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里会有这样一座无名的遗迹,或者说,没有人会知道不该存在的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卫星地图不会留下它的位置,新闻报道不会有它的讯息,想必国际地理学会之类的研究所也不会撰有关于它的记载。兴许只有那些名不见经传的都市轶闻,或是某个衣冠不整疯癫者口中会被人嗤之以鼻的混言混语里,才可能有它的一席之地。

一言以蔽之,这是一片凭空构筑出的、本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

倘若将围绕着卡巴拉中枢构造出来的这个世界看作镜中的倒影,那这片不应该存在的遗迹——即「终端·密米尔」的所在地,便是在程序中无可避免的设计缺陷,经由某种手段将其利用并破坏后,突兀出现在这完美镜面的一道裂痕。

只是镜中倒影与镜外世界被模糊了界限、以至于事中之人难以将两者分辨的现在,这道裂痕能做到的,也只有投下一段暧昧模糊的剪影。

“不过,这倒也是副有些熟悉的场景呢。”

灰发的少年——或者是称作第八位的使徒「达太Thaddaeus」,此刻正似笑非笑地自语着。他将审视的目光漫无目的投向四周,手中的金属拉环被他把玩着一次次抛向空中,又稳稳接在手中。

眼前的景象对他而言并不陌生。燃烧着的星辰从天空坠落,已然看不出结构与布局的断壁残垣如肢解般零落,啼鸣的乌鸦仿若掠过赤红色天际的报丧使者,为皲裂干涸的灰色废墟带来唯一能称得上是生机的讯息。若不是铁锈与硫磺的气息以及真真切切顺着他衣角攀附而上的热浪,他几乎就要把这些抛之脑后太久的回忆遗忘掉了。

但,少年的情愫也只在上升到“朦朦胧胧熟悉感”时戛然而止。

这应当是种警醒,一如因耶和华愤怒而被焚烧殆尽的索多玛与蛾摩拉。若有谁会对这样的情景感到怀念、甚至是想要回到这样的世界,要么是将自我过分囚禁在过去的偏执狂,要么是精神错乱到无可救药的疯子。

“只是我有些搞不明白呢,为什么中枢选择先一步启动重置的防卫程序,而不是通知给我们?是您想要自己解决一切吗,还是说不希望使徒介入其中?”

达太将手指抵在下颌,这是他思考常有的小动作。

「区块重置」,正如它在计算机领域中的意思,当应用程序出现严重错误、或者说不再需要之前的设置时,将其强制初始化的程序设计。

在构筑卡巴拉中枢时,这样原理的程序同样被编写进了系统,作为卡巴拉自我防卫系统中察觉到异常状况时对其进行修正的预设程序之一,也就是眼前正在发生的景象。

用几乎像是出自创世神之手的方式将一切摧毁,再于废墟之上重新还原成原先的地貌,而当程序结束时,「世界」会抹除异常留下的所有痕迹,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它的平稳运行。

可即便中枢确实具有修正异常的权能,在正常情况下,它却是不该被激活的——修正异常不应该由中枢用预设程序里那些过于大动干戈的方式来做,启动这样的修正方式对程序/世界本身就是一种过于危险的异常。

因此,中枢在平时通常只是起监测的作用,在探知到系统中的异常后再将指令传递给具体的执行者Administrator,即所谓的使徒。

“哎呀,不管出于怎样的判断,作为管理员Administrator的我们被不信任到这种地步,可是着实让人心寒呢……自一年前圣城的「那起事件」后就是这样了。”

圣城,耶路撒冷。

少年垂下眼睛,无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戏谑的语气与神色中的无奈倒是构成饶有趣味的反差。

可他却并没有想要从谁那里得到答案的意愿,或许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舒解一下这份无法解明的困惑。毕竟即便真的有一天,能够为他解答这个问题的当事人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答案对自己恐怕也不再会有意义。

那只会是杀戮前的寒暄。

“世界/卡巴拉不会留下关于这里的记忆/数据,当然,也包括有谁曾葬送在这里。”

热风挑弄着撩拨起少年的发丝,原本被整齐掖在耳后的齐肩发缕,如点缀般沾上了些灰白的烟霾粉尘。看起来比体型偏大一号漆黑风衣松垮地挂在身上,内衬衣物的腰间处似乎挂着一柄颇为重实的火铳,却被下摆很好地遮住了样貌。裤脚和马丁靴已经遍布火星灼烧的瘢痕,甚至到了惨不忍睹的程度。

阴翳短暂停驻在达太的脸庞,与略显稚嫩的青涩面容不同,他的举止神色却有着某种超出这个年龄应有的老成练达。这种成熟并非来源于如哲学家那般明晰事理的深邃与思辨,反而像是花甲之年的老者面对无力之境时只得与之和解的迷茫与无奈。

轻叹了一口气后,他将视线从方才地下发生了爆炸的位置挪开。

可就在少年准备转身离开时,灵敏的危险嗅觉让他迟疑了一瞬。

——浓烟中仍有燃烧的声音。

少年的眼睛一亮,像是狩猎中的猛兽终于嗅到血腥的甘甜。

疑惑、惊愕、不解,最后则像是心底某种沉寂已久的感情被突然唤醒般,转化为海洛因至于瘾君子的快感。

“哈,我应该早点意识到才对的,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人,恐怕只有你吧……!”

感性的狂热在一瞬挣脱了源于理性的克制,或许是难得的危机与紧迫感终于满足了他的某种渴求愿望——少年的瞳孔骤然收缩,露出了难掩兴奋的狂气笑意。

“我们可是等了很久呢,蛰伏了一年多的时间,现在终于按捺不住开始行动了吗?”

被烟霾和土灰遮蔽了身形的人形以冷笑作回应,达太却像是得到了期待已久的答案般,嘴角却勾起了心满意足的弧度。

视野如镜头运镜随浓烟向上,夜色低垂的晚空已然如笼罩了黑色的帷幕,而在两者相接的尽头,他终于捕捉到了那个与自己预想一致的身影——

原本被认为无路可退的神崎御良此刻正以一个半蜷缩的姿势跃到了空中,下意识的紧急防卫确实为她规避掉了头、胸口等重要部位的损伤,只是作为侥幸存活代价,此刻的她的状态正如字面描述那样、鲜血淋漓。

火焰盘踞在她的背部,像是吮吸着血液为燃料般灼烧,有机质在火焰的温热中碳化,水分蒸发带来的微弱噼啪声如窃笑在耳畔盘旋不止。可神崎却冷静地仿佛没有痛觉一般,不仅行动上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连皮肤渗出的汗珠似乎也只是单纯因为燥热。

神崎在借助爆炸的冲击力腾空到最高点的一刻舒展开肢体,暗金色的瞳眸被血渍浸染到看不出原本颜色,而滞空的短短几秒以足以让她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透过绯红的视野将四周情况尽收眼底。

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少年身上。

瞳孔中倒映着的除了他和火光的倒影,还有几乎要漫溢而出的凛然杀意。

“……把我葬送掉,就凭你吗?”

腾空到最高点的神崎开始调整下落姿势,衣袖中的银色匕首挑弄之间已然被她紧握在手中,目标位置毫无疑问便是少年的所在。

“头疼的事情一件接一件,不论是那起事故后开始变得琢磨不透的中枢,还是整天紧绷着神经的「伯多禄」……拜托,可不可以稍微放过我一下呢。”

达太笑眯眯地歪了歪头,若是在不知实情的人看来,恐怕会被当成是符合这个年龄的孩子在撒娇。可实际却与之截然相反,他有意识地将右手遮挡在神崎目不所及的身后,几缕墨绿色的荧光言语间已然在他的指尖流转汇集。

随即,一个约手掌大小、镂空半透明的物件轮廓便出现在他的手中。

Code Cast: Object Creation【指令投影:物体生成】

框架构筑、内容填充、数据赋予。

嘴唇微微张合,如同远古时代的祭祀完成仪式的吟唱,方才只是个凭空出现的镂空虚影已然填充上了灰与黑的金属质色,六边形长柱状的一侧缀着几个银白色拉环。按照外观来判断的话,它似乎是某种投掷类的便携武器。

——现在不是时候,Code Cast进行生成物体类指令需要的时间实在太长,这种只能使用一次的东西最好还是留到最后。

电光火石间做出了这样判断的少年不动声色将它藏进口袋,随后迅速将注意力重新放到面前的女性身上。

“不过与你相关的事情是例外呢。说实话,我对一年前的你在耶路撒冷的终端究竟看到了什么、以及背叛卡巴拉的动机一点兴趣也没有。那些事情还是由伯多禄那样更上位的使徒负责头疼吧……我只是单纯觉得,这样的机会很难得。”

达太有些吃力地维持着嘴角的弧度,尽管这对战斗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利处,或许只是过分的自尊让他不想表露出丝毫颓势,尤其是在她的面前。

时时刻刻都用余光留意着神崎的位置的同时,他右脚已经略微踮离地面,身段也在无意间放低来降低重心。

“毕竟这是我们为数不多,需要真正以生命为赌注的战斗吧……得蒙启示的第二位使徒,「圣约翰St. John the Apostle」前辈?”

挑衅的话语与硝火的气息同时到来,漫溢到无法遏制的杀意具现化为自神崎手中匕刃所挥舞出的、如新月般的优美弧光。

——咣啷。

出乎意想的清亮金属碰撞声让神崎流露出惊愕的神色,但这并非是让她惊讶的全部原因。比少年丝毫没有躲闪的行动更加难以置信的,是匕首落在少年左臂时反作用力传来的坚硬、完全脱离了人类肢体范畴的机械质感。

“义肢?!为什么,使徒明明……”

“明明无论受到怎样的伤都能够用Code Cast修复,对吧?一年的时间就能把耶路撒冷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前辈也真是健忘呢。”

少年打断了神崎还没说完的话,似笑非笑的语气多了些仿佛胜利者的嘲弄。

匕刃在神崎的力道下穿透了风衣织布,金属摩擦的声响在近距离僵持的此刻就像是用铁锥在鼓膜上划弄,每一个音节都代表着折磨。

神崎略微皱起了眉头,僵持不下中她选择率先收回力道,借助反推力的神崎将脚尖轻盈点地,随即灵巧地发力后撤与少年拉开了距离。

“只要维系着这边世界运转的’卡巴拉中枢’仍旧存在,身为管理者的使徒也就不会死亡……曾经的我们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神崎将身上的火焰草草扑灭,努力让自己支撑起来的身躯不显得趔趄。

“没错,但也只是不会自然死亡的程度,多亏你才让我们察觉到这件事呢——我们把卡巴拉想象的过于单纯了,也低估了那个「BUG/他」的存在对中枢运转的影响。”

达太的语气在这番交锋对峙后反而轻松了下来,居然真的像是在和久别重逢的友人叙旧。

“使徒的身份赋予了我们超出正常世界观念的「权限和使命」,但却并没有让我们完全脱离人类的范畴。换句话说,如果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我们和那些安安稳稳活在世界上的‘普通人’也毫无区别;而即便是有着使徒的权限与Code Cast,在受到足够致命程度的伤害后,我们的机体和意识也同样会像那些‘普通人’一样死去……「巴多罗买」就是最好的例子。”

达太将风衣的长袖卷起,让左侧的前臂暴露在荒野热流中。

他的左臂乍看与正常人似乎无异,但在前臂与后臂交界的肘关节处,神崎隐隐约约察觉到一丝不谐感——前臂有些过于“光泽”了。就像是被过度精心打磨过的皮革,反而失去了正常肌肤该有的自然纹理与色彩,这种违和感在与正常肢体的刻意对比下尤为明显。

如果遮住肘关节只露出肢体远端时,通常情况下就不太会被察觉到端倪。而现在,尤其是神崎在察觉到刚才砍伤的部位只留下了几道不深不浅的凹痕后,她不难意识到达太的前臂已经被置换成了义肢这件事。

“……恶趣味,难不成因为怕死就把自己改装成了这种东西?真后悔刚才没有把匕首落下的部位上挪几公分。”

“你误会了,顺便这也是我印象中第一次从前辈口中听到这样挖苦的话……真好笑,这明明是拜你和你那位「挚友」所赐的无奈之举呢。”

达太故意将最后几个字眼的语气加重,如同切换人格模式一般收起了轻佻。

“就像我们最后没能用Code Cast救下濒死的巴多罗买一样,即便资深如伯多禄那样的人,也没能修复我被石柱压断的左臂……很意外吧?并非是因为技术手段上的问题,而是权限的不足——我们的行动受到了更高一级权限、也就是来自卡巴拉中枢的限制。前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自发于卡巴拉的……限制?卡巴拉怎么可能会……!”

神崎的瞳孔因惊愕骤然放大,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闪过脑海。而就在她想要轻启唇齿说些什么时,音节却又哽在了喉咙。

“聪明如你应该一瞬间就能明白的——没错,维系着世界运转、对这个世界来说相当于起源核心的卡巴拉中枢,诞生了某种祂不应该存在的「自我意识」。”

达太的语调如同螺旋向下的阶梯般走低,直到最后竟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具体的原理我们无从得知,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这份「自我」会对卡巴拉产生可以预见的毁灭性灾难。他会影响这个世界的「无意识者」,越来越多的人会毫无缘由地从预设的保护性认知中偏离,主动或被动察觉到世界的违和与异常。而为了防止这样的异常扩散影响到更多人,我们不得不将这些异常的意识数据——或者说、‘生命数据’——从系统中抹除。”

“而且这份异常没有办法从根源修正,对于权限上高于你们的卡巴拉……你们的行动也只是在用非常手段延缓程序错误的蔓延。”神崎心领神会地接话道,面色流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

“卡巴拉系统无法容纳这份自我意识的成长,这就好比让唯物客观的「世界」如同机械降神般赋予一个完全不可控的因素。如果纵容卡巴拉这样发展下去……「世界/程序」的崩溃只会是时间问题。”

可神崎的动摇也只是如水面激荡起的涟漪般,在短暂的话语后又重归平静。

——她并没有对达太口中这件事感到意外,反倒是佐证了这一她有在很久前预料到、但因惊愕而难以笃定的猜想。

“没错,这也是我们需要拿到「源代码」的原因。但更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得知这一切时的前辈居然会是这样一副波澜不惊、甚至是意料之中的反应。”

少年挪揄的语气冷淡了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双手已经紧握到有些微微颤抖的力度。

“明明打开了这个潘多拉魔盒、为巴别之塔砌下了第一块砖石的人,毫无疑问就是你与那个被你一同救走的旧识、名为‘荻原透’的男人。”

一抹难掩的悲怆短暂掠过神崎的眼眸,或许也只是因为她自己并没有坚定到向曾经的同僚亮出武器时,内心也能够毫无波澜。

“……你如果想审判我的话,至少应该先将腰间的火铳对准我的脑袋后再开口。”

“所以这就是你的忏悔吗,刽子手?”

“不,只是一份微不足道的……自白。”神崎松开了手,银亮匕首哐啷坠落在地,发出一声沉闷声响。

“我从不敢自诩无谬的圣人,坚定着我走到这里的也并非什么是蒙受的使命,而是执念。”

废墟的风声与气流开始变得暴戾,围绕在荒芜中两人身边像是要化作割破肌肤的尖锐利刃般陡然加速。

气流将灼热的荒芜之地更添几分凄凉,将破败之地撕扯的更加不堪,将扬尘飞舞地更加糟乱,而对因立场而分歧对峙两人,却始终无计可施。

象征着Code Cast指令的墨绿色的荧光再次显现,如同精灵祝福萦绕在神崎的身旁,最终汇聚在她的手中构筑成细长的半透明虚影——

是武士刀的轮廓。

“你可以尽情为我定罪,我不会有任何辩驳,同样我也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任何懊悔,不论过去、还是现在。”

神崎像是对着眼前的达太诉说,也像是在对曾经自己那陌生的幻影轻声诀别。

下一秒,荧光与不合时宜的风鸣倏然归于了沉寂,镂空的虚影已然在赋予了具体确切的实感后,被神崎紧紧握在了手中。

“可是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只会让我感到虚伪。身为位列第二的「圣约翰」、卡巴拉系统的核心研发工程师之一,却辜负使徒的名号,违背管理者的职责,出尔反尔背叛中枢,甚至手上还沾满了自己的导师「巴多罗买」的鲜血——”

言语之间,镌刻着金属纹理的火铳已然来到少年的手中,食指扣住的扳机随时准备唤响第一声爆鸣。

“前辈……不、「若望默示录」的领导者神崎御良小姐,你亏欠我们的可不止一个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