形容的无比卑劣,下做,无赖……极尽作者所能丑化魔族,用来反衬人类的伟大。

其中有这样的一个故事。在人类的边境,一位魔族的女将领攻破了城池,她用百姓的性命为筹码,让守城的人类将军在“与魔族女将领同床共枕”和“在粪池里与雄性哥布林交媾”这两件事之间二选一。将军毫不犹豫跳进了粪池。直至死亡之前,将军都在大吼“我宁愿和一条狗交媾,也不会和你们这些比臭虫还要恶心的东西待在一个房间。”

不过没过多久,真祖胸中的这份愤怒就变成了敬佩,甚至是恐惧,害怕……被一个人记恨并不可怕,被一群人记恨也无伤大雅,因为你不可能让大多数人永远满意。让人胆寒的是被世世代代的人记恨。恨作为一种观念,一种信仰深深地刻在每一个人的脑海里。所有人类都将愤恨某件事物作为不变的信条。真祖在战场上见过无数宁可选择选择死亡也不肯触碰魔族的士兵。还记得在战场听到过前辈的慨叹。“团结,这是魔族永远都比不过人类的品质。”

现在,真祖又产生了疑惑:眼前的这个雄性真的是人类吗?即使是征战数十年的真祖,手下的亡魂也比不过莱茵。更何况这个男人还带着当今魔族最需要的,也是最稀缺的资源——知识。真的有人会做出这种事吗?

真祖与魔王也怀疑过这个男人的身份,毕竟有死侍的前车之鉴。

但这次,这个男人带来的礼物太过丰盛了。数万人类的性命,还有能让魔族转守为攻的知识,七百本装载着真金白银手抄本笔记。而且莱因本人就是一位强大的咒术师,并且承诺愿意为魔族效力。甚至主动要求在我等证实手抄笔记本的真实性之前,将自己关押在地牢中。当魔王想要册封他的时候,这个男人主动要求前往魔族最荒凉的那片土地。

而问他这么做的原因时,他仅仅答了一个词:“报恩。”

“魔族的王还真是慷慨啊!”

还沉浸在回忆中的真祖被爽朗的笑声带回现实。

“如果情况反过来,我是一个魔族,带着魔族的秘宝投奔人类。”莱茵伸出了右手的机械臂。“恐怕连一块残渣都剩不下吧,毕竟他们对自己人都这么狠。我肯定会受尽刑罚。辣椒水、老虎凳、铁处女、丁轮、苦刑梨……依次来一遍,然后挂在广场上晾晒七七四十九天,时不时再来个水刑。再叫来几个大喇叭,就说魔族没一个好东西,连自己的同胞都会背叛。然后把消息传到魔族那里,让魔族军心不定,在找几个人煽风点火,说魔族统治者无能……团结己方,扰乱敌方,一鱼多吃,物尽其用。这就叫做精明。”说到这里莱茵的表情又变得和在地牢的时候一样,阴冷中带着不屑,就仿佛再看着猪圈里抢食的猪。对人类失望透顶。

真祖不再怀疑,如果是这个人。真祖相信,杀人这件事对于他而言并不会产生任何心理负担。这个男人并没有将人类的生命和尊严放在人类公认的位置上,他站在人类和魔族之外的位置,他用着第三视角观察人类和魔族,就像是人类在看猪牛羊一样,只不过是价格不一样的肉块。其他人类的性命在这个人眼里只是消耗品,没人会去数自己一生中用过几根铅笔,或者是吃过几片面包。

“莱茵先生似乎在人类当中……没有归属感。”真祖思前想后也没能找到更委婉的表达。

“没错,正如您所说,我从来没有将自己和那些家伙当成一种生物,更不要提归属感。傲慢,愚昧,贪婪,排外,迂腐,狡猾,猥琐……极致的利己主义。同时又创造了‘美德’这个词,依照自己的利益对相同的行为进行区别,用自己定义的阳春白雪掩盖下里巴人,抨击着虚伪却又为虚伪喝彩。沉浸其中却不自知,少见多怪却又习以为常。没有人会喜欢这种下贱的生物。”

莱茵的下一句话更是坐实了真祖的观点:

“如果他们自诩人类,那我必然不是人类。”

莱茵叹了口气,嘲讽之中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可偏偏这种生物又是那么的生命顽强,数目众多,一个人的正义,永远敌不过乌合之众团结。一个人,真的弱小又无力。我可以让一个人彻底闭嘴,但我无法让乌合之众彻底闭嘴。”

真祖感觉自己似乎能理解这个人类,但又觉得这个人类活的是那么虚幻。“看来莱茵先生以前的经历有着相当多的坎坷啊。”

“是啊,不过现在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勉强的笑容。“只是那个人时不时地还会跑到我的梦里。”

“你说的是哪个叫做陆的勇者吗?他的确是个值得重视的敌人。虽然这不是我该说的话,即使作为敌人,我依然很佩服他,至少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战士。”

“哼!他只不过是一个仰仗着狗屎运能成为人上人的幸运儿罢了。我说的是跟在陆身边的那个小跟班。嘛,现在也不是小跟班了……”

莱茵伸出机械臂紧紧地握住拳头。“我一生中最后悔的几件事之一就是没能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杀掉她,她几乎可以说是我人生中的最大的阻碍。”

想到这里,莱茵又笑了笑。“不过这也很滑稽,她也是为数不多的,我的同类。离经叛道,不择手段。只不过她并不自知。”

“买办法,谁叫她站在了正确(胜利)的那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