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易准陆葵一跑二追的,不到俩刻钟,就来到了衙门口,不同于以往,这次,平时都是押解恶妖的易准,要自己去感受跪在下面受审的滋味了。

“你疯了?说了要你跑非要过来,嫌自己活久了?”

“你不需要管我,我都不需要关心你了,你还傻愣愣的关心我这个将死之人干什么?”

这句话一出着实是让本来还有些担心易准的她不知道该喜该怒,感情这小子居然是跟自己赌气呢?!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和我赌孩子气,现在走还来得及,县太爷还没来......”

她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企图限制住他。

“都说了,不要你管了,就这样吧。”

易准面无表情地抓住陆葵那像是握住希望的左手,而后,一发力,将她那连接某种事物与她自己之间的左臂,轻轻地扯了下去。

陆霖佑的左眼里消失了光芒,但是那光芒又再次回归,却再不如先前明亮。

像是没了主木的篝火。

这时,自街角转出一人来,那人是衣着官服头戴乌纱,左佩官印是右带玉石,正是这刚刚提到的县太爷,董留。

他一边拍着巴掌,一边踏着缓缓的步子走来,在易准面前停了两息,向其投送来一个惋惜又似乎饶有它意的眼神,而后继续向前走去。

“好好好,好一对俏丽佳人,本知府也不想拆散二位啊,可惜这上有王法下有民怨,董某也只好秉公执法了,易捕头,易准,请吧。”

知府走着便开始了话茬,有些阴阳怪气的调子,但又似乎是故意说的那么大声,易准肯定是不知道,在衙门内,不知道多少双眼睛是盯着二位,只要是县令口风一松,定是要扇风点火,添油加醋,无所不用其极;到时候,就算是县令袒护易准,这一众人也要将易准喷得是狗血淋头、十恶不赦,不惜捏造事实,为他安上种种骂名;倘若还是不得让易准被定下罪名,哪怕当堂出手,以武相逼,也定要让他是有来无回。

可惜,县令懂得,易准不懂,陆葵不知。

还算不错的是,易准不算太傻,至少晓得县令这不是在对自己冷嘲热讽,亦或是有所敌意。

也算是没有开口大骂,让县令动摇保他的抉择。

其实也是保自己的乌纱帽,自己辖区死了个巡抚,那还得了?!

“易准,既然你非要去,我也没法拦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十全把握,反正我在家等你。”

易准根本没有在意到陆葵的表情,那很好的隐藏在对他毫无挽救欲望的语气下微微低垂的眉头,下面是不含任何意味的眼神,那是她第一次露出这样的样子来,这位应该说在他人面前一直表现成乐天主义者的时常微笑的少女这次虽然显露出的是她一直保持的笑容,但是,总让人感觉有些不对劲。

这种时刻不是急得要死还能保持笑容,本就不正常。

或者说,陆葵的笑容是死的,眼神也不约而同地死掉了。

她放弃了劝说这个自己知道是劝不动的倔强少年,她只能寄希望于他并没有真的杀死巡抚。

可是事实是,巡抚的确是他杀得,而且还不算他人怂恿,他也是起了杀心的。

易准太忠善了,达到了一个她也没法判断到底是愚忠还是偏执的地步,而且毫无理由,总是不利己,总是把自己的安危放在最后,但是又奇怪地比谁都看得清人情世故和官场人间险恶。

还是说易准就是这样一个明知道忠和诚没有好处还要坚持的自顾自的自封和享受荣誉的自娱自乐的蠢蛋?

陆葵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突然知道他要被控告一个足以杀头诛连三族的罪名时,自己作为一个朋友方寸大乱,四处寻找易准时心焦急如焚。

自己为易准规划的活命路线他没有采纳,只知道他不知道是耍小孩子气还是真的不把命当回事地来到可以不来的衙门大堂,这个他最熟悉的地方。来赌命受审,来像个傻子一样的遵守王法投案自首。

反正自己是不会稀罕这样的蠢货,他死了自己也能不被他纠缠。

可是为什么左眼会湿润啊?

她这样自问道,默默地用右手抹去左眼的滑落的莫名其妙的泪水,自己会在意一个自作孽不可活的傻子?别开玩笑了,你......

你......

你不会真的在意那个傻子吧?因为那件事吗?

陆葵转身向原路走回去。

右眼又流出了水,我的眼睛怎么了?

她为什么而哭,连自己都不知道,可能只是眼睛进了什么小异物吧?

陆霖佑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不再流泪了。

... ...

便在易准头也不回地走进县衙的一瞬,他却不由自主地回头瞥了一眼已经半边身子消失在街角的陆霖佑的背影,憋在嘴边的话也是伴着自己强咽的两口口水硬生生吞了下去,不知道会不会烂在肚里也不得知。

确实是他杀的,

果然我的所谓“仁义”都是假的吧。

... ...

易准跪在右边,另一位捕头,也就是跪在左边的,易准可以确定绝对和自己没有私仇也不认识的中年男人,大约是昨天活下来的一员,刚刚是吃了象征性的杀威棒五棍子,现在该走通常的流程了。

易准自己作为观看者在后室看过无数次的审理案件的过程,还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跪在的地上的那个被告。

风水轮流转?也说不通啊,哪有这么转的?

“有冤的说冤,本县令不偏袒任何一人,易准,对于同袍对你的指控,你有什么可以辩解的吗?”

易准便这样在下面,一句话不说,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

人们分为三派,一派是仇恨派,希望他赶快死,这种呼声最为强烈,不用想也知道这是那个男人的背后利益集团,他们只花了一天不到的时间就将他逼入了九死一生的局面。

或许昨晚杀死巡抚栽赃给我的行动方针早就已经确定好了。

易准默默地在县太爷大声再次询问时想到。

“易准,你有何辩解?”

董留的唾沫星子都砸在了他的脸上了,他依旧毫无语言或情绪反应,像是脊髓丧失了与大脑沟通能力似的,易准在公堂上极俱侮辱性的无视县太爷,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彻底的认命,引颈待戮了。

另一派是同情派,他们几乎站在中立的位置上,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和那个利益集团没有多少瓜葛的同袍们,他们人微言轻,不敢和哪一边在一起,便中立在两派之间。

易准的大脑继续运转着,他思考的是自己是否是仁义的这个不知道到底想了多少遍的问题。

就似乎自己每每陷入困境就是自己不够仁义或者诈仁的错。

按照陆葵在心里对他的评价来说,就是不能直面错误,总喜欢把虚无缥缈的仁义当作挡箭牌,从而赦免自己的罪过和失败,欺骗自己只要仁义足够就能一帆风顺,有什么不顺一定只是仁义不足的问题。

这一点,易准毫无忏悔,他不认为自己是个用仁义这个高尚品质当作挡箭牌的无耻而懦弱的懦夫。

我真的仁义吗?

这个问题又会像前几次一样,成为他自我抚慰的糖果和麻醉自己的一针麻醉剂,带他远离自己的错误。

当然这无疑是一种不负责任的逃避,可是易准从来没有意识到,陆葵也从来不会当面对他说,指出他最大的隐性缺点。

这就导致了他变成了一个坚定的法律自我履行者,一直追求自己的忠善仁义,一直以一个直到不能再直的准绳要求规定自己,不知变通,抛弃自我利益去遵从哪怕是荒谬而不通人情的法律或者强加给自己的道德要求。

法律要求公人不得衣冠不整,他就变成了全衙门里衣冠最整齐的那个;上头要求官吏捐款,全县那么多公人,就他第一个交铜板。

教条得无可救药,但是仅限于对待自己。

仿佛这样自虐让他很是快乐。

顺带一提,易准还很享受被陆葵用她那如美玉般无瑕的脚踩上两下,这是第二次强调。

“易准?你没有需要辩解的吗?”

“大人,我想先听对方支撑对我的指控而提供的证据。”

虽然说自己已经自我审判为有罪,但是潜意识让他选择了挣扎两下。

那个跪在易准身旁的男人望了望自己的集团,本该是从容不迫地罗列证据的他却因为又瞥了一眼已经进行过自我审判而孑然一身的少年,开始有些凌乱地说起他们已经准备好的说辞。

他误以为易准那面无表情的脸上,写满的是毫不在乎,稳操胜券;结合少年语调不变的缓慢要求地吐出,有一种“这臭小子难不成有备而来”的错误想法冒了出来。

虽然说本来写满的是“我有罪,我认罪,请依法惩治我。”

歪打正着地,让一盘直接可以将死易准的棋局下成了可以回旋的局面。

“大人,昨晚,额,昨日我等在剿匪之时,半路便遭到了伏击,我等听见一干贼人大喊‘易准在这里,大王说了,易准要活的!’易准不过是一介捕头,就算是灵仕也不值得贼人冒大代价去俘获。况且遇袭的时候明明易准的任务是防止贼人偷袭,但是却让整个队伍遭到了毫无预警的攻击,遭遇之后,易准就不见踪影,似乎是遁逃到了山林里面,领头尚林血战才击退贼人;此时易准再次出现,而和他在一起的友军几乎无一生还,不得不说行踪可疑。”

“你胡扯!贼人喊的是先对付我,不是要活的,我被逼退到山林中,但离道路不远,尚林和贼首之间的僵局还是我投掷长铩解决的!”

他虽然知道自己有罪,但是如果对方是以扭曲的事实达到目的的话,他【宁愿】反击,哪怕这样有可能导致自己无耻地脱罪。

因为不是由真的证据支撑的审判他不接受,虽说结果一样,但是过程不符合规矩,这完全符合他教条的思维。

“那你怎么解释可以轻松击败童侍卫的你会被几个小贼逼入山林长时间没法突出来?还有在座各位有人听说过把长铩投掷出去杀敌的吗?”

“双拳难敌四手,我也架不住人多,没听说过投掷长铩是你作为一介武人的见识浅陋,早在千年之前,远在妖族领地以西的地界的大秦人就发明出了这种杀敌方法,我中原王朝弓矢齐全,且人族臂力不足,不宜使用此种战法,但是不代表不存在,啾啾哞咩(妖语:你个傻子)!”

易准最后用了在场这么多人中只有自己能听懂的妖语去骂人,就是为了不被扣上“不尊公堂”的帽子然后拖出去打上几棍子,要是由着自己和平时和陆葵顶嘴的性子来,恐怕还不到县令给自己敲罪呢,自己就被打死了,这可不符合法度。

倒是享受了一般只有高官才能享受的“杖毙”死法,还算是不枉此生... ...这算哪门子的不枉此生?

他骂完之后,深吸一口气,而后重新摆起自己的认罪脸,恭恭敬敬地低着头等待审判。

“你小子刚刚说什么?”

“要我重复几遍?啾啾哞咩!啾啾哞咩!啾啾哞咩!”

“说人话!你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信不信老子撕烂你的嘴!”

“大人... ...他骂我!这里可是公堂... ...”突然,刚刚还一板一眼的易准做出一个委屈巴巴的样子,颤抖的嘴唇,就要哭出来的表情,要不是知道易准本性的人,还真以为这小孩受了欺负呢。

反正自己还没有弱冠,小孩子气一点点又不会被说闲话,自己断然是死罪难逃,也要在死前整一下他们不行吗,做个快乐鬼上路没那么难受,到了楚望台看看自己干的好事再笑着喝汤投胎想想就爽。

公堂上一时间鸦雀无声,众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连端坐在椅子上的董留都抽动着嘴角,不知道怎么办,这个臭小子虽然有些事情上时候教条的很,但根本不是正经人,经常整整活是他的一大乐趣,县太爷看着眼眶中流转着晶莹泪珠的易准,再看看对面瞪大的眼睛的原告们和已经开始憋足劲去克制笑意的捕快小吏,翻了翻白眼珠子,一拍惊堂木,无奈地说道:

“不尊公堂,杖罚五杖,即刻执行!”

“大人,大人!这小子算计我,我听不懂他说的鸟语啊!大人!啊!”

“纠正一下,我说的是妖族通用语,鸟语的话应该是‘啾 啾啾啾!’(鸟类种通用语:你这个找不到虫子吃的玩意)”

公堂外,就连挥舞罚杖的小吏都是笑着打的,整个严肃的审判气氛瞬间被破坏。

... ...

易准看了看被拖回来的男人,深知自己已经乐呵了,已经不能再整活,该是王法给自己下判决的时候了。

自己遵从的法度,将公正的送他自己上路。

“那这个人怎么解释?带证人上来!”

对方集团毕竟是传统捕头,人际关系和势力名气能找到证人很是正常,至于是不是细作伪装的,谁也不知道。

他们推搡着一个衣冠褴褛的人,他瘦小的身躯如此眼熟,到底是谁?

“大人。我能作证,巡抚确实是易捕头杀得,他释放的灵蕴先是销毁了我们的兵器,然后全场唯一的一个拥有可以外放灵蕴化作刀刃的他便逼迫我等退开,说自己早就看朝廷不惯了,整个朝廷都是混账,自己杀个巡抚也算是开个头,他大有谋反的苗头,还请县令大人速速治罪易准。”

“瞎说,昨晚我灵力耗尽,哪有气力去逼迫百来十捕头为我让路?我何时意欲谋反,编造事实得先了解我的为人好吧?我易准何时有对朝廷不满?... ...是你?!”

易准更不能接受这种完全编造的证词了,看来他认罪还先解决他们。

击破他们用虚假事实给自己定罪的企图,然后堂堂正正地被株连三族。

更让他气愤的是,这个污蔑他的人,是他昨日箭雨下救了的小个子,那个在房顶上跑的飞快的那个,不知道他小子收了多少银子。

“易捕头,你还是放弃吧,人证在这,你还有何好说的。”

“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纯属是捏造事实,串通一气的有什么说服力?!”

“易准有着绝对成立的动机,昨日易准刚来校场时撞到了巡抚,巡抚大人对他有所刁难,在山顶上又让易准做先锋,他自知无法活命,心中愤与惧交加,就起了杀心,这一点你还要否认吗?”

他回味了一下,点了点头,表示不反驳。

终于有个真实点的证据了,继续。

易准在脑中自言着,盘算着怎么反驳他们的捏造事实。却发现自己除了爆粗和毫无作用的硬否认,就没有任何可供反驳的证据和语言。

小个子,读过点书,还算是个童生。

对面的那个男人,好像考过秋闱,但是从来没中过,不然也不会和我们在一起。

... ...

就勉强算人证这边时真实的,物证那边再有个真实的,自己也就可以认罪待戮了,终于。

罪恶感他可不想带到底下去。

恢复了认罪扑克脸,他再次无声地听对方说话。

“易准武艺高强却在剿匪过程中出力甚少,有过大逆不道到言论,平时还偏袒妖族,和异类纠缠厮混在一起,私放妖族罪犯,私藏妖族于家中圈养,恐怕早就不尊天子,而非王臣,是为叛党,应当株连九族,以儆效尤。”

“物证呢?”

易准再次面无表情地问道,这一下,可把对方彻底吓到了,这种情况下泰然自若的少年可比口若悬河的被告更吓人。

这小子真的有后手?我怎么没有发现?

这么神秘的底牌?还没到揭露地时机?

你们还有什么压倒性证据吗?物证什么的?快把我定罪啊,再这样下去我都想自刎来维护法度了。

“如你所愿,物证,山大王的人头!”

对方又一人带着一个匣子上来,一打开,一股像是放了几年没洗的捕头靴味道的恶心气味冒了出来,那是一颗人头,哦不,是狼头。

山大王死后,他脑内的残留灵蕴用完的话,一切化型术这样的妖术自然会消散,那么昨晚那个伪装成人族的山大王的头颅,自然也就变回狼头。

“你不否认这是山大王的头吧?要不是它自己现原形,谁知道你串通妖族和杀死巡抚有关!”

“这怎么可能?”

“你串通妖族,私藏妖族在家,为的是向这个妖族山大王效命,这一次叫你杀死自己的老大,你不愿意动手,便作战消极,巡抚监督你,你为了不留下口实,一念之下,杀死了巡抚!我说的没错吧,易捕头!?”

啪!

肃静了。

“这一点我替他反驳你,易准出山即为道士,当年我是看中他的能力才把他拉来当捕头的,一开始便与恶妖有不共戴天的道德要求,是不可能和妖山大王串通谋反的,易准是何为人本县令自有定夺。”

董留一拍惊堂木,替不太会反驳的易准,打算就此定论,护住自己的老“部下”。

易准的目光停留在了对方集团有些躁乱的场面上,他哪里知道这些人一开始被自己的“孑然一身”的神态和语气吓到以后便变得不再自信满满,加上刚刚那个男人被拖出去打了五个罚杖,一开始置易准于死地的劲头就已经被挫败的已然准备放弃。

一开始便没有多少证据与证人的他们在几次攻击全部落空之后,便不再对能够获胜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除非发生奇迹。

当然,易准可不会接受,就算是县令帮了一把;他既然已经定了自己有罪,那么自己就必须被审判,被惩罚。

正如他自己想的那样,有他易准的地方,一切都会变得很奇妙。

“大人,我们,准备撤... ...”

这边话音未落。

“大人,我是在昨夜戌时山上杀死巡抚的,请大人定罪,依照法度,三族诛杀,还请大人下令!”

“哈????”

董留狠狠地甩了自己一巴掌,企图从现实里梦醒,可惜除了一阵疼痛以外,他的所在的世界毫无改变。

“易贤弟,你这是何故啊?”

连从外刚刚赶来的那个人都不知道这个本应该在公堂上和对手唇枪舌剑的人为什么会在自己还没有跨入公堂为他辩护的时候突然认罪了。

这个人是如今像棵伫立在寒风中的宽叶树木一样,呆立在原地的尚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