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微凉，鸟语花香。
她睁眼，光圈在指缝间忽大忽小。起身，花瓣落叶，悉数从头发、衣物上抖落。环顾四周，才发觉自己被花丛绿树包围。
地上枝叶上的白花开放着、埋葬着，素净且清香。
纤指轻捻花蒂，忍不住摘下一朵，细嗅芬芳。良久，才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跑出花丛，踩在枯叶上吱吱作响。边跑，边大声地呼喊着：“汐汐姐！汐汐姐！师兄！”
地上树丛里的鸟雀倒是被惊起，扑棱着飞上天去。
她茫然，她惊慌，像一只迷失方向的野兔，盲目地在树林里乱窜。瞎跑了一阵子，气喘吁吁地扶着粗壮的树干歇息，举目所望皆郁郁芊芊。喉咙有些发烟，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绝望地无助地滑倒，靠着树干抱膝而坐，茫然地望着前方。
从小，从有记忆的时刻开始，她的身边总是有人，似乎默默守护着。她不需要害怕，她知道自己的与众不凡之处，始终铭记着父亲的交代，绝不能绝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几个月前，所见的天空永远是龙虎山的蓝天白云，所识之人永远是师兄师弟师姐师妹。她害怕地龙虎山外面的世界，因为总是有可怕的传说，师兄姐嘴里可怕的描述，但同时期待着——单纯只是想到外面亲眼看看。只不过，第一次的孤独无助，终究还是来了……
清风微凉，鸟语花香。
她站起来，活动一下微麻的腿脚，手握胸前玉佩，传来清凉，随后坚定地继续向前走去。
我要逃出这儿！
我要找到汐汐姐！
……
忘了时辰，蚊虫颇有些可恶。
一个老人斜靠在树上，摇着蒲扇，面容慈祥。
随风传来的冷气让她愣了愣，不过还是快步走到面前：“老伯，请问怎么走出这片树林啊？”
老伯并未言语，微笑，将蒲扇朝一个方向指了指。
“谢谢啦！”
她擦掉汗水，疾步走在落英飘叶中。
道路变得宽敞，似乎两边的大树弯腰恭迎般。道路尽头便是一座庙观，大门敞开。
悄声来到门前，伸头朝里观望，却见一少年反手负剑而立，面容清秀，侧对大门，闭目，似乎进入忘我状态，不一会儿，身随剑舞。
她悄悄地跨过门槛，朝庙内观察一会儿，心里不由地想：跟我那儿藏书阁差不多一样。
“谁！”
突兀响起，吓得少女全身冻住，瞪大双眼，看着少年朝自己走来。她小心地问道：“你是……道士吗？”
少年走近，打量着颇有些狼狈的少女，微微点头。
“请问掌门在吗？”
“掌门不在，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不，整片树林就只有我一个人。你是……”
少女有些兴奋，在嘴边呼呼扇道：“请问有水吗？”
少年把剑收回剑鞘之中，走在前面：“跟我来。”
清凉的水被一瓢一瓢地灌入嘴中，用手抹去嘴边水渍：“哈——”
“你怎么到这儿的？”少年把凳子递给少女身边，自己抱剑靠在门槛上。
少女边捶着自己的腿，边说：“我们到天仙湖来玩，湖上的景色真的漂亮，然后我们上了一个岛，那个岛不大，上面有一片树林，我跟汐汐姐走啊走，然后我就看到一朵白花，长在斜坡的树枝桠上，很香，我想摘它下来，结果我就被谁拉了一下，然后昏了过去，不知道昏了多久。”她按了按头：“醒了之后，我发现周围全是那种白花，我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喊汐汐姐，他们人都不在了，然后我就在树林子里走啊走，都走了好久啊！”她揉了揉脚跟：“这个岛有这么大吗？要不是问了一个老伯，我都不知道这里有一座道庙……”
“你说老伯？”
“老伯？”少女歪着头想了想，想起了刚才的话，迅速捂住嘴巴，“啊、那个……”
“按理来说，整片山林只有我一个人，你能到庙里来，说明你是人，不是鬼。鬼是没办法进来的。你知道鬼吗？”
少女捂着嘴点点头。
“你相信鬼的存在吗？”
“相信……”
少年自嘲地笑道：“师父说，鬼是阴间的东西，我们阳间的人是看不到的。除非鬼的怨气很重。我天天念着鬼，却一次也没亲眼见过……”
“你很想见到鬼吗？”
“这样，”少年拔出剑一半，“我就可以杀鬼了——这不就是斩鬼人该干的事？”
“但是，看不见鬼也可以杀鬼啊，我见到的很多道士都是看不见鬼，但依然是非常有名的斩鬼人。”
“是啊。”少年把剑收回鞘中。他继续着刚才的话：“我在这儿住了十几年，从没见过什么老伯。你能看见老伯，他没害你，说明老伯不是恶鬼，那就是你的原因了。”
少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稍稍挺直了胸膛，向外面瞟了一眼。
少年接着说：“我觉得可能你撞鬼了。可能是你进来的时候收了什么影响。”
少女猛地拍在腿上：“是啊——对了，道友，能不能带我出去啊？”
少年点点头：“你休息好了吗？”
“嗯。”少女站起来，甩甩腿。她抬头看看天空，暮色似乎降临：“汐汐姐她们肯定担心死了……”她扭头看着少年：“对了，这儿平时不来什么人吗？听你刚刚说，这儿就只有你一个人。”
少年有些吃惊地看着她：“这片林子一直都有很多鬼，谁会来啊？”
少女心里想道：你刚刚不是还说相不相信鬼的存在吗……
她问道：“可是我看这里蛮正常的啊，而且天池湖这里的风水很好啊。”
少年有些无语：天池湖风水跟这儿有什么关系，况且，看着正常就正常了？这能看出来吗……
她接着说：“船夫师傅还说以前来过，挺正常一小岛，原来是吹牛的……”
“这里可从来没有人进来过……”
少女疑惑地问道：“不就一个小岛吗，为什么没人去过？”
“因为阵法的关系啊！”
“？！”少女颇为吃惊，“阵法？等等……”她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你刚刚一直说的‘进来’，指的是进阵法。意思是我不小心进了一个阵法，怪不得找不到汐汐姐她们，而且这片山林挺大的，其实这是阵法里的山林，外面的人以为这个岛很小，实际上他们不知道阵法有一大片山林……”
“嘛，对，也不对。”少年心里想道：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呢。他走在前面：“走吧，我带你去，看看那儿是不是你之前来的地方。”
“有很多白花的地方？”
“嗯——对了，这个贴上。”
少年把一张黄符贴在他和少女的身上：“这个可以避鬼的，出去之前记得还我就是了。”
“呀！”少女眼前的世界一下子明亮了些许。她跟在少年后面：“那个，阵法是什么啊？”
少年缓缓解释道：“我们其实处在一片巨大森林的边缘，而那个阵法是护在整个森林周围的，外面的人不知道，同样也进不来。只有在特定时辰，阵门才会开启，我们才可以进出。本来按之前师父算好的时间，今天本来不是阵门开启的时候，就算昨天也不是。不过我刚才算了算，发现师父算漏了一天，然后刚好你进来了，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少年深深地看了少女一眼。
少女吐吐舌头：“管它呢，送我出去就完了！”
“诶，道友，其实我也是道士哦，不过并不会像你一样会杀鬼。”
“嗯。”
“嗯？你早就知道了？”
“是啊。”
“诶、诶、诶？”
少年笑道：“我只是听师父说过，但我从没见过外面的道士。”
“也是哦，你没穿道服，感觉跟我身上的差不多——我的就是在城里买的衣服，感觉挺漂亮的。城里好多漂亮的衣服，可惜汐汐姐不让我买，还说修道要心无旁骛，不要把精力过多放在修炼之外的东西上——哼！”少女越想越气，干脆抱胸，开始向刚认识的道友抱怨起来。
少年哈哈笑道：“我倒是不介意，主要是这儿没有道服。那位‘汐汐姐’其实说得没错，修道确实是不应受到外物影响，清静无为才是真理。你是哪里的？”
“龙虎山的，你呢？”
“龙虎山？”
“嗯哪！”
“我吧，其实不算什么道派。硬要说的话，师父告诉我，应属于鬼道的一个分支。”
“鬼道？”少女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嘛，跟龙虎山有些矛盾我是知道的，”他看着少女身体微微有些颤抖，“又是阵法的，又是鬼道的，是不是有些吓到了……”
一巴掌拍在少年的肩膀上：“真的？你真的是鬼道的？”
少年倒是被吓了一跳：“是、是啊？”
少女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她时常听汐汐姐谈起鬼道——“驱鬼”的门派，从没见过，驱鬼人同样也是斩鬼人，修炼的时候会在阴冷黑暗的房间里，时常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屋子里有人偶、破碗、毒药、骨灰……甚至尸胎和恶鬼！
“你是不是会驱使鬼魂？是不是会吞噬鬼魂来修炼法术？是不是能让脑袋与身体分开，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你每次去村里做法事，会不会就是收集……”少女突然想起什么，慌忙捂住嘴巴，眼里似乎挤出泪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出这些秘密的，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能不能不要杀我……”
少年颇为无语：“我为什么要杀你啊……”
“因为我知道了你的鬼道身份，为了防止我出去把消息告诉别人……”
“我只会杀鬼……而且那些事情谁告诉你的？”
“唔……”
“驱鬼倒是鬼道天下皆知的本事，但我不会……至于其他那些是邪术，我要是修炼了师父不得把我打死！而且你也到过我们道庙了，跟湖边的村子里的房屋也差不多吧——鬼道还算是道派的一部分吧。”
“那你在修炼什么法术啊？”
“嗯……会用符，懂算法和剑术。”
“那你们不就是跟我们一样的嘛！”
少年看着少女失望的神情，不禁笑道：“我要真是你想象中的鬼道，你早就没命了。”
“我知道啊，但你不会害我的。”
“为什么？”他不禁有些疑惑，“而且我们鬼道与你们龙湖山有恩怨，你应该知道吧？”
“我看人还是很准的！不过恩怨什么的，没听说过。有吗？”
“几百年前的，人都化作灰了，谁还会追究……”声音变小，“也就是师父会念念……”
少年停住脚步，对身旁的少女说：“记住，出去后不要提起这里的事情，也不要提起我，之前的话都当我好久没和人说话了，想排解一下。”
少女答应道：“好啦，我知道的！因为我说出去后会给你带来麻烦的。我不会说的！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少年微笑着摇摇头。
少女失望地低下头，双手铰在一起：“我们还会见面吗？”
“看缘分吧。你看前面，是不是之前来的地方？”
少女望向前方，仿佛一夜冬风，雪花簇拥在枝丫上，融入落叶中，素净清香。
“这么快就到了吗？”
她这才知道，之前绕了远路，稀里糊涂地打着转，幸好一头撞入了道庙。
两人走入花海中。
少女看到了地上的痕迹，发现是之前自己不小心留下的。
“你怎么知道是这里？”
“结合你之前的话和一些推演，应该就是这儿了。”少年拾起白花，“而且我之前来过的。”
他环顾四周，抬头望向头顶：“这儿是师父的埋葬之地，每年都会来的。”
少女静静站在一旁，同是仰望着头顶之上的火烧云，静静地看它染过一片天，渲染了思绪万千。良久，少年缓过神来，有些抱歉地说道：“对不起……”
“没什么，每年我也会陪在妈妈身边，一直坐着，看着天上的蓝天白天。”少女微微笑着，双手合在一起，“总之谢谢你！啊，马上就会见到汐汐姐了！他们一定担心坏了吧……”
“那个，我是说，你可能回不去了……”
少女猛地看向他，眼里透露着不解。
“阵门被关了，而且被关很久了，可能在你昏迷之前就关了。”
少女出乎意料地显得安静，沉默着。
“师父把阵门开关的时间会算得清清楚楚，但我只能最多推算出它所在的日子，没法继续精确，抱歉！但你不用担心，最近的会在三天之后开启，本来我也是计划那个时候下山的。”
“嘛，其实在别的道庙我从没待过，也是一种新体验，”她扬起笑脸，“对吧？”
“嗯……嗯。”
少女走在前面：“走吧，三天也不算很长，回道庙吧！”
——“不过，”少女转过头，光辉被剪得零零碎碎的洒在笑容上，“你得答应我，要送我出去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