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否珍貴呢?

至少在森林裡,少年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不。

勝者活下來,敗者則成為養分。

雖然殘酷,但是卻穩定;雖然不珍貴,但是卻重要。

森林中的生命就如此循環。這是無言的至理。

少年也是“森林”的住民。他並不是童話故事中的英雄。他是活在活生生血淋淋的現實中的。

眼前的少女,少年並沒有必須對她伸出援手的義務。

但是這一次,少年覺得,自己大概是應該做一次好事了。

因為,眼前的這個少女,似乎是真的很累了啊。

————————

森林中的時間很難計算,尤其是在這種完全隔離天日的黑森林。

無法準確地把握時間,這令少女的潛意識不自然地感到恐慌。

就好像是溺水一樣,少女在目光沉溺的黑暗中掙扎着,然後醒了過來。

異樣而陌生的環境映入了視野。

這裡是哪?

少女猛地坐起。

眼睛轉向一旁,少女的視線迎頭撞上了少年的視線。

少年沒有因為這充滿氣勢的眼神產生半分的後退。少年眨了眨眼,然後淡淡地說:

“你好。”

只是簡單的一句招呼。少年轉回了頭,端起了桌上的肉湯,送到自己的嘴邊。

好香……

在心裡咬着手指,忍着不起來去接過桌上的另一碗,少女皺着眉頭看了看四周。

這是一間非常簡單的小木屋。簡單到真的只需要用簡單這個詞語來描述就行了。沒有燈,沒有窗,沒有其他任何的裝飾,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和一隻箱子而已。房間中到處飄浮着少女之前見過的如同螢火蟲一樣會發光的小型飛蟲,因此屋內勉強還不算太暗。也多虧了這些飛蟲,屋內壓抑的空氣稍稍得以緩和。

怎麼會有人生活在這種地方?這裡簡直就像是個牢籠。

少女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喜歡獨處這可以理解。少女自己就是一個室內派。少女也知道,會選擇隱居的人是確實存在的。他們或是對這個世界失望,或是性格上喜歡孤獨。他們從紛擾的人群中脫身,選擇去做一個局外人。但眼前的這個少年絕對不屬於這兩類。他着實是過於異常了。

對,這個少年平淡的外表下,無論哪裡都顯得異常。

少女想起了他之前一拳斃命狼人的畫面。那錘殺狼人的一拳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精練到了極點,而少年那時的表情也是平淡至極得令人討厭。雖然少女不知道那麼一副單薄的身子到底是怎麼做到那種事情的,但毫無疑問,那一定是經過了無數的訓練,無數的戰鬥,沐浴了無數的鮮血才能達到的成果。大概他之前就是個殺手吧。可是一個殺手為什麼要隱居在森林裡呢?殺手雖然陰暗,但卻是最離不開人群的。人不可能在沙漠里釣魚吧?

而且——

少女又把視線轉回了少年,用解剖一樣的目光注視着這個奇怪的人的臉。少年沉浸在進食中,就這麼把少女晾在了一邊,任憑別人的目光打量自己。

不得不說,少年的氣質實在是太過虛無縹緲。以至於少女盯着他看了很久,才能在腦子裡稍微留下一絲少年的印象。簡單評價的話,這是一張簡單的臉。這並不含貶義,只是少女直觀上自然地有了這種感覺。既不會讓人欣賞,也不會讓人厭惡,單純只是可以稱之為人臉而已。這讓少女生出了一絲煩躁。再加上這還是自己第一次這麼認真地去看異性的臉,少女的心裡甚至竄出了一簇怒火。

幾個呼吸冷靜下來,少女終於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這傢伙應該是東方人吧?

一個從東方來的殺手(存疑),跋山涉水,只是為了到這座森林裡隱居做一個野人?

太奇怪了。

雖然滿是好奇,但少女還是放棄了深究。反正這個世界上多得是一時半會兒無法解明的問題,自己也沒有必須要一個一個解決的責任。就算必須面對,那也只要毫不退縮地行動就好了。自己和眼前的少年只不過是萍水相逢,等這次事了,自己和他肯定就是再也不見。既然如此,那還有什麼了解的必要。現在最重要的,是早一點從這座森林裡回去。

“能給我一件衣服嗎?”

少女看了看自己身上,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說。

少女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爛不堪。裙子倒是還好,勉強可以算是短裙。但是上身的襯衣已經是破爛到只能叫做布了。這麼大面積暴露的着裝,就算是穿在那些有些特殊的舞女身上都過於前衛。總之,就這麼回去實在是不知羞恥。

“嗯。”

少年放下了第二碗肉湯,開始在箱子里翻找。

原來那一碗不是給我的啊?

少女額頭上的青筋跳了跳。也不知道她是因為少年的粗神經生氣,還是因為自己自作多情生氣。

少年把翻出來的衣服放在了床上,然後又繼續開始進食。

少女手裡捧着衣服,揉了揉自己額頭,看着少年,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你不出去嗎?”

“出去?”少年的頭微微歪過半度,“為什麼?”

“額……”少女更加用力地開始揉起額頭,“你看,我是個女生對吧?所以你這個男生,在我換衣服的時候出去稍微避讓一下也是應該的吧?”

少年的頭又繼續歪了半度:“為什麼?”

行吧行吧……

少女放棄了思考,閉上眼睛,直接把衣服套在身上,然後活動了幾下身體。

身體還是非常乏力。破破爛爛的布料在粗布衣服底下摩擦着,就好像有好幾條毛毛蟲在身上蠕動一樣。

少女抖了抖衣服,長長地嘆出了一口氣。

“謝謝。”

少年眨了眨眼睛,半晌,他輕輕點了點頭。

這算是還禮嗎?這麼機械的動作,就好像個人偶似的。少女心裡因為少年的表現的不協調又流過一絲不滿。

強忍着想要在少年臉上扯出一個笑容的衝動,少女用犬齒咬了咬下嘴唇,把自己切換到了營業模式。

“我們還沒有做過自我介紹呢,”少女熟練地擺出自己頗有自信的笑容,“我是雪爾瑞.雪倫特。你呢?”

“自我介紹?”少年沒有回答,反而是開始反覆重複這一個詞,似乎是這個詞讓他相當的困擾。

“就是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啦……”

“哦,”少年恍然大悟,面無表情地眨了眨眼睛,“我叫李谷圳。不對,是谷圳.李。”

“你救了我,我覺得我如果不做一些感謝的話挺過不去的,”雪爾瑞對着李谷圳微微俯身,“你有什麼想要的嗎?作為報答,我會盡量滿足的。”

“沒有。我也沒有做什麼值得付報酬的事。”少年輕輕搖了搖頭。

“是報答,不是報酬!你真不要?”雪爾瑞的語氣終於失控了。明明是說著報答別人的事,雪爾瑞的語氣卻活像個勒索別人的綁架犯。

“嗯,我不要。”少年認真地點點頭。

嘖。

雪爾瑞差點把自己的不滿脫口而出。

就這麼白白地欠別人一個人情實在是讓雪爾瑞感到不爽。不清楚李谷圳為什麼要救自己更是讓雪爾瑞快要發狂。

說起來,這傢伙救我的時候好像說過我很好看吧?

……

雪爾瑞的眉頭又不自覺地皺了起來。她死死地瞪着眼前的少年。那股視線里充斥的壓迫感若是能具現化,恐怕這一間小木屋都會被撐爆。

“你,是不是說過我很好看?”

有的時候,提問者的問題並不是想要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他們只是想讓回答者好好思考一下而已。很可惜,李谷圳沒有領會到雪爾瑞的“良苦用心”。

“嗯。”李谷圳認真地點了點頭。

就算再怎麼木然,雪爾瑞目光里蘊含的壓力也不可能無視得了。於是,李谷圳想了想,像是要回應雪爾瑞一樣微微張大了眼睛,更加認真地點了點頭,然後在雪爾瑞如同刀子一樣的視線里又補了一句:“我覺得你很好看。”

……

就語義而言,少年的這句話毫無疑問是在誇讚。有常識的正常人的話,不管事實與否,至少都會在臉上表現出高興或是感謝的樣子。但雪爾瑞是個在一些奇怪的地方有着奇怪的堅持的人。所以結果就是適得其反。

雪爾瑞並不覺得自己好看。這並不是普通女性在外貌上的不滿足,而是她衷心地覺得,自己的外貌只不過是普普通通的程度而已。所以她並不認為少年所說的話是一句事實。這種不是事實的胡說八道,對於雪爾瑞來說毫無意義。雪爾瑞甚至覺得這種話就好像是一隻狗吐着舌頭,嘴裡喘着熱氣,不由分說地要貼過來一樣。雪爾瑞的內心的怒火就快要噴發了。

但是少女的理智又很快把這股怒火澆滅了。如果少年真的是迷上了自己,那麼他的語氣不可能這麼的冷漠。少女自信,自己的直覺還是非常準的。她沒有從少年的話里聽出一絲一毫的戀心。少年所說的話只不過是單純的評價。他只不過是在闡述自己的感想。至於在這一份感受之上所誕生的進一步感情和渴求,則根本就是沒有。

雪爾瑞越來越搞不清楚,眼前的少年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雪爾瑞習慣在心中給人分門別類。這是雪爾瑞一直以來非常重視的,甚至可以說是賴以為生的絕技。但眼前的這個少年着實是超出她的預測。到底該怎麼應對這個少年呢?雪爾瑞的腦海里沒有任何答案。她只能勉強地把這個少年看做是一個好人。然而這對少女來說是遠遠不夠的。這不足以痛恨,也不足以喜愛;不足以重視,也不足以漠視。她不知道到底該怎麼看待這個從東方來的少年,心中開始瀰漫起一股無名的焦慮。

雪爾瑞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頭。

這麼容易生氣可不像我。我應該是一個更加寵辱不驚,儒雅隨和的人吧?一定是這裡的環境太過密閉,太容易讓人神經過敏。冷靜下來,冷靜下來……

“你是生氣了嗎?”李谷圳突然冷不丁地問。

“沒有。”雪爾瑞揮了揮手。

“哦,”李谷圳接著說,“我真的是覺得你很好看。”

“你是在耍我嗎?”

雪爾瑞“唰”地站了起來。暴風雪一樣的凌冽目光從上而下刮向李谷圳。

“所以你這不就是生氣了嗎?”

李谷圳又歪過了幾度頭,隱約露出一副不明白為什麼的樣子。

要是這傢伙是個啞巴該有多好……

雪爾瑞放棄了掩飾,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少女這才發現,一不留神,自己的節奏全被面前的這個少年擾亂了。不過少女心裡倒是鬆了一口氣。這樣一來,她也知道到底該怎麼看待這個少年了。

一個能讓我全身的神經過敏的討厭鬼而已。但是似乎有可以使喚的價值。

雪爾瑞這麼想着,打開了木屋的門。眼不見為凈,雪爾瑞打算去木屋外面看看。

“呼———”

果然,換了個時間,這片花田就看起來賞心悅目多了。

雪爾瑞在花田中伸了個懶腰,抬頭向上看去。

雨仍然還在下。不知道該說是這片花田不夠大,還是該說這片森林的樹木生命力太過旺盛,花田上方的天空仍然還是被樹木的枝條遮蔽着。只不過樹木的遮蔽並不完全,雨滴紛紛從枝條和樹葉間的縫隙中滴落。雪爾瑞任由着雨滴墜落下來滑過自己的臉龐和頭髮,把自己弄得濕漉漉的。用手梳了梳自己被雨淋濕的頭髮,雪爾瑞繼續抬頭看向上方。

蜿蜒的枝條把天空分割成一塊一塊的碎片,夜幕隨着這些碎片緩緩落下。看不見月亮,也看不見星星。黑色的夜空和黑色的樹林彷彿化為一體,形成了一個獨立的世界。雪爾瑞突然有了一種直覺。這片森林彷彿就是一個迷宮。而這裡既是迷宮的中心,也是一個牢籠。這個靈感迸發的瞬間,雪爾瑞感到了一陣頭痛,於是低下了頭。

“李谷圳,這些花的名字是什麼?”雪爾瑞有些受不了這沉悶的空氣,隨便開口說。

“花?”走了出來的李谷圳愣了愣。

“我就是說地上白色的花啦。”

“哦,那些不是花。那些只是蟲子而已。”

“啊?”雪爾瑞瞪大了眼,驚訝地轉身看着李谷圳。

“這種蟲子叫做綻雪螢,”少年自顧自地說,“那些看上去像是花瓣的,其實是這種蟲子的繭。這種蟲子是特意為了好看才培養出來的。”

那不是一點都不美了嗎。雪爾瑞大失所望地嘆了口氣。

“不過我很喜歡。因為它真的很好看。師父也說過,這種虛幻的生物很適合我。”少年閉上了眼,像是在回憶什麼。

人為培育出來的品種當然好看了。雪爾瑞有些鄙夷地這麼想。她喜歡的,是那些更加自然和真實的生命的美。不真實的東西是不足以銘刻在記憶里的。

雪爾瑞現在徹底失去了和李谷圳說話的興趣了。雪爾瑞快走幾步,來到了暗殺者的屍體旁邊。

暗殺者的狼人化已經解除。看起來他不是先天就覺醒成狼人的。雪爾瑞在暗殺者身上翻找了幾下,最後只在暗殺者的脖子上發現了一個牙齒形的紋身。不過這個線索已經足夠了,雪爾瑞的心裡有了一些不太確定的推論,就等着回去一一驗證了。

“你知道去斑夫鎮的路嗎?”

“知道。”

“請帶我走出這個森林。我迷路了。” 強忍着又要欠李谷圳一個人情的不爽,雪爾瑞擠出一個微笑說。

“嗯。”李谷圳揮手示意雪爾瑞跟着自己,然後一頭扎入了蒼茫冥渺的樹海。

少女稍稍落後一步,跟在少年的身邊。

看不清前路的黑森林像是吞噬了一切。在這片黑色的虛無中,宛若只有少女和少年兩個生命行走着。兩個人一時陷入了沉默。

“對了,我昏迷了多長時間?”

少女只是隨便問問。剛才的小屋裡並沒有什麼看上去是用來計時的物品。在這片黑森林裡,少年想必也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知道準確的時間。少女只是為了緩解一下氣氛罷了。

“一個半小時。”少年想了想,然後認真地回答說。

陰暗的樹林里,雪爾瑞看不清少年的臉,不過肯定還是那麼一副無表情。不過少年語氣里的認真,雪爾瑞還是捕捉到了。雪爾瑞感覺到一絲奇怪。這個傢伙難道真的知道時間嗎?

算了,答案也不重要。反正也快要和這個人說拜拜了。

“到這裡就差不多了。”

不知過了多久,李谷圳突然停下了腳步。

“再往前走一段就是斑夫鎮了。師父讓我沒事就不要走出這片森林。所以就到這裡了。” 李谷圳轉過身向後走去。

走了沒多久,李谷圳又突然停了下來,似乎是忘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似的,轉回身來,對着雪爾瑞揮了揮手。

“再見。”

不知為何,雪爾瑞看着李谷圳逐漸沒入森林的背影,總覺得那一聲“再見”是在求救。

真是自作多情。雪爾瑞苦笑着敲了敲自己的額頭。

目送了一會兒李谷圳,雪爾瑞也轉過身去。

對了。

少女突然想到了。

雖然一點都不想再看見這個傢伙,但這傢伙不是很能打嗎?乾脆讓他幫我一把手好了。

“等等。”少女用比平時稍高一點的音量說。

還未完全沒入森林的少年聽見了背後的聲音,轉過頭來。

月光如同瀑布一般,從雪爾瑞的銀髮上傾瀉而下。少女把一線髮絲攏到耳後,說:

“對了,你來當我的護衛吧。”少女的臉上閃過一絲狡黠的笑。

“好啊。”少年思考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答應了。

果然。

雪爾瑞在心裡壞笑着。

這麼容易就答應了我的請求,這個傢伙的確就是個容易使喚的老好人……

“這是工作吧?我可以接受。但是你要給報酬。”少年又接著說道。

呃…

原來你是這種人嗎?雪爾瑞一時愣住了。

“好好好,我會給你報酬的,”少女尷尬地嘆了嘆氣。

不過也沒差。我的打算還是一樣的。等這一次的事徹底解決,我就把報酬和報答強塞給你。那個時候你就滾蛋吧。

“那這樣就是雇傭成立了。你現在就是我的保鏢了。我們握個手吧。”

“握手?為什麼?”少年瞪大了眼睛看着少女伸出的手。

“就是表達我們雙方的信任啦。”

“哦,好吧。”

少年握住了眼前向自己伸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