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啊,在干什么?”
远离三人的无人街道旁,矮小身影摇晃着罐子,毫不掩饰无奈。
“接下牧师的委托……”
“不是这个。”
对方走动两步,在阿尔泽背上用力一拍: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语气凝重,以至于阿尔泽深思起其中有没有什么深意。
“你是不是真傻?”
不等阿尔泽回答,矮小身影后退几步,转身留给他一个背影,语调虽然依旧模糊,却加快不少:
“早上当你怕麻烦,现在呢?”
并非问句,而是对诉说之事的强调。
“我只是……”
不忍心?为了某种目的?随波逐流?
明明知道矮小身影指什么,阿尔泽却说不出辩驳的话来。
“看看这。”
矮小身影甩手展开牧师所写的纸条向阿尔泽展示。
“北,有伤员,是麻烦”。
寥寥七字,简洁明了。
“那修女有伤在身吧?闻得到药与教会魔法的腥气——”
不知为何,阿尔泽似乎觉得“腥气”二字被特别强调了下。
“作为长辈我劝你一句,”
矮小身影顿了顿,稍微加大音量:
“哪来的回哪去,没必要为将死之人浪费生命。”
“我还有不少要做的事,她也不是将死之人。”
阿尔泽感觉不到话里存在敌意或是嘲讽之类的,大概所言真是劝告。
然而就算如此,阿尔泽也认为自己有必要讲清楚什么。
“要做的事是什么?”
矮小身影并未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而是转问起阿尔泽来。
“……去找失踪的青梅竹马。”
不知道对方为何突然问这个,但阿尔泽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那怎么还在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吗……阿尔泽无端地想到现在距离希娅失踪已经过了一天半,毫无进展的他站在这里怎么看都像是在浪费时间。
不过对方说的,不出意外是和罗曼西娅有关。
“我是……”
要说是护送,对方似乎又是好强的性格,说不定都不用阿尔泽做些什么。
犹豫一下,回想起罗曼西娅说法的阿尔泽修改了一下措辞:
“我们是结伴旅行。”
“旅行?旅行啊……”
听闻阿尔泽的说法,本一直缓慢踱步的矮小身影突然停住,嘀咕了好几声。
然后将纸条揉成一团向后一扔,语调似乎清晰几分:
“可以,签合同去吧!”
“等一下……”
阿尔泽未能理解事态,一副当之前说的不存在的样子的对方的变化也始料未及。
然而对方像是没听见一样,拉住他的手腕以几乎要脱臼的速度跑起来。
“我还是觉得你有点傻……不过,”
跑动的瞬间,矮小身影丢下一句话:
“不丢了命就行!”
推着修女走上好一会儿的街道,被拉着不过短短几秒便跑过。
勉强扶着墙,好不容易才跟上脚步的阿尔泽气喘吁吁地有些想把吃的馅饼吐出来。
“您没事吧……需要我向他们要点水吗?”
“啊……呼……那、那就不用了。”
好像离开村子后,遇到的都是些奇怪的人。
总有种不管喝什么都会反胃的预感。
在罗曼西娅关切的视线中,阿尔泽靠墙坐下打算休息一会儿,那矮小身影在金发年轻人的陪同下到马车那边去说是要找什么工作合同。
“那……您和那位老板交流了什么可否告知?”
交流的内容……和罗曼西娅有关,而且不算什么好事。
“算是面试吧。”
当然不是面试,不过既然有签工作合同这样的结果,那当成面试也没什么。
也不管修女是否理解,阿尔泽都没再解释,转而闭眼思考起方才因应对而没能好好思考的矮小身影口中的话语。
给是给出了回答,可那是浮于表面的理由,对方说得并不少,阿尔泽不可能理解不了——
送修女到泪碎江、寻找青梅竹马、旅行……
基于老牧师委托、奶奶言语以及爷爷留下的书和笔记。
仔细想来,阿尔泽找不出生于自身离家的理由。
还是说,曾经他所想的可能成为的每天上上课看看书的教书先生,就已够心满意足了?
“……做噩梦了?”
没听过的、清脆柔和之声,随着眼前阳光被遮住的感觉而来。
本就没睡着只是有些走神的阿尔泽赶忙睁眼。
那个之前熟睡的紫发小女孩,怀抱大量纸张立在身前。
俯视盘腿瘫坐的他,小女孩开口的温和声音完全不合其生硬表情:
“我看到了,真是抱歉……大家都是怪人,希望你能见谅。”
说着,空出一只手,自背后掏出装满清澈液体的透明长颈瓶。
水?
“不用了……谢谢你。”
她抱着的是合同吗?阿尔泽注意到一旁的罗曼西娅也在一块搭在轮椅扶手的长板子上写着什么。
“格洛做的西瓜汁有些馊了,你看上去不舒服,喝点药比较好。”
馊了?阿尔泽虽然没尝出是西瓜汁,但也没喝到奇怪的味道,同样喝了的修女也不见说什么。
但只是跑一下不至于恶心到现在,或许真的是自己运气不好喝到了馊掉的部分。
“那我不客气了。”
接过长颈瓶拔下木塞,强烈的苦味扑面而来。
灰萝乌?
这味道阿尔泽很熟悉,奶奶曾把它泡水当茶喝,说是能健胃,然而实在太苦,阿尔泽只在童年时尝试着喝过一次。
如今长大了,或许也……
放到嘴边也不好意思再说不喝,阿尔泽屏住呼吸,快速抿下一口。
除了残留的些许苦味,什么也感觉不到。
似乎好受了点,又像只是心理错觉。
“好多了。”
阿尔泽当然不可能对这和他弟弟年龄相仿的小孩子说她做了无用功。
“那就好,这药可是妈妈教我做的。”
明明脸上毫无波澜,声音却语调上扬,喜悦洋溢。
这点也很像弟弟,不过弟弟不止没有表情,说话也很冷静……
“你抱着的是合同吗?”
从无谓的联想上拉回注意力,阿尔泽问起小女孩怀中的纸张来历。
牧师都说了要在其手下工作,那有份书面契约也不奇怪。
“没错,姑姑说是待遇与要求之类的。”
姑姑……当然不可能是那年轻人,应该指矮小身影吧,声音虽然不像,但并非每个人的声音都能鲜明分别。
纠正自身对矮小身影性别的认知后,阿尔泽单手接过纸张,并将瓶子还了回去。
“请详细阅读后再签字。”
将瓶子放回似乎挂着袋子的腰后,小女孩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
阿尔泽只在文学作品中了解过合同的存在,父亲虽然每年都会和村长签署什么狩猎休猎的合同,可却保管得十分用心,从不给他们看,当然姐姐应该偷偷看过……
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已然停笔的罗曼西娅看上去是签完了。
草草浏览一遍,发现这些纸张大都在强调工作内容与报酬,找不出什么诈骗或不公的阿尔泽很快便翻到最后一页,用夹在纸上固定住的细笔于指定格子中写下自己的姓名。
仓促且起因不怎么正常的合同——
这就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吗?
曾以为自己会在成年后主动寻找或经人介绍、与雇主交谈、确认各种条件、双方皆大欢喜下找到人生第一次工作的,可如今在此写下名字的瞬间,阿尔泽不禁有些唏嘘。
也算是经牧师介绍……然而除了对方是商队外,一切都不甚了解。
“大家怪了点,但是好人。”
待阿尔泽写下名字,叠好纸张,小女孩嘴角拉扯,像是在笑却变得相当诡异。
阿尔泽想起了小女孩姑姑给的糖、有些乱糟糟的劝说,金发年轻人的礼貌,眼前小女孩对陌生人的关心——
“至少不是坏人?”
小女孩用力点点头,阿尔泽随口一说的话似乎得到了认可。
“那他们现在在哪?我去交。”
拿过来时就算了,阿尔泽可不想再让小孩子跑腿。
站起身环顾一圈,小女孩的姑姑与金发年轻人并未出现在视野中,只有卫兵饶有兴趣的看着这边。
“在忙着搬商品,姑姑回来得太晚了。”
小女孩指向马车藏身的方向。
签都签了合同,得去搭把手才行。
“您怎么看?”
拿起罗曼西娅放在木板一边的合同时,对方询问了一句。
“唔……”
对合同或在商队工作之类?阿尔泽突然想起一句不知合不合适的话:
“开弓没有回头箭。”
在他幼年初次陪着父亲打猎时,父亲教育他和姐姐的。
父亲对此的解释是既然射了那在猎物倒下前没有离开的道理,姐姐则认为是做了没有理由半途而废。
和现状差不多……大概。
不去在意沉默的罗曼西娅想到了什么,阿尔泽向着马车的方向,鼓起好似无谋的开弓勇气。
“我是米花。”
没有留在修女那,小女孩跟上阿尔泽。
好半天阿尔泽才反应过来是在说名字。
“你来自南方诸国?”
并非以古语音节而是以具体事物命名的习惯,只存在与魔族及其周边国家。
“不,我母亲是。”
米花是种甜食,阿尔泽在某本菜谱上看到过,因为好奇爷爷为什么会看菜谱而完完整整地读完了,最后还尝试过其中几种,不过都因原料不足而放弃。
“我叫阿尔泽。”
不要说林格威尔,就算是南方诸国也少有米花的原材料生产,这名字背后或许有什么怀念之意,然而随便谈论他人母亲来历实在不礼貌,阿尔泽并未追问下去。
“姑姑叫绵糖,直接叫她老板就行,很漂亮的那个男人叫格洛,随便怎样都好。”
米花一副只是来介绍名字的样子,停在草丛边没跟着进来。
原来那金发年轻人确实是美男子。
因修女淡然的反应和卫兵的各种嘲笑声而有些怀疑自己审美的阿尔泽确定了那个并不重要的事实。
“你不一起去吗?”
“我留在这里,”
米花转动头颅,看了一眼罗曼西娅又看向卫兵:
“防止卫兵大叔做什么坏事。”
虽然对米花的戒心有些意外,不过对阿尔泽来说,有人能照看下修女和他放在轮椅边的背包也是好事。
深入没几步,阿尔泽便察觉到异常。
偶尔的虫鸣与炎热消失不见,回首时唯能看到斑驳射入的阳光与茂密草丛。
还站在那里的米花,周身也仿佛笼罩起烟雾。
这恍若隔世感并非初次,之前在教会二楼走廊也有些许。
是魔法……哪来那么多魔法。
是对环境的不习惯吧。
阿尔泽摇摇头驱散不适,走到明明说在搬东西却无人的马车旁。
是连接在一起的车厢,真正拉车的只有健壮得与哈尔温骑的那匹像两个物种的高大红马,红马瞥了阿尔泽一眼就低下头吃起草来,显得毫无兴趣。
之前因为视角关系被车身挡住了没看到吗……
回忆起无关紧要的细节,阿尔泽寻找着二人的身影。
“下次有新人,我就能休息了吧……”
没多久,格洛的声音自草丛更深处传来。
“做什么梦呢?要休息也是我这个当老板的。”
接话的是小女孩口中的姑姑,名为绵糖的矮小身影。
阿尔泽向传来的方向走去,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二人。
格洛抱着一个木桶青筋暴起吃力程度肉眼可见,绵糖一手一个甩来甩去,仿佛那是纸糊的空心物。
“来得正好!快!”
脚步虚浮的格洛注意到阿尔泽,一反最初的礼貌态度焦急大吼。
“抬不动的话可以先休息一下吧?”
好像走了挺远的……在车沿放下纸张跑过去接下虽重但还不至于让人变成那样的木桶的阿尔泽掂量一下,发觉那至少也得抱着走过两条东街才能让人像格洛一样有那种反应。
“老板不放……我怎么……”
像是在争强,又像是不好意思?
当事人之一看上去毫不在意,阿尔泽就更没理由去问站在原地喘气的格洛了。
抱着木桶,阿尔泽跟上已快到马车边的绵糖。
“塞进去就行。”
比起轻轻松松就放规整的绵糖,阿尔泽费了好大劲才将木桶放好。
“还有吗?”
以一个商队而言,占据车厢一半的七八个木桶似乎太少了些。
“没啦,要不是一个朋友打算回老家不干了,这些都没有。”
拍拍木桶,不知在这种光照不强的环境中是怎么隔着厚面纱看路的绵糖翻身坐下:
“我们就一点小本生意……你签了?”
“我和修女都签了。”
阿尔泽想起了合同上说主要售卖香料和砂糖的说法,木桶里有些沙沙声,大概是砂糖之类。
“那就是同伴了,我的名字你应该听米花提过?”
接过阿尔泽递来的合同,绵糖只是随手翻翻就放到一边。
“打算长期做吗?薪水大概能从一周五十涨到一百。”
这就翻一倍?
不清楚标准,但存在的利益确实有吸引力,当然阿尔泽还没忘自己是要做什么,所以拒绝了。
而且从价格与成本还有商队规模之类的推断,搞不好会入不敷出……当然也不排除是有钱人打发时间的做法。
“那走了!”
无视还在考虑她话的阿尔泽,绵糖以灵活的动作自末尾车厢穿行至第一节,红马的嘶吼随之传来。
“等等,我和格洛……”
还有罗曼西娅和米花都还没上车。
“麻利点喊起来!”
在马蹄与车轮声里,绵糖的回应传来。
不,太快了,至少让人准备下……
这种时候还是不浪费时间了,阿尔泽选择闭上嘴,无视就在附近的格洛,匆忙跑向草丛外。
阿尔泽赶到罗曼西娅那的时候,她和米花交谈得正开心——
或许是开心?一个裹着斗篷一个面无表情实在看不出,可要不是那样也不可能交谈起来。
“走了,罗曼西娅姐姐。”
阿尔泽尚未开口,米花便猜出来意,用亲昵的口吻结束对话。
当然也可能是看到马车了,阿尔泽冲出草丛的速度并不比马车快多少。
“您辛苦了,还顺利吗?”
点点头让拎着木板的米花先离开,放松不少的罗曼西娅语调轻快。
“挺顺利的。”
只是搬了个桶、聊胜于无地说上几句话的阿尔泽想不到什么说的,于是顺着对方的话回答。
重新背上包,在阿尔泽推动轮椅,向被卫兵拦住的马车走去。
“抱歉,让您一个人……”
罗曼西娅垂下头,声音自责般失去轻快。
“不是说好了吗,”
阿尔泽觉得自己好像了解到了点修女的性格,尝试着说出他认为合适的话语:
“我们在各自力所能及的范围工作。”
罗曼西娅的话,以后应该能处理些书面工作吧。
这时,靠近马车的阿尔泽突然看到了驾驶位上的绵糖塞给小胡子卫兵的银亮大钱币。
一枚大银币就等同于五十块。
阿尔泽只是见人用过,自己是没有的。
是有钱人。
一时间都没听清罗曼西娅后面的话,走神的阿尔泽只记得大银币的光泽与小胡子卫兵的眉开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