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淑雅對昨晚那次行動后審訊的彙報結束之後過了一陣,陸芷晗、李文茜和厲淑雅又因為各自的事情離開。可她們離開之後,夏凡卻還留在店內,獃滯地看着之前厲淑雅發下來的審訊記錄。

他翻閱着,可紙上的文字卻根本就不在他雙眼的焦點上。

一張虛焦的照片,如果一定要形容他眼前的一切的話,怕是沒有比這更貼切的說法了。至於他此刻真正在看着的......

昨晚,那段充斥着血腥氣味的思緒不斷地在他的腦海中泛起,攪動着原本平靜的海面。可若是跟林望賢談及此事,他卻不知該從何說起。明明昨天已經決定過要說這件事的。

是迷失在嗜血與本能中的自己,還是之後對自己的反思?

可無論怎樣,我總不能繼續靠着嗜血與本能去戰鬥,夏凡如此覺得。何況在戰鬥中能夠支撐明確判斷的是理性,而不是嗜血這種不知何時就會消散的東西。

而我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我想要的真的是即使在極端情況下也能保持理性的能力嗎?

夏凡還在思考着,可他自之前就已經獃滯了一陣的眼神,卻讓林望賢走上前去拍了下桌子。拍桌的聲響讓夏凡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又坐下。

“如果要我來形容你剛才的眼神的話,我會用沒有光亮來形容,而且是類似掛在外面的鹹魚的那種。”

“你說鹹魚,可我也不能吃啊。”

“那還是說回正題吧,你到底在想什麼?”

“你確定要直接問這個?”

“鋪墊是給陌生的人或情況做的。”林望賢起身走向吧台,“還是說,先來一杯濃咖啡,再考慮要從何說起呢?”

幾分鐘后,當冒着熱氣的咖啡被端到夏凡面前,他也終於考慮清楚該從何說起。是啊,還是像林望賢說的那樣,省去那些贅述般的鋪墊,直奔主題吧。

“那我就直說了。”

咽下一口咖啡,夏凡感到屋內的寒意與緊張感正被咖啡的溫熱驅趕出來,接着一股暖流延伸到身上的各個角落,他也因此放鬆了些。

“昨天晚上行動的時候,我感覺自己不太清醒,也不冷靜。”

“可不清醒有很多種,不冷靜也有很多種。”

“我知道,我還沒說完。就是在你說那些人正在聯絡,讓我們準備行動的時候,我突然想殺了他們。”

“理由呢?”林望賢順着夏凡的說法問道,“我是說,除了在執行計劃時定下的目標之外,你還有沒有其他一定要殺了他們的理由。”

“為了保護更多的人。”

想都沒想,夏凡就順口說了出來,像是早已設定好的程序那樣。可聽到夏凡的說法,一股襲來的不安卻突然籠罩在林望賢心頭,讓他突然緊張起來。

為保護更多的人而殺人,基於這種理由的殺戮最終只會將更多的人拖入殺戮的深淵,而這個世界的歷史已經無數次證明了這一點。

而當事態發展至必須以殺戮來實現保護之時,這個無休止的閉環就已經開始,但更令人憂慮的,卻是這個閉環本身幾乎無可打破,除非一方死掉,或是雙方都再沒有殺戮的氣力。

不過這也僅僅是將閉環的下一步延後罷了。最後,閉環的無休止輪迴終究無可避免。

也許之後,事態會發展至連坐在這裡喝一杯溫水都是奢侈的地步。可看向窗外,金黃色的秋日正播撒着光輝。可對於籠罩在人心中的黑暗而言,這點陽光又太脆弱了,像是隨時都會消散。

不過“保護更多的人”......夏凡沒有說謊,卻也說了謊,林望賢直覺地如此認為。不過這裡還是先當作沒有說謊吧,不然也未免太過苛刻了。

“所以既然你是為了所謂‘保護更多的人’,你到底想問的是什麼?”

“我想知道你是怎麼習慣這種事的。”

“如果你是指殺人的話,那麼我的回答是,我從未習慣過這種事。”

林望賢正色道,看向夏凡的眼神也從未如此嚴肅過,容不下一絲質疑與反駁,而這個回答也完全出乎了夏凡的意料。

從未習慣過?什麼意思?

林望賢不是很熟練的嗎?到目前為止,無論是哪一次,他所主導的行動都沒有出現過嚴重的差錯......不!是幾乎沒有差錯。

每次行動他都承擔了最多的一部分,之前在李文茜下不了決心的時候,他也幫忙收了尾。但做了這麼多,他居然說從未習慣過?

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夏凡已經把他的驚愕寫在了他的臉上。

“我不知道你如何理解昨晚所做的事,但無論如何,都絕不能習慣這種事情。否則屆時就不能稱之為‘人’,而是專註於殺戮的機器了。至於我,我至今也不能習慣這種事,這不單是因為剛才說的,為了保持自己作為人的理性,而是......”

輕嘆一口氣,一絲憂愁隨之流淌在林望賢的臉上。

“而是我至今都對此沒有很好的辦法。”

“什麼辦法?”

“真正說服自己的辦法。”

喝下一口咖啡,可溫熱的液體終究無法觸碰到他的內心。

“我已經不記得我第一次做這種事情是在什麼時候,也不記得遭遇過多少這種,會涉及到殺戮的事情。結果到頭來,我只能安慰自己說,我在做正確的事情。可到底是不是正確的......哈哈,不是誰都清楚嗎?”

“可至少之前幾次是對的吧。”

夏凡想當然地說道。的確,先不說那些行動到底產生了什麼影響,這種經常用於評判歷史事件的標準。但至少,那些行動在一定程度上阻止了一部分人相當惡劣的行徑。

可對夏凡的說法,林望賢卻有所保留。在他看來,如果這是用來安慰人心的話,的確太過合適了。

“不,這種事你說了不算......不如說誰說了都不算。因為只有之後,等到我們能看到發生了什麼的時候,才會知道之前所做的是否正確。當然,有時候這種方式可能也不太好用。”

“是嗎?所以你才會這麼......”

然而未等說完,夏凡卻感到視界的一切突然模糊起來,接着眼前一黑,夏凡就這麼倒在桌上,上半身就這麼像掉在地上的面袋一樣和桌面撞在一起,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夏凡!夏凡!”

林望賢用力拍着桌子,而帕特麗夏聞訊則立刻從二樓沖了下來。

“恐怕又是之前的事情。”

“的確。”

看起來這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了,可帕特麗夏卻不自覺地緊張起來,右手搭在腰邊,像一名將要在正午之下與人決鬥的西部牛仔。

因為她清楚,昏迷之後,將要出現的很可能不會是他們之前認識的那個夏凡。

“盯緊夏凡。”

“已經在盯了。”

兩人等待着,夏凡卻自己從桌上起來,睜着眼睛。然而眼神當中,那俯視般的目光,以及從未有過的輕蔑與傲慢卻讓兩人很快意識到,眼前的並非平日的夏凡。

“你現在是誰?”林望賢問道,起身緩步移到吧台後方,言語中也沒了平日對夏凡的那份感覺。

“你覺得呢?”

“好吧,原來真是那傢伙。”

還未等說完,帕特麗夏就將槍口對準夏凡。而對方見槍口已經指向自己,他笑了笑。可這副燦笑擺在夏凡臉上卻讓帕特麗夏感到反胃,儘管對她來說,會不會真的反胃還是個問號。

“不不不,別那麼緊張嘛,我只是來說幾句話的。”

“那你想說什麼?”可林望賢已經將手伸到吧台下的霰彈槍上了。

“遵從一下自己的願望,如何?”

他面向著吧台後的林望賢,可視線卻停留在帕特麗夏身上。

“而且照這麼下去,你只會變成跟那傢伙完全一樣的人偶,而不是人呢。”

“那看來,昨晚夏凡稍顯奇怪的舉動跟你有很大關係了?”

畢竟如果他真能毫不猶豫地下殺手,也就沒有剛才的事了。

“對啊。不然你以為他怎麼能幹掉那兩個人啊?就憑他到現在都沒做好殺人的心理準備,還是他小學時候打過群架啊?算了,別笑掉牙了。”

“他還沒跟我說過打群架這件事。”

“我知道的可多着呢。”他臉上流過一絲得意,“而且不光是他的,我可是連你的也都知道的。對吧,那邊的過家家人偶?”

“有本事你再說一遍。”

血紅的眼眸已被殺意填滿,可他看向帕特麗夏的眼神卻還是那麼悠然,也不知是他即使同時面對帕特麗夏和林望賢兩人也毫無壓力,還是虛張聲勢。

不過眼下,把時間耗在這種事上也毫無意義。畢竟自己特意跑出來的目的,也並非激化矛盾之類。

“那還是算了吧。總之,我這次來是為了提醒你們,之後要小心。”

“我們當然知道。何況我們總不會......”

“不不不,我說的可不是你那幾件破事。”

“那你是指那件事?”

“到此刻還未真正發生的一件事。總之就說到這裡,我先告辭了,兩位。”

話音剛落,夏凡又一次倒在桌上,接着他很快直起身,捂着和桌面親密接觸過兩次的頭向林望賢和帕特麗夏問道:

“剛才發生什麼了?”

“你腦子裡的那個傢伙跑出來了。”

“媽的,我就知道。”

夏凡感到有些氣憤,可對那個自稱“Outsider”的傢伙他又束手無策。

“他要我們對一件還沒有發生的事小心。”

“那就是他這次說的根本就不是人話了?”

“還不能這麼說,至少在真正發生之前還不能。”

林望賢看向窗外,搭在霰彈槍上的手也鬆開了。可同一扇窗外,我們各自看到的又都是什麼呢?

也許還會是吧,思考着,但剛才那個傢伙留下的謎題卻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