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路人,他乡客 / Concealed Emotion

“边野君……我们差不多已经…离开…数据重置的范围了吧?”

洛什塔的棕褐色发丝被沁出的汗珠浸润打湿,毫无规章紧贴在额头和面颊,她的话语也被粗糙喘息声割裂成断断续续的音节,想必在精神高度紧张加上躯体剧烈运动的时间里,舒缓的呼吸已经能称得上是一种奢望。

而在几乎用尽全力才勉强将最后一个字节吐出后,洛什塔的脚步如同被禁锢住地停了下来。

“按照队长的说法,数据重置的运作原理之一是由外部到核心进行的,也就是一个逐渐缩小的动态范围。”察觉到身后女性的状态,边野也迅速将自己脚步放缓,即便自己还没有体力消耗到无法行动的程度,可让快要脱力的洛什塔继续这样赶路未免也有些不近人情。

“这里的环境比起方才终端周围已经稳定多了,没有那么多自然异常,而且也很久没见到那些中枢生成的……像机器人一样木讷的追捕者。嗯,这应该说明我们现在已经离开最危险的区域了。”

像是为了安抚惊魂未定的洛什塔,边野用自己竭尽所能的柔缓语调说道,可他的额头却始终没有舒展。

神崎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她一个人……能应付过来吗?

即便她向来给周围的人留下那种无所不能的印象,可除去那些如冠冕一样被她背负在身上的光环,她也不过是一位与自己资历相仿、甚至年龄还比自己稍小几个月的女性。

况且从她第一次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那天开始算起,自己与她的相识也仅仅只有不到半年的时间。

——究竟是什么能让自己如同理性崩坏的狂信徒,对一个认识连半年时间都不到的陌生女性,毫无理由地笃信到这种程度?

“抱歉,是我刚才只顾着赶路太心急了……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吧,顺便检查一下他的身体状态。”

——不,别纠结这些了,现在哪有为这些事情分神的余裕,要相信她和法月。虽说她的身上围绕着许多不愿对大家解释的谜团,但她也确实从没有做过任何伤害过我们的事情,不是吗。

边野有些不舍地回过头,将目光投向逃跑至此的来路方向。不论是环境、气候还是景观,这里都与方才那片“突兀出现的遗迹”简直如同两个世界。穿过稀疏的雪松林间,还算开阔平坦的地貌可以轻松地将沿着视线的周围环境饱览无余,最终在人类视野能捕捉到的极限距离处穷尽在夜幕下的雾气。

短暂却又习以为常的心理斗争后,边野选择将这些思绪从脑海中清除,随后侧了侧脑袋,对洛什塔示意这一路被自己背在身后的青年。

“交给我吧!背着他走了一整路,边野君也辛苦了。”

“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嗯。”

只是在回应洛什塔的对话时,他却有意识地将自己的头埋的更低了些。

比起神崎为我们所做的,这些事情实在是算不了什么——边野没有将这番话的前半句说出口。随后,他像是急切需要来做些事情转移开自己的注意力似的,边野小心翼翼地清理出一块相对干净的平地,将仍旧意识昏迷的青年缓慢平放在地上后撤开了几步的距离。

“心率还算规整,呼吸和脉搏微弱……对光反射还是很迟钝,也就是说意识仍处在深度昏迷的状态,唯一的好消息只能说是基本的生命体征保住了。”

在进行完常规的急救检查后,洛什塔将随身携带的便携探照灯收进口袋,可她视线却仍停驻在昏迷的青年身上,很久没有移开。

荻原的脸庞比起之前稍微恢复了些血色,但也只是不会惨白到令人感到恐怖的程度。洛什塔挽起外层的外套衣袖,用干净的内衬衣袖口处将青年脸庞已经氧化成乌黑的血痂擦拭掉,纤细手指抹去血渍的动作,轻柔地像是在拂去石英雕塑上的蒙尘。

当然,对失去知觉到深度昏迷程度的人来说,这份悉心未免有些没有必要——甚至是自作多情,可洛什塔却像是完全不在意一般,头脑中已经没法容纳除手上忙碌着的事情外任何其他想法。

而在替他将每一根凌乱的发丝重新捋齐后,洛什塔悄悄松了一口气。

似乎是想试探一下昏迷中男子的体温,洛什塔再次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只是在某种朦胧模糊情感的鼓动下,她的指尖却突然如过电般停滞在了空中。

片刻后,那只白皙的手伸往的位置,由额头滑向了侧脸。

“还有、余温……太好了……”

微弱的温热透过手掌将生的讯息传递到脑海,洛什塔翠绿色的瞳孔中终于有了一丝苦涩的笑意。医学专业出身、比任何人都清楚‘神明’这一概念向来只存在于虚构空想的她,此刻的呢喃竟像是在祷告。

即便与两人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边野却不难察觉到洛什塔这番动作,同样,他也不难明白蕴藏在这背后的情感与缘由。

只是在察觉到的即刻,他便悄无声息地撇开了视线。

同样是“如同异世界来客一般”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边野对那个名为荻原透的男人,就不像对神崎那样有太多纠葛难辨的情感了。

性格古怪阴沉,做事我行我素,无论何时身边都笼罩着一层黑雾般的危险气息,在你永远读不到他任何想法的同时,对方却能准确将你心中遮掩着不愿面对、作为人类‘脆弱’的那部分,如同清点垃圾般指出——似乎这在他眼里是除了“弱点”外没有任何价值的事物。

这个男人就像是有着能将他人心智上的弱点悉数洞察的魔法,不论主观是否愿意,只要和他产生关系、就意味着将自己的脆弱之处悉数暴露在他的面前。面对这样的家伙时,任谁也不敢真正从在心里放下戒备与之相处吧。可他也不是那种会以此取乐的个性,反而是更加单纯也更加恶劣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说人是“会害怕会恐惧、在面对不想面对的事情时会有想要逃避或撇开眼睛想法”的脆弱感情生物,那他一定会是这个概念之下最为怪诞的异类。

只是,边野不知道这应该被定义为卓尔不凡的理性解构,还是离经叛道的情感放逐。

笼罩耳畔的静谧逐渐让人感到不适,尽管手腕上的电子表显示仅仅过了不过五分钟,可对怀着这样矛盾心情的边野 渡一郎来说,他第一次感到时间的流逝竟然能如此煎熬而漫长。边野的余光再次撇向洛什塔的方向,明明应该是意想之中也见怪不管的情景,可此时的他却突然感到胸腔被一股难以描述的阴晦情感占据。

“……雾有些浓重了,而且温度下降的很快,可能很快就要下雪了吧。”

在这股莫名冲动的驱使下,边野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份难得的温存。

“诶?!吓我一跳……对不起啦,刚才有点走神……”

“只是突然这么意识到然后提醒一句,而且你这么大反应,究竟是谁会吓到谁啊。”

“额……这是因、因为……”

洛什塔的脸浮现起绯色的红晕,不知什么时候缩回衣袖内的双手不安分地揉搓着袖口。而对她这幅茫然语塞的模样,边野倒是除了哭笑不得以外,还有一丝仿佛恶作剧得逞般的得意——果然,自己有时候还是挺坏心眼的。

“咳咳……先别说这个了。”边野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来掩盖嘴角的笑意,如果能在洛什塔察觉到之前转移开话题也算是见好就收。“积雪会留下痕迹,那家伙的状态估计也不能在寒冷的地方呆太久……我们最好在下雪前回到根据地,然后就要准备动身前往下一个「终端」所在的位置了。”

愈发凛冽的寒意透过边野单薄的衣物,趁着身体还没有被恶寒侵蚀到完全僵硬之前,边野稍微活动了一下四肢,将精神从休憩重新调整回应激状态。

“——诶?好吧。”女子满腹狐疑地打量着边野。“不过我们都已经被中枢被判定为「需要抹除的异常程序」了,中枢不是会为了减少我们对「世界」造成的影响、而主动抹除我们存在过的痕迹吗?既然照相机都没有办法拍下存在有我们的照片,也就更不用担心雪地会留下脚印之类的东西吧。”

“这倒也……”边野一时语塞,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洛什塔的话语。“是我想当然了,怎么说呢……尽管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可将这样与先前人生中完全违和、甚至是相悖的生存方式当成习惯,多少还是有些困难。”

“边野君看起来很心不在焉哦。”

“额、应该还好……”

“是吗?”

“是吧……”

“欸——?”

“喂喂,到底想说什么啊……”

“我说你,就差把‘我好担心神崎啊’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洛什塔突如其来的话仿佛一记直球重重砸在边野的脑袋,如果不是下意识稳住了平衡,恐怕自己就要与地面来一个亲密但不甚雅观的拥抱了。

“你这家伙……不要自以为是地随便揣测别人的想法啊!”明明自己刚才还出于顾及洛什塔面子之类的想法没有将话说透,结果对方居然会突然来这么一出,让边野感觉自己就像是伊索寓言里那个自作多情为蛇取暖的农夫。

“哎呀,只是调侃一下……看来在坏心眼这一点上,我们两人还是挺像的呢。”

洛什塔看起来对边野这份与以往沉稳冷静印象不符的慌乱相当满意,用嘴角意味深长的笑意宣告自己的胜利。

“败给你了。”这下自食苦果了,边野投降似的举起了双手,随即悻悻蹲下身,重新将意识昏迷的青年搭上自己的肩膀。“她那种什么事都想自己一人解决的态度,不论怎样都很难让人放下心吧。”

可能这样的想法有些自作多情,每到这种时候,边野总是会对这样‘对她帮不上什么忙’的自己感到厌恶。

“真的吗?可我觉得边野君对小神崎的感情可不止这些。”

“喂喂,调侃我的话题能不能到此为止啊。”

“诶嘿~”

边野忍不住白了身旁的女子一眼,得了便宜的洛什塔倒是没忘记吐吐舌头卖个乖。

“怎么说呢……”边野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自己应不应该继续说下去。“第一次见到神崎的时候,即便那时她只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但我总觉得她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虽说对诸如洛什塔、法月、甚至是不善应对的荻原也有同样的感觉,但更多的,边野把它理解成一种‘有着同样的、被中枢视作异常的遭遇’而产生的惺惺相惜。可唯独对神崎御良——这种毫无来由的熟悉感格外强烈,也格外真切。

仿佛自己与她并不是初次见面,而是在某个假定存在的平行时空,已经共同经历过不知多少个朝晖夕阴。

“哦哦,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

“打住。请把刚才的事情全部忘记吧。而且多亏你让我吸取到了一个惨痛的教训,就是从今往后绝不能在你面前提及这种话题。”

似乎边野的耐心确实已经被消耗见底了,他难得用这种强硬的态度硬生生将洛什塔还没说完的话打断。

而这大概也会是话题的结束吧。虽然看起来只是与洛什塔习以为常的互损刁难,但自己却并不讨厌——毕竟只有和「默示录」的大家一起的时候,才能有这样让人感到‘自己还活着、还没有被世界忘记’的日常。

可就在边野即将迈出步伐时,他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直直地僵在了原地。

“洛什塔,你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动静?”

“动静?这附近吗……?”

洛什塔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现状,一声尖利嘶哑的鸣叫声便已经打断了她的思绪,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愈发刺耳的同样的啼鸣。

是乌鸦——这种有着独一无二辨识特征的生物,即便是学龄期的孩子只要有一点点世界的基本常识,也是能够马上认出来的。黑色的羽翼扑打着,如同想要遮蔽苍穹的阴霾划过晚空,只是不知其最终究竟是会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还是会与夜色一齐融入了晦暗不明的晚空。

“啧……是惊扰到什么东西了吗,野生动物?还是单纯的碰巧?”向来有着警觉习惯的边野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这看成是单纯的虚惊一场,而在下一秒,他这份可靠的预感也的确得到了证实。

“晚上好呀,颇有兴致的二位。”

如同银铃作响的悦耳的女声越过林间幽幽传来,明明是带着些慵懒的语调,却让洛什塔和边野两人的神经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该死、什么时候……洛什塔,待在我身后!”

“明白,你这家伙还真是自负……我在法月手下那几个月的魔鬼训练可不是去白白受苦的!”洛什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着,腰间的微声手枪眨眼的功夫便已经在她的手中上膛。

“咦?别那么紧张嘛,我又不是什么吃人的怪物,还是说,这就是你们「默示录」平日的待客之道?”

“也的确是像她的风格呢,只是我个人……觉得很讨厌。”

在上面——边野和洛什塔几乎是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即使不依靠任何语言上的沟通,两人也已经默契地将视线向上探寻。

声音的来源是一位坐在雪松枝桠上的少女。棕褐为主基调的洋裙带着宫廷复古的风格,金色的丝线在袖口和裙摆处绣成点缀的纹理,柔顺的亚麻色长发自然披散在身边,点缀在恰好位置的五官勾勒出一种柔和却也暗藏尖锐的优雅——不论是装束还是这样独特的登场,她给人的第一印象颇有几分童话书里走出来的俏皮公主。

边野轻轻拽住洛什塔的衣角,下意识拉着她后退了几步。

“怎么,不高兴吗?你们可是应该庆幸出现在这里的是我,其他更加棘手的家伙们。”少女仿佛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打击般,立刻作出了一副懊恼的神色。

“你在……说些什么?”洛什塔感到不解,一头雾水的边野也是同样,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在这个时机突然出现的来客会是这样的反应。

“嗯哼?就是字面意思,干嘛露出那样迷茫的表情。”少女不屑地撇撇嘴,似乎是觉得两人的反应比预想要无趣,她的话语中多了些倦怠的语调。

“那我来帮你们假设一下好了。除去在圣城忙碌而抽不出身的「伯多禄Simon Peter」与情况特殊的「马提亚Matthias」,以及尚未登入系统的「大雅各布Jacob」和「马太Matthew」,剩下的家伙中……你们想碰到哪个?”

少女轻抬裙摆下的右腿担在左膝,同时将身体稍微向后侧了侧,似乎这样能让她以一个更舒适的角度来体会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奋锐党的西门Simon the Zealot」,那个几乎只由暴力与忠诚两种元素构成的恐怖男人,除了「伯多禄」外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的狂信徒,简直像疯狗一样,能少打几次交道就该谢天谢地了。”

“「安德烈Andrew」倒是可靠,但也只是在我们和「马提亚」面前,对待像你们这样‘异常’的家伙时可从不手软,毕竟他与卡巴拉是‘各取所需’的关系呢,也是最不用担心会起端倪的家伙。”

“「多马Thomas」是和我完全相反的类型呢,虽然时常让人觉得是个无趣的闷油瓶,不过狩猎中蛰伏着的毒蛇可都是像他那样、只会在最后一刻才会吐出信子的。”

“「达太Thaddaeus」虽然是我们之中年龄比较小的,可如果就这么把他当成未谙世事的孩子看待,那是一定会为这份傲慢的轻视付出惨痛代价的——尤其是自从一年前的那起事件后,现在的他可是肉眼可见地变了不少。”

“目睹重要之人死在面前的「腓力Philip」……唯独她我不想用戏谑的态度来评判。你们最好祈祷永远不会碰到她,不仅是为了能让自己的生命在世界的夹缝中多延续一段时间,也是为了她能够轻松一些。但至于无法脱身的事件当事人之一——也就是你们敬爱的领队——”

少女的话突然顿住,骤然尖锐的语气与起初判若两人。

“我想在她的双手沾染上「巴多罗买Bartholomew」的鲜血那一刻起,她就应该料想到这是她无法逃避的审判。”

言罢,锐意如垂暮之风般转瞬即逝。

紧接着的,是少女意料之中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