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眼了,彻彻底底的傻眼的众人怎么也想不到易准在必胜的的局面下选择了认罪。

董留做了十年的县令,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同样,尚林当了十几年的捕头,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

这样的奇葩。

谁知道这姓易的竟然会直接认罪。

朝廷有规定,若是罪人直接认罪,无需审判,直接执行罪罚,但可酌情减轻行刑力度。

可是好歹是诛连三族的大罪,怎么也不能减轻到罪人自己死罪可免吧?

要是这样干董留的脑袋八成也得搬家。

滴滴答答的房顶漏水标注着时间的流逝,坐在上面的董留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自己手底下最忠心耿耿的小伙子,整个山江州里的战力天花板,江华县捕头的标杆,就要这样被杀头了吗?

可是易准跪在下面,毫无一丝丝后悔,表现出来的是满面的如释重负和此生无憾。

面部的神情就宛若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古稀老者就要寿终正寝时的释然,似乎还带着夙愿已经完成的喜悦和莫名的愉快。

甚至这个未感大风寒,不见树萧然,却做了不良计,不管与他有关联的他人想法的小子还无所谓地哼起了小曲。

这让董留大跌眼镜,连忙看向赶来还站在门外的尚林,希望这个外援能把傻掉的易准叫醒过来。

再不济给他开脱点罪名也好。

就算是为他求情,哪怕是命令口吻地要求他这个县令放易准一马都可以,只要有人走了形式,董留就能添油加醋地上报情况,从而救这个失了智的小伙子免于死罪。

那个巡抚就算是杀了董留看来也没啥,自己要不是有人监管着,人还老了,也想手刃那个巡抚。至少年轻时的自己会干这种事,血气方刚做义事被治罪,这是朝廷王法的纰漏与耻辱,易准是无罪的,在道义江湖的视角来看的话。

... ...

我为什么要杀那个巡抚?

易准再次思考“义”的问题,又开始为自己扎一针麻醉药,来自我安慰。

出于义举?

不被人认可,王法禁止的,一时冲动做出来的事情那叫义举吗?

只是自己觉得是义举吧,我又在自己褒奖自己了,还是说义在我的同袍眼里根本没有白花花的银子来的实在?

一个虚无缥缈的不知道算不算的荣誉和真金白银两者之间就真的没有可比性吗?正常人就真的只会选择钱财吗?

我不算正常人。

易准思考着,嘴中哼着邻居家红喜事时唢呐吹的调调,他希望在自己人生的最后几个时辰内得到答案,并且走的明明白白。

“这是屈‘打’成招,易准易捕头根本没有杀死巡抚,杀死巡抚的人另有其人!还请大人明鉴!”

尚林第一个反应过来,二话没说,扑通一声就跪在易准身旁,企图歪曲事实了。

董留第一次感到歪曲事实的人如此善良,于是准备与之串通一气,狼狈为奸,颠倒黑白,为“恶人”开脱罪名。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个县令受了贿赂呢。今天的董县令再次刷新了自己的“第一次记录”,刚刚得到的成就是——为好人颠倒黑白。

易准可不领情,嘴上说着诸如“尚林这不关你的事。”“我这是自己认罪不需要你们来同情。”“我做了有悖王法的事情就活该被处死。”之类的话语,可是又没法举出证据拉出人来为他证明。

就连诡辩都做不出来,他不善言辞。

“易准易捕头身为灵仕自然是要被贼人重点攻击,他自身武艺高强在众贼人围攻之下脱的性命难不成还能是贼人施舍的结果?”

尚林继续说着,对方的集团看见易准都倒向自己这边来了,便是重整旗鼓准备帮他了却心愿。

场上人的身份和阵营严重错位。

被告和原告一方,官府和证人一方。

场面一度极其混乱。

被告原告想让被告被处死,官府和证人想要保住被告的性命。

“那你怎么解释他和贼人之间没有关系?刚刚你的证词只是表明贼人没有手下留情,和他身旁的人并不是因为易准的消极怠工才死的吧?”

“本官告诉你,易准多年来嫉恶如仇,是不可能和贼人一伙行恶的,我自己手底下的捕头我自己不清楚?”

“县太爷,您这是主观臆断还是打算拿官威压我们呐?我想要是后者易准易捕头就算是活下来也会是极其痛苦的吧?”

原告集团中的一人说了一半,把话锋转向易准来——

“易捕头,你也不想【苟且偷生】吧?”

这一句话要是对一般人来说可能连挑衅都算不上,可是意外的对易准这个人确实有奇效。

跪在下面的他不由自主地全身痉挛了一下,似乎有人触碰了自己身上的某些极其敏感地方似的。

“苟且... ... 偷生?我...我不会的。”

他自言了一句,而后继续保持了缄默。

“少给本官玩这些技俩,你们就问问这公堂上任一个小吏,或者出去问任何一个妇孺,什么人不知道易捕头的忠善仁义?!”

“连妇孺都... ... 都知道我的诈仁吗?”

他再次自己小声地接话,期望没人能够听见,可惜尚林离他实在是太近了。

“你是真仁,别再用这个理由来鞭策自己了,有意思吗?我已听你的朋友陆葵说过了,每次都在考虑自己仁还是不仁的人,或是不仁,或是纯正的不仁罢了。”

“就连陆葵也... ...”

易准跪姿再也没办法维持下去了便向后倒下,倒在了只有大理石青石板造就的地面。

“陆霖佑都... ... ”

连陆葵都否定了他的仁义,那么他也便没有了任何可取之处。

失去了价值的人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答案是没有,活着浪费空气,浪费粮食,浪费积攒的阴功。

县衙里再次寂静,和上次易准整活导致的寂静不同,这次的寂静虽然也是他一手导致的,但寂静的人在意的事情不相同。

易准在竭力为自己找到一个支撑自己勉强活到被诛连三族的借口,尚林心想自己入了易准的雷池,县太爷董留好像是害怕易准真的做不良计自杀,表情凝固,而原告集团和小吏们却是想要一把椅子一捧瓜子边吃边看戏。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易准,你不要误会了... ... ”

误会是解不开的,只能继续加重。

“尚大哥,我懂,你不要说了。”

易准恢复了跪姿,继续保持着可怖的缄默。

“请问县令大人,易捕头在官府为公人多久了?”

“四年多,怎么,难道你们还要质疑易准的捕头身份吗?”

“那是自然不敢,官府的花名册上白纸黑字地写着易捕头的大名呢,可是,易捕头的年龄... ...”

对方见自己的最初的企望的达成可能有了奇迹般的复苏,准备重新组织语言,追击以扩大优势。

“易捕头应该是十六岁吧,这样说的话,可是不算一个正式的公人,严格来说算是官府临时招募的平民吧?”

原告集团像是打了鸡血一样重新恢复了活力,灵仕的捕头编制一直都是一个游走在法度边缘的存在,他们名义上有着官府的正式编制,还在州县的花名册上有着名字,但是,如果这个灵仕是个还未弱冠的孩子的话,就只能算是个临时的人员。

众人闻声看向易准那被黑色发束扎成高马尾的十六年积攒的长发,这才想起来一个经常被忽视乃至近乎忘却的事实——他还没有到弱冠之年。

少年的长发平时是由他的妹妹易晴打理的,为了方便经常用黑色的发束扎成高马尾,再加上他稚嫩的脸庞,确有一丝丝女子的阴柔。

但是阳刚旺盛的他这份阴柔平时根本不会展露出来。

发之生于父母,不得弃也,这是老祖宗的传统,自然,早就没了父母的易准会遵守。

还在道观的时候,易准的师父就给他定下了这个发型,披散的长发可不不利于练武。

... ...

“这...确实是的。”

“县令大人,民杀官,可不需要审判,就算是仅仅和这件事有瓜葛都可以直接掉脑袋的吧?”

“法度上是这么... ...写的。”尚林不情愿的回答道。“任何参与或者目睹官员被杀害而不实施援救的平民,酌情直接正法,可是这个法令不合理之处太多,基本上没有州县会去使用吧?”

“可是法文上是这么写的,对吧?易捕头?”

利用易准的教条,再次加深他的罪恶感。

“这不合乎情理!”有个小吏叫到,要是平时这样的行为董留早就把他甩出去打板子了,可是现在,我们的县太爷可没有这个心情。

“法不徇私,法不徇情,这一点县老爷应该比咱们更清楚吧?”

大堂再次寂静。

已经到了申时的江华县终于是渐渐散去了炎热,却是怎么也赶不上公堂上那近乎达到冰点的寒冷。

好像要被将死了。

纵然有着双仕双相,这一下县令一方也要被绝杀,直接困毙!

没了可供辩论的语言和证据了,本来他们准备的就不多,这一下彻底傻了眼。

不确定因素可能是还在皱着眉头的尚林,这个邻县的捕头,和易准也没有多少交情,居然是唯一一个赶来为易准辩护的人。

义气在生死关头可能会失效,希望易准如果能度过这一劫后可以理解。县令突然想到,但是很快就嘲笑了自己,自己能不能保住小易这个臭小子还是个大问题呢,考虑那么多干什么?

这种时候,身在高位的仇材可不敢下场来干预,他自己的安危都会受到威胁如果他出面干涉这件事的话,明哲保身的仇材自然不会来救易准。

如今,这件事还没有传到山江州的州衙门,仇材只要过来压一下,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巡抚的死因就只是光荣牺牲而已。

可是毕竟是大罪,小事情仇材可以帮易准开脱,这种杀头株连三族以上的罪名,可不止一张饼和几个铜板的价。

义气是有限度的,也是有范围的,这是不在场的仇材和易准之间对于仁义的最大分歧,这分歧在平时不会有什么显露,在此刻却是直接将二人隔离。

要是仇材有难,仁义,不,应该说傻傻的易准会不顾自己的安危、能力和地位为对方解难吧?

只论仁义的话,易准可以说是教科书般的仁义例子,他是博大而不计回报,无边无际的仁义。

说难听点,就是毫无规则,毫无限度的仁义。

“你只是在用仁义自我安慰,自我陶醉罢了!你给我醒醒!你要是认我这个大哥你就给我好好的醒过来,陶醉在自己构筑的仁义虚幻中有意思吗?讲义字也得给我有个限度,别把义当作你的盾牌,你的龟壳,你要自己面对一切,而不是顶着盾牌或者活在龟壳里等着危险消失!”

现在最大的变数就是易准自己了。

暴起的尚林早就看到了他的最大缺陷,仅仅是昨晚的几件小事就已经暴露了易捕头的这个不讲原则就仁义待人的性格缺陷。

收缴银两本来就是剿匪的一大目的,岂能因为一个仁义就把白花花的银子全部散给难民?再可怜也不是这么怜悯的。

他当时没有劝阻他,反倒是夸奖易准的仁义,从而发现了易准习惯于陶醉在名为“仁义”的自我标榜中。今天赶到江华县时,遇到了躲在墙角哭的梨花带雨的陆葵,在她那里又了解到了易准的“仁义自我保护法”,再一次确定了这个小伙子的大病症——太把“义”字当回事了。

再加上刚刚易准的看似是出于教条认罪,他已经断定了自己刚刚认的贤弟的问题就在这个“义”的严重,乃至病态、偏执、疯狂的贯彻上。

教条的根源也是仁义,教条是面,仁义是里。

义规定他必须教条,不然就是不义,不义就是罪过,就是不可饶恕的罪恶。

这才造就了易准这个“自虐型教条者”

他的偏执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所以,现在能够拯救他的,只剩下自己。

县令和尚林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了,那就是逼迫或者诱导对方偏离主题,转而去用“因为易准是平民所以易准就要被杀头”的理论去攻击他们这一方。

证词偏离了轨道,只要易准证明巡抚是死于贼人就行了,对方构筑的理论体系已经变成了“易准还未弱冠所以是平民,平民看见朝廷官员被害有能力而不救就要被杀头”

这下他不需要掩饰自己没有挥下刀锋,证明自己不在场这些没法掩盖的事实,简单了许多。

“因为巡抚是被贼人杀害,自己没法救助,所以身为平民的自己无罪”

看似见着拆招的对答不会直接呛死对面,而是会把对方继续带到越来越偏的歧路上来,逐渐随着时间推移,对方提供的证据数达到规定的九条上限,而支撑“易准是杀害巡抚的凶手”的证据相比下不足,这时依照法度——“现有证据所能证明的罪名偏离原告原初控告,主控告内容将自动转为现今最多证据支撑的罪名”。

这样,亲手杀害可就变成了目睹杀害,最不济才是参加杀害。加之自首受审,酌情减少刑罚。

董留有把握给他直接减到马上就能出公堂去继续生活的小到可以忽略的惩罚。

时间就这样在双方的唇枪舌剑中度过,不出尚林所料,对方已经被带跑了偏,董留也差不多理解了尚林的计划。

但是需要被告至少亲自驳斥一个原告证据或证词,才能表明这场审判没有被人为的操纵。

易准能不能从自己给自己打造的教条牢笼里出来,就是他能不能活下来的关键。

仁义这个虚无缥缈的概念给他带来了太多阻碍。

少年微微地颤抖着,似乎正在与什么做着斗争,似乎正在由某种事物化成的水中像是一个不会水的旱鸭子一样挣扎着。

尚林闭了嘴,他的冲击已经起了效果,不需要再说什么了,自己的计划并没有和同阵营的董留进行沟通,所以如果失败,八成对方也会想方设法地报复他这个强行捅易准一刀企图让他清醒,却害死易准的人。

他也是在赌。

易准不住地颤抖,不住地发出磨牙般的让人打寒战的声音。

“易捕头?您觉得,您有罪吗?”

原告集团在这个节骨眼突然问道。

“有... ...罪。”

“那你认罪吗?”

您变成了你。

“认罪,我... ...我... ...我目睹了巡抚被贼人劫持,却没法救助他!我有罪!”

冲破牢笼了?

“平民有能力救助官员而不救助才会被判有罪,请问,在巡抚大人被劫持的状况下在坐的各位有谁能保证自己能救出巡抚?”

尚林迫不及待地接了话,生怕易准改了主意。

“所以,我还是要被处死!”

易准大声地吼道。

看来他还没彻底开窍... ...

但是这样就够了,还有一个自首可以酌情减刑呢,董留的手已经握住了那早就被汗水浸湿的令箭上。

易准撒了人生中第一个重大的谎。

第一个对自己有利的谎言。

这位一天到晚仁义挂在嘴边的孩子,终于摸到了一点点的仁义背后的现实。

“本官做出判决,”董留略显沙哑的声音混杂着疲惫与重负已释的轻松感,他终于是保住了自己的这个小部下,待会还要好好感谢感谢这个邻县的捕头,虽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是能够把易准从自己的“仁义牢笼”里喊醒,让他探探头看看外面什么样子的人,想必不是什么小角色。

他清了清喉咙,继续道:

“罪人易准,身为灵仕,虽为平民,目睹巡抚大人遭恶贼劫持,无力搭救,系武艺不精,况自首受审,几经辩证(吵架互怼);免去易准死罪,然,活罪难免,取消三个月的饷银,下一大型任务必须参加,外加罚款纹银碎三两。”

三两碎银子,正好是易晴还给易准的二两银子和一两银子积蓄的总和,这下,易准是彻底穷了。

虽说这名存实无的饷银再怎么罚他都没什么损失,但是在他下一次捉到恶妖领赏之前,易家怕是要揭不开锅了。

“大人!冤枉啊!我理当被斩呐!还有三族,我应当被诛连三族啊!”

“来人,把易捕头拖出去!”

本该说斩了的语句后面,跟着的是“好生看管,送回家中。”

大声喊冤的易准终于是离开了众人的视野,但是那少说也得传出几十里的冤鸣一直回荡在江华县的上空。

余音绕梁,似要三日而不绝。

落日下,百姓们能听出这是他们爱戴的易捕头的喊冤声,沿街的民众纷纷走出家门,仔细辨认了他们的易捕头到底说了什么后,一个个又纷纷回到家中,还要叹一句:

“易捕头失心疯了,多好一孩子,怎么就想死呢?”

... ...

公堂上——

原告集团见自己败了诉,不是江华县的趁董留还没有问他们名字就直接“逃离”了现场,是江华县的捕头呢,想了不到一会就当面辞职——谁知道这个极力袒护易准的县令会不会找他们麻烦?

... ...

“尚林,快!”

靠在椅子上的县太爷突然想起来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如果易准这个臭小子真的倔得像驴,非要想不开怎么办?

他要自杀不被阻挠还不是易如反掌?谁能拦住他?

“大人?怎么了?”

“你快去往易准家里赶,你先往西边跑,马上我叫段哲来帮你指路,易准这臭小子指不定犟的很,你叫他妹妹易晴看好她哥,整个江华县能够强行阻止他自杀的只有那个女娃了... ...”

“... ...对了,顺便把他家的可以用来自杀的玩意全部让易晴严加保管,我去找陆葵那个女娃,她能劝好易准。”

夕阳里,百姓们又看见他们爱戴的县太爷董留在金色的阳光下奋力的奔跑,直道是县令大人正回顾着自己逝去的青春呢;便又摇摇头,一边回家继续吃晚饭一边叹时光匆匆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