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怎么可能……”埃贡咽了口唾沫。

“狼王……么?”

狼王的身后,成千上万的狼从雪丘后出现 一字排开,连地平线都被掩盖住。所有的狼都整齐地站在队伍里,竟如同纪律严明的军队。

“这……怎么可能啊!”有人站了起来,歇斯底里地大喊着:“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雪原上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狼活着啊!谁来告诉我啊……”

“喂喂,不对吧?这是在做梦吧?我一定是太疲劳了,才会产生这种幻觉吧?是不是?”

“咴——咴——”在刚才激战中仅剩下的枣红马咬着埃贡的袖子往后拖。埃贡惨笑着,说:“伙计,这回我是真的要死了。”他抓起缰绳,塞到身旁之人的手里。

“老爷,您骑上它走吧,或许还逃得掉。我埃贡说到做到。既然答应了您保护您的性命,就必定信守诺言!”他瞥了一眼黑衣侍从。他脸上依旧毫无表情。

“喂——”有人听到了埃贡的话,靠近过来,“你是要抛弃我们一个人逃命吗?喂,我们可是为了你死了这么多人呐!该到了你把命还给我们的时候了吧。”他拿刀指着自己的雇主,“把马给我!”

“乔伊!你疯了吗?你这是在违背我们的信义!”

“谁他妈的管那么多!我没有那么高尚。我他妈的只想活下去啊!把马给我!”

更多的人围了过来。

“对啊,凭什么让他自己一个人逃啊!”

“我家人也在家里等着我回去啊!”

三人被逼地后退。黑衣侍从将手按在刀鞘上。

“老爷,快走啊……”埃贡回头看,却见自己的雇主握着缰绳,沉吟着。他忽地抽出佩剑,割断了缰绳,又将马鞍,辔头全部卸了下来。一系列动作惊得埃贡目瞪口呆。

“老爷!你这是!”

对方却没有回答他,却见他豪爽地一拍马屁股,“走吧!别回来了!回村子去!回你的家去!”马儿好像明白了自己将与主人诀别,恋恋不舍地向后瞥了一眼 随即向狼群的反方向飞奔而去。

“喂——等等!畜生!回来啊啊啊啊!”好几个绝望地叫喊着,“完了……这下全完了……”所有人都面如死灰。

“老爷!”埃贡激动地抓住了他的领口,“你都做了什么啊!”黑衣侍从顿时皱眉。

“哈哈哈——”可被抓住衣襟的本人却大笑起来,“无妨。它也累了,再载一个人就逃不掉了。再说,我的使命已经达成了,葬身雪原对我来说也许是个不错的结局。”

“老爷……您可真是……”埃贡苦笑着。

“您可真是个……有趣的人。”

悠长的狼嗥飘起,如同盘旋而上的轻烟,有如军队低沉的号角,令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伴随着长长的尾音休止,寂静骤然崩碎。狼群如同雪崩一般,白色的洪流倾泻而下。

埃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狼组成的军队涌来的场景,握着布满数个缺口的刀:“原来与我们厮杀了整整一夜的,只不过是斥候而已吗……至少,让我怀着尊严死去吧。”他无视身旁人的哭声和神志不清的话语,手臂平平端起,将刀对准冲在最前面的那匹狼。

“来啊——”

灰白色的浪潮转瞬涌到他眼前,却如海浪被礁石割成两半,从他身边掠过,完全将埃贡无视。

“……”

身后传来阵阵惨叫与群狼兴奋的嚣叫。埃贡没有回头,只是刀锋指向前方。已经没有回头的必要了。絮绕在自己背后的,也不过只是死亡而已。

他闭上了双眼。再睁开时,所有的狼都围绕着他站立,围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形,空出了一圈直径几十丈的场地。而埃贡本人,就站在圆形的中央。毫无疑问的,埃贡此时此刻,就站在死亡中央。

“这是……”

面前的圆形裂开,刚刚兴奋地低嗥的狼此刻都垂首而立,空出了一条通道。一目了然,那是在迎接“王”的到来。

路的尽头出现了狼王的身影。它缓慢踱步的姿态远比在远处太阳下时来的伟岸,每一步都伴随着沉重的压迫感。它的体型约有其它狼的两倍大,莹白柔顺的毛发不同于其它同族的灰白,折射着雪光。身躯上湛蓝的纹路似在流转。从它身上完全感受不到凶残与暴虐,有的只是曼妙与优雅。

狼王走到埃贡面前几丈处停下,盯着他,舔了舔自己的唇吻。

“嗷——呜——”所有的狼齐声嗥叫,大地随之震颤。

“角斗场么。”埃贡明白了。他曾经去过一次帝国的皇城,在那儿有一座让夜种的罪人们与猛兽搏杀以供曜日种们取乐的巨大角斗场。而他从那座角斗场一旁经过时,里面贵族的呐喊声与此时的狼嗥如出一辙。而与那些只敢在观众席上叫嚣的贵族们不同的是,狼群的领袖此刻正站在角斗场中央。 埃贡不是作为猎物,而是作为对手站在狼王面前。

“原来如此。”埃贡握紧了刀,“亲自击败最强的敌人么。”这是属于狼王的骄傲,同时也给予了对方最后的尊严。

“那么,我也不能辜负阁下的厚意——开始吧。”

狼王的脚下升腾起雪雾,气流般缭绕着它的身躯。没有任何前兆,它就以与那庞大身躯所不符的高速,疾冲过来。埃贡瞳孔骤缩,下意识横刀封在胸前。一声金铁交加的脆响,毫无悬念地,埃贡被冲击撞倒,在地上滚了数圈。埃贡拄着刀,单膝跪在地上。连夜跋涉和长期的鏖战使他全身的肌肉剧烈地颤抖。

狼王没有继续追击,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冰蓝色的眼眸中竟流露出一丝怜悯之色。

“哈……没想到有一天会被畜生怜悯呐……”

埃贡不顾肌肉撕裂的痛楚站了起来,举着那布满缺口的刀,踉跄着挪动到狼王面前,无力地下劈。狼王悠闲散步般避开。无力收回动作的他又再一次跌倒在地。

视野里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

“要……结束了吗……”

明明已经闭上了眼睛,黑暗的中间却又氤氲出一股白色。就像墨水滴入清水,只不过这次是反过来,白色逐渐扩散开来,那抹朦胧逐渐变得清晰。

“那是……”

埃贡想起来了,那是二十多年前,吞噬了自己父亲性命的雪窟。

面前有个倚靠着雪窟墙壁坐着的人。

“父亲……”

埃贡抬起手臂,想去触摸他。可伸出去的手却只是从他身上穿过。

“这……”

回头,却发现年轻时的自己正蹲伏在那。

埃贡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看着过去的自己和已经逝去多年的父亲。

“这就是走马灯吗。”埃贡想。听说快死的人总会回忆起一生中最为遗憾的事情。而自己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在那二十多年前的雪窟中发生的。

父亲一刀割开了手腕上的动脉,将伤口按年轻的埃贡脸上。

“喝下去,你就能活下来!”

“父亲……”年轻的自己哽咽着。

“哭什么!”你要是我的儿子,就不要像女人一样哭哭啼啼!”

“埃贡!你必须要活下来!大家都死了,为了让我们活下来!而我也不行了。剩下的只有你!你的命已经不是你自己的!你要为死去的大家而活!”

“埃贡!绝对要活下去!不能在这个无人知道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死去!”

“大家为了你而死,你欠的命这辈子都换不清!今后的一辈子,你都要背负着这些债务而活!直到偿清债务为止,你都要活着!”

“……”

明明这些话语埃贡自己早已忘记,此刻却又清晰地回忆起来。

甘甜又腥膻的液体源源不断地流入口中,滚烫的鲜血灼烧着喉咙。生命从他父亲的身体里转移到年轻的自己身上,四肢僵硬冰冷的麻木感逐渐消融,热量流入四肢百骸。父亲,死去的同伴的灵魂随着这鲜血一同注入到自己体内。

“不要哭。”父亲抚摸着埃贡的脑袋,声音微弱柔和了许多,“死在这儿就是我的命,是我一生下来就已经注定了的事 。再怎么哭泣,也无法改变早已注定了的结局。人啊,总会死的。活着的日子,和在这雪原上跋涉是一样的,总会到达尽头。而你的终点不在这。我已经无法再向前走了,而你——要代替我继续走下去。听着,死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窝窝囊囊的死,就像路旁饿死的乞丐,没有人瞧得起你。而你,不能轻易死去,你身上背负着我们这些所有死去的人的尊严!即使死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那时的自己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父亲的手腕也已不再流出鲜血。父亲倚靠在雪窟的墙壁上。

“记住,我们的命由你来背负。我们,一直都和你在一起。”

父亲阖上了双眼。

“去吧。”

年轻的埃贡走出了雪窟,没有回头。

…… ……

地面传来有节奏的震动。狼王缓步向他走来。

“还不行……”

埃贡挣扎着,双臂支起沉重的身躯。狼王惊诧地看着他。这个人类,明明已经到达极限了才对。

“我……还背负着那么多人的性命……欠大家的都还没有还完……怎么能……这样就死去啊!”

有什么东西在胸口炸裂开来,疲劳感一瞬间消失不见,视野变得清晰,每一匹狼的每一根毛发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所有事物的运转在埃贡眼中都慢了下来,甚至能看清雪尘在空气中律动的轨迹。

然而埃贡没有太多时间去感受这奇妙的变化。在狼王困惑不解的眼神中将刀刃上挑,完全不同于之前可笑无力的动作,布满裂痕的刀携着连一座山挡在面前都能将之劈成两半的威势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