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的选拔,是个极为严峻的考验。

所有十八岁上下的少女,虔诚地一字排列在圣祠檐下,双手合十,垂着头,默默祷告着。

只有被当日第一滴融化的雪水击中的那个少女,才有可能成为继任圣女。

之后,那名“被选中”的少女将经历更加难熬的试炼——手持试炼铃,从选圣祠出发,沿着“天路”登上喀兰圣山,前往立于峰顶的神居,将试炼铃挂在铃架上。而途中,必须遵守三步一颔首五步一摇铃的准则,无论是自主放弃,累倒在路边,或是没有遵守准则,都将被剥夺参选圣女的权利,整个选拔过程将会从头开始,直到有一名少女依照要求登上了山顶,成为圣女,过程才会宣告结束。

所有参选者都失去权利,剩下的最后一名参选者直接当选继任圣女的事也并不少见,毕竟……

这种事,实在太难做到了。

“嗯……来得有些晚了,圣选仪式已经结束很久了吧,”恩希欧迪斯在渐渐散去的人群中逆行着,“被选中”的那位少女应该已经踏上“天路”了,“不知道她能不能成功登顶。”

他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敏锐的目光扫过广场的每一个角落——除了在四周站着的几位黑袍兜帽的蔓殊院的人,没有什么可疑人员——确认安全,他才松了口气,望向眼前的选圣祠。

那是座相当有年代感的圣祠,经历过几次修缮的白墙依然有些裂痕,融化的雪水顺着灰瓦滴落,几个女孩靠着墙根,静静地坐着,显然是没有“被选中”的那些孩子。

人群杂乱的脚步声渐渐散去,似乎大家明白这是怎样的场合,任谁都没有多言。而候选者登山的过程中是不允许任何人旁观的,无论多么爱看热闹的人,这会儿也都要各回各家了吧。

“哥,父亲……去哪了?”恩希亚扯了扯恩希欧迪斯的衣角,问道。

“啊……”恩希欧迪斯愣了一下。

确实忽视了。

按照以往的习惯,父亲总是会出席圣选仪式,并且直到人群全退场后,自己才退场,多洛雷斯那老家伙也是。

不过……今天却没看到他们的影子。委任去保护父亲的角峰……也没见他,估计是不在会场里吧。

“父亲今天有更要紧的事要处理,不用担心。”

于是他随便编了个理由。对于恩希亚和恩雅来说,她也明白只要是“更要紧的事”,就不是自己该过问的事,也只好不再追问了。

不过,这也确实让恩希欧迪斯提起了警戒心,异常的事一件接一件,让人不得不起疑。或许多洛雷斯正在秘密计划着什么,最有可能的大概是想要罢黜其他两家的地位,自己获得在议会中的主导权,能够独统谢拉格。

如果他们真的是为了这个,那么,他们的第一步——铲除奈尔兰德,这个计划已经成功了,他们的第二个障碍,也就是表面上是宗教组织,而实际上掌握谢拉格政权的蔓殊院,要获得蔓殊院的权力,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圣女成为自己的人。

谢拉格的圣女——对外宣扬的身份是最高的宗教领袖,实际上不过是蔓殊院掌控的提线木偶,一个傀儡罢了,只要获得操控这个“提线木偶”的“线”,蔓殊院也不会构成威胁。

再下一个,仅剩的一个障碍,就是——

希瓦艾什家族。

如果这些假设成立,那么……

这些天要格外小心了。

“行了,今天算是白来了,”恩希欧迪斯轻叹道,“恩雅,这可是你的责任。”

“好吧好吧,我认罪就是……”恩雅苦笑道,耸了耸肩,“不过,我是不是算白准备了?”

“谁叫你赖着不起床来着……嗯?”他故意将头偏向一边,却无意间瞥到远处雪山腰上的一缕强光。

他的笑容渐渐凝固起来,抬头望了望太阳。“恩雅,恩希亚,跟我来。”他拉上两个妹妹的手,跑着离开所有蔓殊院人员的视线,迅速躲到一面墙下隐蔽起来。

“你这是……”恩雅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恩希欧迪斯,而他则将食指抵在嘴唇上,示意她们不要出声。

反射光……会是什么东西……

镜子吗……不会有人无聊到在雪山上放镜子吧……

难道……铳械?

他缓缓地探出头,观察着那个闪光点。

似乎像是有所察觉一样,那个闪光点也微微动了一下,恩希欧迪斯立即缩回掩护的墙内。

果然,是铳械,在这种地方部署铳械的话……

他伸手目测了一下那个点到喀兰圣山“天路”的距离,那个距离……

完美地契合大型铳械的射程。

“有人在干涉选拔仪式,”他轻声说道,“我过去看看,你们,赶快离开,跟着人群回去,找人保护,叫人组织队伍过来帮忙。”

“这种事,不该上报蔓殊院吗……”恩希亚颤抖着,她似乎从哥哥的语气中听出事情的严重性。

“没用,或许就是蔓殊院想要干涉选拔……听我的,快走。”

“恩希亚,走吧,”恩雅抓起她的手,“小心点。”

“嗯。”

恩希欧迪斯看着两人的背影渐渐混入人群,舒了口气,又看向山上的那个亮光处:“现在……来吧,让我看看究竟是谁要干涉选拔。”说着,他拔出了腰间藏着的短刀,从山的另一侧慢慢地摸了上去。

这一侧的路相比之下更加陡峭,有些地方甚至存在需要攀爬的峭壁,不过,以他的能力,这些虽然不能算是轻而易举,却也没花费多大的力气。

“那么,就是……这里了……”

恩希欧迪斯放缓了脚步,控制着脚下踏雪发出的声响,悄悄地接近“亮光”发出的地方……

一个身着纯白保护色长袍的人趴在地上,一杆构造有些奇怪的铳械顶在他的肩上,而他则一动不动地盯着瞄准镜中的情景。

那个人头上飘着黑色的光圈,背上生着暗红色的残翼。

“萨科塔……?”

他轻轻念叨着。

萨科塔人,通常聚居于拉特兰,那是整个泰拉大陆上首个发现并使用铳械的国家。虽然铳的杀伤力有时并不及刀剑一类的武器,但是其射程远,射速快,更适用于拉特兰人的战斗特点。

此外,拉特兰的萨科塔族中似乎存在超乎寻常的铳械操使方法,他们能熟练使用各种复杂铳械,并将其性能发挥到极致。

不出所料,那名萨科塔的铳口所对的,正是“天路”中的一段。

恩希欧迪斯如扑食的猎豹一般,起跳,压住那名萨科塔的躯体,将短刀贴在他的后脖颈处,同时扣住了他的两只手,让他无法扣动扳机。

“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哼……果然被发现了吗,”那个萨科塔依然盯着铳械的准镜,“你,就是那个名叫恩希欧迪斯的孩子吧……果然是棵优秀的苗子啊。”

“你在说什么!?回答我的问题!”

“你见过哪个职业杀手被两句话就问出老底来的吗?”他冷笑着,动了动被压制着的躯体。

“如果你这家伙真的是职业杀手,就不会傻到让准镜的反光暴露位置。”

“真的是‘我’的准镜在反光吗?”他戏谑地反问道。

恩希欧迪斯心里忽然想起些什么,抬头看了一眼这家伙的铳械——没错,铳身,包括准镜,都做过了隐蔽,至少不会因为反射阳光而暴露位置。

“而且,我刚才的铳口可是一直对着喀兰圣山的,就算我的准镜会反光,又怎么会反进你在选圣祠的眼睛中呢……?”

刚才在选圣祠看到的光……

而且自己在探头观察时,那光束也动了一下……

“可恶……!”他举起短刀,猛地刺入那萨科塔的右臂,刺骨的疼痛立刻在他全身传开,他忍耐着剧痛,将痛苦的悲鸣压在喉咙里,发出一阵沙哑的声音。

砰,砰,砰。

三声冰冷的枪响,一股殷红洒在雪中,绘出一幅血色的画卷。

另一名萨科塔握着手中的铳械,铳口的浓烟还在不停冒着。

“废物……”伏在雪地上的萨科塔慢慢地起身,捂着右臂还在汩汩流血的伤口,“三枪中一枪,真有你的。”

“手抖了,不好意思,”他将铳收回腰间——那是一把便携式的小型铳械,除了萨科塔人以外,其他种族的人经过训练也能熟练使用,“不过,让他断一条腿,也算这趟没白干嘛。”

“少耍贫嘴了……”那萨科塔用尚能活动的左臂拎起架在崖边的铳械,“任务失败,撤退。”

“怎么,不追过去了结他吗?”

“我们是雇佣杀手,那孩子不在我们的目标清单上。况且……我不想跟那些家伙扯上关系。你私自把那孩子引诱过来的事,我以后再找你算账。”

说罢,他顺着缓坡慢慢地向山谷间走去。

恩希欧迪斯微微探出头,见那两人都已渐渐淡出视野,松了口气,将短刀收回鞘中。

他背靠着一面雪坡,鲜血自腿上的弹孔涌出。他咬着牙,从左袖上扯下一块布条,简单地包住了腿上的伤口。渗出的血,很快浸红了那根白色的布条。

“可恶,大意了……”恩希欧迪斯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不该轻易独自上来的,太冒险了……还好,他们撤走了……”

砰。

又一声骇人的枪响,扫空了他所有的思绪。

余响回荡在雪域的山谷之中。

他双腿一软,又瘫坐在雪地上。

原来如此……设伏的地点,不止一处啊。

他们成功了。

不久后,恩雅带着前来支援的角峰等人找到了昏迷于山间的恩希欧迪斯。

第二日,一位少女成功通过考验,新任圣女选拔仪式结束。

“你的留学计划,提前了两年,也就是……再过七天左右,你就该出发了。”

夜幕的烛光下,恩希欧迪斯与一位留着银色长发的中年男人在桌前对坐。

“我知道,但是……为什么?”

“如今的谢拉格,如同深邃的海洋,表面上虽是风平浪静,但其深处早已暗流涌动……这个比喻,你不明白也无妨,但雪境的现状,你心里也清楚。”

没错,他不明白这个比喻。

对于多数谢拉格人来说,“海洋”,是个陌生的词汇。暂且放开那些目光短浅的守旧派,即使是作为革新派家族少爷的恩希欧迪斯,也不曾亲眼见过所谓的“海洋”。在他的认知当中,所谓“海洋”,是远在世界的彼端的广阔而美丽的存在。

至于这个词汇为什么会成为如今谢拉格的代名词,他则一概不知。

“他们想要铲除异己,并且已经成功一半了,”男人阴沉着脸,谈话的气氛始终保持着紧张的状态,“从奈尔兰德被‘灭门’开始,我们便处于极度危险的境地了。”

“所以,只要有我在,家族的地位就不会被取代,有朝一日还能东山再起?”

“不错。奈尔兰德虽然为自己留了一张底牌,但他们却没有把这张底牌公之于众,因此,除了我们,没有人知道‘那孩子’的存在,或许他会改变一切,也或许他会就此陨殁,但无论如何,‘奈尔兰德’,已经彻底消失在谢拉格的历史上了,”男人顿了顿,接着说道,“而我们的底牌,就是你了,我的儿子。只要你的存在还被谢拉格人所知晓,‘希瓦艾什’就不会陨落,至少能在议会中声名尚存……。”

“只要我一到维多利亚,就更名作‘银灰’,和普通学生一样学习,然后……就回来收拾他们,对吧?”

“你可以这么理解。”

“如果我不想回来呢?”

男人暗自叹了口气。

“那样也好,至少……能保证你自己的安全。”

“我知道了……父亲。”

恩希欧迪斯沉默了一阵,又张了张嘴,最终却也没发出声来。

第二日,谢拉格议会通过表决选出了作为接替奈尔兰德家族掌权的另一家族。

第四日夜,希瓦艾什当代长老意外身亡,由其长子继任家族长老一职。

恩希欧迪斯早就料到,终有一天,自己的家族也会遇害。

但是,他却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急着下手。

“雪崩”,比预期来得更早,更猛。

“少爷,您不再……和妹妹们说些话?”

“没这个必要,她们不会有事的。”

临行,角峰为少爷送别,恩雅和恩希亚则远远跟在后面。

“记着,角峰,这段时间,务必把家族里的事打理好。”

“是。”

“之前出猎的时候捡到的那个依特拉的孩子……你来做他的老师,好好培养。”

“是。”

“如果科尔里奇先生来信,就回信告诉他,让他到维多利亚找我。”

“好。”角峰点着头,目光向一旁的希瓦艾什姐妹望去。她们的目光都望着她们的兄长——这些年来,一直是恩希欧迪斯爱着她们,保护着她们,兄长,早已成了她们至亲的人。恩雅默默地垂下了头,恩希亚的眼角似乎闪起了晶莹的泪光。

恩希欧迪斯也将目光投向她们,当他的目光与恩希亚的目光相交时,他又不由得偏过头去。

“嘁……真受不了,”他小声地说道,“喂,角峰!”

“在,您吩咐。”

“照顾好她们,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拿你是问!”

说完,恩希欧迪斯背上行囊,头也不回地向山外走去。

角峰目送着他渐渐远去,看着他的背影在转角处隐没。他笑了,他看到了一个日渐变得成熟、稳重的恩希欧迪斯,他看到了一个正在努力背负一切的恩希欧迪斯,他也看到了一个会偷偷抹一下眼角的恩希欧迪斯……

而对恩希欧迪斯——或者说,“银灰”——对他本人来说,一个更广阔的天地,正在远方等待着。他的任务,就是走出雪山,走进那个天地,再将那天地的广阔带回这雪山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