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中。
連綿的,似乎馬上就要停了的雨。
一連串的腳步飛馳在墨綠的寂靜中,被丟落的回聲滾動在灰色的沉幕里。
銀髮的少女奔跑着,壓抑着心臟的極限的哀嚎,就像是死亡正凝視着背後一樣,竭盡全力地向著森林的深處跑去。
少女的後方,數道黑影像是溶解在空氣中一樣,從樹林里無所不在的陰影里逼近少女。
原本被束成側馬尾的長發現在散亂地灑在肩上。卡其色的制服長裙被暴力地撕去了本來的優雅與恬靜,變成了適於活動的短裙,在少女的腿上凌亂地擺動着。
一看就能知道了。這是場追殺。
落單的少女,在森林裡,逃離着背後的追擊。
少女喘着氣,回頭看了一眼那些追在背後的黑衣人,心裡不由地嘆了口氣。
今天可真是倒霉啊。
少女在這種稍不留神就會送命的關頭,這麼感嘆着。
我身上的制服還是新的呢。戶外的採集也完不成了。頭髮還被雨淋得濕漉漉的。這個時間回去,估計連晚飯也沒有着落了。
雖然心裡這麼抱怨,但少女的腳步卻一點也沒有放慢。
噠噠噠,噠噠噠。
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繼續向著森林深處移動。
周圍的景象沒有太大的變化。畢竟這裡不是人類所居住的城市,而是自然凝結而成的森林。單調的景色下,獨屬於森林的,那一份原始,單純卻又漠然的氣味恍惚間越來越重。
這裡是遠離城市的郊外,是還有野獸出沒的人類尚未踏足之地。在這份厚重的綠色里,少女這一抹銀色顯得格格不入。
作為追殺的舞台,這種森林可以說是絕配。萬一喪命,屍體被丟在這裡,恐怕少女就再也不會被人發現了。森林會自動地替勝者清理痕迹。少女最後或許連灰都不會剩下。少女的內心對這種沒出息得過分的結局感到了些許焦躁。她又一次回頭看向後方。那些追殺者仍然鍥而不捨地跟在她後面。
嘖。
都跑了這麼久了怎麼還是跟着我。
此時此刻,少女甚至覺得,學院里的那些腦子裡充滿青春期愚蠢幻想的發情笨蛋們或許都稍微有些可愛了。
少女皺了皺眉,悄悄嘆了口氣,開始檢查自己身上攜帶的物品。因為只是簡單地出來採集,所以少女身上用來戰鬥的道具少得可憐。不過有總比沒有好。死馬也要當做活馬醫。控制着呼吸的節奏,少女確認完了自己身上的物品。唯一可以用來自我防衛的,只有平時從不離身的掛墜和手套。
追逐戰依然在繼續着。在不知不覺間,周圍的環境變得原來越暗。或許接着跑下去,森林裡的光線會完全消失。少女有了這麼一種預感。
我還從來沒有走進這片樹林這麼深過。我還回得去嗎?
狠狠地咬了下舌頭,少女的視線往後飄了飄。追殺者仍然跟在後面。
都追着我到這裡了,他們的殺意是百分百可以確認的了。
要是按照那些男生私底下流傳的、見不得光的小薄本里常見的劇情,現在可是我的大危機。我說不定會被這群人打倒在地上,然後被撕扯衣服,然後再被做一些不堪入目的事吧。哼,這種事情想想還蠻好笑的。
少女在心裡自嘲地笑了一聲,然後又回頭看了一眼,確認着黑衣人沒有什麼異動,然後悄悄地從襯衣的口袋裡掏出了自己的手套,帶了上去。
已經沒有後退的餘地了。現在必須動手。
少女緊緊咬住嘴唇。
對方是已經準備完全的四個人。我則是事前完全沒有防備,落單的一個人。
擬定的計劃和戰鬥的執行,稍有差錯,下場就是毫無疑問的一個詞。
思考必須正確。動作必須精準。精神必須堅定。
就算這是第一次戰鬥也一樣。
其實就和平常沒有區別。
少女深吸了一口氣。
森林的氣息已經濃郁到了無需感受的地步。少女正身處在那一道光芒與黑暗若有若無的分界線上。繼續往前十幾步,又或只需一步,黑暗的森林就會吞噬一切光線。少女決定在這裡迎擊。
剎住腳步,扭過身去,在慣性的作用下向後滑了一小段——少女轉身向後。
“迴廊連接,
儀式展開,
觸感再現…”
輕聲的一連串吟唱。
紫色的四道菱形光芒從少女的手指上綻放,然後剎那間收縮為針形。少女毫不猶豫地就把這虛幻之針刺進了自己的靜脈。
咚,咚,咚——
少女的心臟就如同被點火起爆一樣瞬間加速,在胸腔里跳動的聲音甚至清晰可聞。已經膨脹開來的動力就這麼不加節制,全力全開地帶動着血液在血管中疾馳。憑着這股力量的驅使,少女不再逃跑,反而是向著眼前的敵人奔跑而去。
一直沉默,除了跟蹤就沒有其他動作的四個殺手頓了頓,接着動了起來。
呼——
破空聲中,四個黑衣人四散而開。兩個人正面迎了上去,另外兩人迂迴着繞向了少女的背後。
利爪紛紛撕破長衣,四道銀色閃電忽得彈出。
是狼人嗎?
少女抿了抿嘴唇,在原地停了下來。
四隻黑衣人抓住機會,剎那間就接近了少女。昭示着死亡的利爪劃破雨滴間向她逼近。在黑衣人的穿行下,就連空氣也似乎變成了一堵灰色的牆,從四方緩緩地碾向少女。
包圍圈的中央,黑色和灰色的重壓下,少女輕輕地動了起來。
像是沒有察覺到危險似的,少女踮起腳尖,雙手撐開,如傘般旋轉起來。似綢緞一般銀華流轉的長發在空中圓舞。其後——兩道彩色的光炮轟射向兩旁。
彩色的光流瞬間從兩手手心爆發而出,將周圍的灰暗、陰冷與幽寂毫不客氣地擠開,以似乎要融化空氣一般的氣勢向著四隻敵人襲來。
超越人類的速度本來是這四隻黑衣人平日仰仗的武器,但現在,這反而卻成了將它們置於死境的兇器。距離彩色的熱熔流最近的兩隻躲避不及,當場斃命。彩色的光流熔過它們的身體,向著剩下的兩隻繼續行進。
致命的危險近在咫尺,只有以最短的路線才能避開這致死的攻擊。剩下的兩隻黑衣人高高躍起,以非人的彈跳力躍起,躲過了由光構成的熱之洪流。
找死。
少女駐足停頓,雙手上抬。
在空中,你們可就無處可躲了。
嘭——
兩具被熔化的屍體從半空中墜落下來。
不要怨我啊,我可是給過你們機會了。我很熱愛生命的。這可是我第一次殺人。
哈,哈——
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少女把手放在胸上,感受着過激的心跳。
許久,她蹲了下來,合上了這些沒有生命的肉塊的雙眼。嘆了一口氣,少女向著來時的路看去。
回去的路還找得到嗎……
!
一節利爪從背後穿透了少女的側腰。
撲通——
背後偷襲重傷少女的兇手抽出了爪子,一腳把少女踢倒在地上。
難怪那幾隻狼人的格鬥水平這麼不入流。那些狼人只是被人操縱的人肉傀儡。我感覺到的危險其實是這個人。失誤了。手套還需要一段時間的填充……
唔!
暗殺者在背後重重地踩在少女潔白的襯衣,還有凌亂地落在背上的銀色頭髮上。
“本來我是要殺了你的,”暗殺者收起爪子,扯着頭髮拎起了少女的頭,“不過我聽說你身上有些好東西。交出來我就放了你。”
“你做夢!唔!”
暗殺者把少女的頭撞向地面。少女狠狠地吃了一把土。
踩我頭髮,這個混蛋……少女死命地扭頭往上瞪了一眼。
“那你只好去死了。”
利爪再度彈出,向著少女脆弱的脖頸砍去。
乒!
清楚的金屬音響徹在密林中,激起了一群飛鳥。
暗殺者被突然出現的白色光罩彈飛,摔倒在地。
少女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鼓起勁向著面前,遠離敵人的、更加深邃更加神秘的樹林深處跑去。
都這個樣子了,還能站得起來,我還真是個怪物。
半是疼痛半是玩笑地咧了咧嘴,少女捂着腰,全然不似受傷一樣地往前飛奔。
強化劑的效果快要過了。這個術劑的效果結束之後會有數分鐘的虛弱時間。要再注射一次延緩虛弱嗎?在等一等吧。
話說,這片林子也太黑了吧?這樣下去不是連路都看不清嗎。
不對。
少女停住了腳步。
為什麼他沒有追過來?
不。他已經追上我了。
“乓!”
從少女視線之外的角落,隱蔽氣息的暗殺者又不速而至。白色的防護及時亮起,彈開了狼人的爪子。
護盾還有一次。
下一次的攻擊就就無法防禦了。
戴着手套的手握了握拳,少女閉着眼,在黑暗中舉起了手。
“我投降。”
……
幽閉的樹林中只回蕩着死寂。
許久,遠處終於傳來了一聲落地的聲音。
“你說真的?”
“當然。”
雖然看不見,但正如少女所料,滿臉懷疑的暗殺者慢慢向少女走來。
“東西呢。”
“當然是假的!”
少女一隻手捂住緊閉的雙眼,讓另一隻高高舉起的手放出了宛若能燒穿人雙眼的光芒。
一輪拳頭大小的光團驟然亮起。毫無防備的暗殺者的視覺被這輪光芒徹底擊穿。暗殺者捂着眼睛,嘶喊着倒在地上。
這麼一點時間的蓄能只夠少女做出這種程度的反擊。
趁着暗殺者暫時的虛弱,少女又給自己注射了一針強化劑,向著已經分不清方向的一邊跑開。
少女沒命地在樹林里飛奔着。
話說起來,這裡明明是林子的深處,為什麼連一隻肉食性動物都沒有呢?按我這個樣子,狼或者什麼其他的野獸不應該聞風而來嗎?這可是送上嘴的晚餐呢。
想到這,少女突然笑了出來,然後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都這種時候了,我還能這麼想啊。
少女的臉重新回歸嚴肅的神情。
不管怎麼樣,總之一定要活下來。
把沾染了血跡的襯衣撕下一角掛在一邊的樹梢上,然後拐向一邊的岔路,少女繼續着自己的逃跑。換做平時,少女說不定還會在自己的心裡對逃跑這個詞掩飾一番,不過現在,少女可沒有這一份閒情逸緻了。
話說起來,這樹林也太大了吧……
少女在奔跑中抬頭向上看去。枝繁葉茂的樹群完完全全遮蔽着天空——當然,少女根本看不清楚自己的頭頂,因為太黑了。
實際上這是一片相當大的森林。但是在此之前少女並沒有這麼深入過這裡。被迷惑了的少女一時陷入了陷阱,以為就算自己失去了方向,只要朝着一個方向跑,總能跑出來。
情況越來越不妙了。強化劑的原本有效時間大約是離十分鐘差一點。但是這個效果並不固定。疊加使用的強化劑,其效果時間會越來越短。
第二支的效果時間也快結束了。如果就這麼讓強化劑的效果結束,恐怕在被敵人追上之前,少女就會直接倒下。少女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了。這個時候,放棄對少女也成了一種奢侈。一般來說,堅持都是為了將來的希望。但是看不到希望時,放棄說不定更好。
是啊,放棄說不定更好。
少女忍着身體的勞累,一邊奔跑着,一邊這麼想。
嗯?
少女揉了揉眼睛。
是因為長久的黑暗出現了幻覺嗎?
前面似乎有光?
不,不是幻覺。
前面的確是光。
終於要跑出去了!
少女深吸了一口氣,稍稍加快了腳步。
然而少女又一次的失望了。
前面的確有光。但那並不是太陽灑下來的希望之光,而是由一群莫名的白花和莫名的飛蟲散發出來莫名的熒光。這隻不過是森林中的一片花田。只不過因為這一片發出莫名的白光的花田的面積莫名的稍微大了一點,所以少女誤以為前面是森林的出口。
停住了一直不曾停下的腳步,少女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這種時候,少女反而不由得想誇自己。自己的涵養功夫的確是非常的深厚,就連面對這樣的“絕景”也沒有把咒罵的話語脫口而出。
如果換個時間,換個場合,少女覺得自己一定會愛上這片漂浮着片片熒光,搖曳着點點的星火,像是每一寸空間都綻放出晶瑩的雪花的花田。至於現在,少女有點想一把火燒了這裡。
既然逃不掉了,那還是想想辦法怎麼……
!
心臟的雜音穿透少女的軀體。
少女感覺自己像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剎那——然後痛苦的潮水又無視本人的意願將自己沖了回來。
身體強化劑的效果時間過去了。
界限已到的身體癱倒在了地上。純白的花朵被壓下去了一片。少女花了好半天的勁才撐着地,重新坐了起來。
接着再來一次注射,搞不好我可能就會直接暈過去了吧。
那樣說不定還比較好。
少女苦笑着搖了搖頭。
現在只能祈禱,祈禱那隻狼人不會找到這裡。不過,狼人的鼻子比狗還靈敏,所以這祈禱估計是不可能的了。
少女緊緊地握住了手。光炮的子彈已經蓄好了一發。作為最後的反擊,這絕對是足夠了。
一定要給他來一下狠的。少女在心裡這麼想着,閉上眼,一隻手撐着坐在花叢中,開始等待着最後。
“請問,你是?”
陌生的聲音突然在少女的背後響起了。
少女瞪大了眼,像是被電到了一樣,一個機靈向後轉過頭去。
在少女的背後,是一個同樣張大了眼睛,看上去和少女一樣很驚訝的少年。
少年獃獃地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平靜地看着少女。
少女淡藍色的雙瞳同樣一動不動地看着突然出現的少年。
透明——少女的腦海里蹦出了這麼一個詞語。
少年黑髮深瞳黑衣,就這麼站立在純白的花海中。黑與白,本來是兩種相互衝突的色彩,但少年站在這純白的花海中卻沒有一絲的突兀。他就彷彿是在和這片花海一起輕輕地呼吸,好似存在,又好似不存在。
“站得起來嗎?”
少年伸出了手。
一時間忘記了拒絕,少女搭着眼前伸向自己的手站了起來。
“碧池!”
遠方的樹林里突然傳來一聲怒吼。清醒過來的少女即刻轉向那邊。
臉上流着血淚的暗殺者沿着少女來時的路追了過來。
看上去可真是狼狽。
少女一不小心笑了出來,笑得胸口都隱隱發痛:“你怎麼成這個樣子了?打算去馬戲團嗎?演員和動物全部都是一個人的馬戲團?”
“去死!”
暗殺者顯然是失去了理智,彈出了爪子,腳步一墊,沖向少女。
少女咬咬牙,強壓着疲憊,對着狼人舉起手臂。
“能停一停嗎?”
少年不知什麼時候擋在了兩個人的中間。
“我覺得你在這裡殺人不太好。你能不能回去呢?”
少年用着稍顯生澀的口音認真地說。
“滾!”
暗殺者完全不理會少年的建議,繼續着自己的攻擊。
“你讓開!”
少女也覺得眼前這個同齡人礙事,讓他從自己眼前閃開。
兩人的嘶喊都沒有改變少年的決定。少年就像是聽不見一樣,表情有些獃獃的,直直地立在原地。
笨蛋!擋在我前面我要怎麼射擊!
少女從未感覺時間流逝得如此之慢。暗殺者的利爪眼看着就要把自己連同眼前的少年一起刺穿,然而眼前的笨蛋卻仍然沒有挪動腳步。
算了,你要是不動,我就把你們兩個一起射穿!
少女暗地裡這麼下了決心。
然而下一刻,眼前之人的動作卻讓少女的決心煙消雲散。
狼人的利爪轉瞬而至,然而少年卻以更加鬼魅的動作動了起來。
騰轉挪移,少年直衝狼人洞門大開的側面。對着這毫無防備的要害,少年揮出了僅僅的一拳。這一拳乘着旋轉的慣性,釘鎚在了狼人的胸膛之上,用穿透的寸勁徹底粉碎了狼人的心臟。半空中的狼人抽搐着落向一邊,接着便毫無動彈。
所謂的狼人也只不過是生命力和恢復力更加強悍而已。只要用更強悍的打擊,準確地命中狼人的致命部位,狼人其實也不算什麼。
話是這麼說,但是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是只要說說就能做到,那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奇迹了。
?!
少女被這一拳奪取了言語,只能獃獃地張着嘴。
……
許久,少女才沒頭沒腦地問:“你為什麼要幫我?”
“不知道。”少年直直地這麼回答。
“你在胡說什麼?”少女皺起了眉頭,露骨地表示對這個答案很不滿。
“硬要說的話就是直覺。”
少年盯着少女看了好一會兒,然後用似乎帶着一絲不確定的語氣說:
“因為你很好看。”
哈?!
少女徹底地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