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你能同意吗?”
怎么可能同意呢,阿尔泽觉得自己开出的条件苛刻得过分,明明目的是“护送”,那么说一通反倒像是可以随时抛弃对方的同行。
“您愿意送我回泪碎江吗?那真是非常感谢……”
而修女的表现,也有些让阿尔泽脸上发热——没有资金、没有足够的安全保障、路上可能会因为他找人的事耽搁、修女需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工作赚取旅费,连最终能否到达目的地都无法确定……
就算如此,修女的声音里也充满着感激。
“这样真的好吗?”
既是在问修女,也是在问自己。
总觉得要给似乎认识奶奶的牧师收个尾而跑来,却像是变相的拉苦力。
“很好啊。”
修女语调上扬,其间充满莫名的轻快:
“那才是旅途。”
“旅途?”
“各有各的目的,却能一同前行……”
阿尔泽一时没能理解。
或许这位修女也是个有些奇怪的人吧……话说回来,如今时代里苦修士作风就很奇怪了,何况还是选择走朝圣路的。
“对了,我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再怎样应该也不至于像老牧师那种。
停顿几秒后修女继续说起来。
“若我没能撑下去,希望您能带着一点骨灰去泪碎江,交给涡畔教堂的圣女……就说,我失败了,但很开心。”
这种丧气话……
阿尔泽想说些什么安慰话,却卡在喉咙不出来。
“……没问题。”
那种轻快是某种伪装?还是看透生死后已不介意而发?
阿尔泽不知道,他也不打算问。
就算问了也改变不了什么,那是修女自身的意志。
“丹娜太过自信,决定的事就会做到最后,贯彻自我虽有些做过头但大家并不讨厌……”
阿尔泽不禁又想起了那个爷爷笔下的奶奶。
优柔寡断会被骂吧,我也要贯彻好——
猛然发觉自己的选择之无谋不比之前他看待哈尔温时的阿尔泽突然很想大声叹气,不过有他人在场,最后还是忍住了。
“您方便的话,下午动身?”
在阿尔泽考虑起要不要找些临时工等修女恢复到能行动时,对方说出了预料之外的话语。
“不,你现在的情况……”
缠满绷带动弹不得,就算教会使用了治愈魔法之类的手段也不可能那么快就让那样的伤势好转……自己身体的情况,修女毫无疑问也知晓。
“用些小手段屏蔽痛觉就好,我的……我的伤只在皮肉。”
说得轻巧。
阿尔泽回想起幼时给果实削皮时不慎削去半边拇指皮,就算用去很多药草也还是痛了十多天,将近一个月才勉强长好……就他之前所见那覆盖全身与彻底失去无疑的伤,治愈的可能仿佛与奇迹比肩。
“逞强可不好。”
偏偏这种时候想起希娅——阿尔泽借着浮现的些许悔意,将未能对青梅竹马说出的话吐露:
“有什么情况不及时说明自己硬撑着的话,最后发生些什么时旁人未必来得及应对。”
简直是在说教……阿尔泽察觉对于不熟悉的人而言这话语的不妥,刚想补充点什么时,修女那传来了轻笑。
“妈……家母也曾如此说过。”
说是笑,其实更像是短促的呼吸。
“我并非逞强,更何况在领主驱逐外地人的时候……您应该有所了解?我并非林格威尔人。”
驱逐外人?阿尔泽不记得听闻过这样的政令。
“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每个街道都被派人大声宣读了,外来人员必须在三天内离开,且需当地人担保,不然会被扣押。”
奇怪……
怎么看这都是弊大于利,其间肯定有什么原因,但对此了解几乎等于没有的阿尔泽思考不出。
等下问问看老牧师……接下了他的委托,态度应该会缓和不少?
“我给你两个选择。”
谁?
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一跳,却发现是老牧师不知何时拉开门扉但不进来,只是伫立在走廊中。
习惯成自然?某种特殊的技巧?还是说魔法之类的?
不管怎么小心都会在行走于走廊时发出声音的阿尔泽,感到一丝来自老牧师的不凡。
“牧师?午安。”
修女的反应极为平淡。
“午安。”
牧师平静地带过问候,像是从没在大厅里发过脾气一样看向阿尔泽:
“一是有个贵族可以帮你们,能坐上列车。”
“我不愿和贵族扯上关系。”
阿尔泽还没来得及问那不存在于他见识中的“列车”是什么,修女便冷冰冰地拒绝。
寒意充斥话语,仿佛渗入空气。
有那么讨厌贵族吗?
老牧师点点头,理所当然地继续说起来:
“那么第二个……跟我一个做些小生意的老朋友一路,不过需要在他手下工作,当然,有报酬,包食宿。”
“那真是太好了,谢谢您。”
看上去是在问阿尔泽,回答的却是修女。
基于社会地位上的推测来看,贵族提供的帮助大概比商人好……不过阿尔泽倒是无所谓,他对很多情况都缺乏了解,由修女来选择应该更好些。
“那快起身,我找了张轮椅。”
“等等……”
阿尔泽觉得自己有必要开口了,牧师那奇怪的冷淡态度、修女理所当然般的反应……而且他特意提供帮助不可能只是单纯好心,抱有什么打算并不清楚,至少阿尔泽不清楚。
“既然是丹娜的孙子。”
然而老牧师重复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便转身离去,这次远去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所以……和奶奶有什么关系?
阿尔泽突然觉得疲倦不堪,实在是不想再和老牧师沟通……不过也不会再沟通了吧,就对方那副不肯回答重点的态度而言,几乎可以肯定什么也得不到。
“丹娜?”
修女轻咦一声。
“你知道些什么?”
不管是有所隐瞒还是实话,修女的回答都在预料中。
“只是听到牧师特意提起,觉得有些疑惑。”
也可能是某种话术,实际上牧师根本不认识奶奶……
算了。
就算在这里刨根究底,也不能找到希娅或哈尔温,更不可能把修女送到目的地,还不如什么时候写封信或是当面问奶奶。
“……需要我背你吗?”
阿尔泽将话题一揭而过,转而提起接下来的目的。
有轮椅那移动起来就方便多了,背一个重伤的人阿尔泽并不顾忌,背包可以先放一边。
“这点无需您相助……”
眼见动弹不得的修女突然坐起身,可没几秒又躺下。
“咕唔……可以拜托您将柜子中的衣服拿给我吗?”
看不到表情,但听闻得到痛苦。
但对方拒绝帮助,阿尔泽也不便坚持,只好按其要求打开房间中唯一的柜子。
只有件掉色的修女服与打着不少补丁的旧斗篷,一个小小的白色木盒放在角落,那理所当然不是衣服。
难道说只有两件换洗的衣物、其中一件今早就毁坏了?
尽管没什么关联,阿尔泽还是联想起奶奶给的那些相对而言堪称华丽的服饰,心中不由得涌上几分羞愧。
“不用帮忙穿吗?”
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阿尔泽自是懂的,可修女的样子不像能自理。
沉默着摇摇头,修女缓慢地抓起放在身边的衣物,躺着以迟钝而扭曲的姿势穿着起来。
哪怕对方毫无介意的表现,阿尔泽依旧忍不住闭上了眼,至少能好受几分。
要是女性的话,或许就能毫无芥蒂的帮她吧?
“好了。”
胡思乱想时,修女已穿好且坐起。
“忍耐?”
阿尔泽睁开眼,看到修女露出的绷带时忍不住叫出声。
颇为耀眼的紫芒浮现其上。
“我一个朋友教的。”
修女语气平淡,好像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那是古时教国骑士团的魔法,能让使用者无视痛苦——无视不代表不存在,不过是自我欺骗。
教国的骑士团制度随着给予祝福的女神不再现世而逐渐消亡,魔法也因其存在成瘾性而被禁止。
教会课本上明确提过其效果与特征,是不折不扣的禁术。
“用斗篷挡一下就行,没人会看的。”
见阿尔泽不回应,有些会错意的修女拉过斗篷,笨拙地裹上。
确实是戴上兜帽就看不到了,但重点绝不是看不看得到——
我到底在想什么呢?
阿尔泽眼角跳了一下,发现自己似乎考虑得太多。
明明连刚颁布的政令都不清楚,却考虑起所谓的禁术。
且不谈禁术,其他方面也……
“讲些有的没的,你做了什么?”
又想起了奶奶的话。
“至少让我扶一下吧。”
弯腰套上鞋子的修女停顿几秒,嗯了一声。
到底在想什么……
看着修女用绑带固定那明显大了一号的鞋子,阿尔泽心头郁结积聚。
“……虽然这么说很过分。”
阿尔泽张开口,似乎不受控制般说起来。
“我的所作所为……只是憧憬着爷爷笔下的奶奶。”
突然说什么呢。
“很好啊。”
修女绑完左脚,休息一会儿后又开始右脚。
“前行时能有个背影引导,很让人羡慕不是吗?”
语调如提到旅途时那般轻快。
自己的言语毫无逻辑,本不指望修女说些什么,听到那话的阿尔泽顿时卡壳。
“您之前离开后不久牧师来过,说送我到教会的人中有个有着不常见灰发的年轻人,想必指的就是您吧?”
修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青色的瞳中闪烁着阿尔泽方才才注意到的奕奕神采。
“救命与护送这两份恩情,我必然会回报。”
行礼太过正式,让慌忙扶住像要倒下去的她的阿尔泽颇为不知所措。
“那、那并非我一人所为……”
还有伯恩德,卡斯叔的马车也是重要原因。
“……来得及的话,我终会报答每个帮助过我的人。”
修女的语气太过沉重,令阿尔泽生出几分自己像是在挟恩图报的错觉。
也许是性格使然?
“麻烦您稍等片刻。”
在沉默到来之前,修女先行转开话题,离开阿尔泽颤颤巍巍地步向衣柜。
小心翼翼地捧起白色木盒,放入斗篷内袋。
“走吧。”
“有什么需要带的行李?”
自己的背包还有些空间且不算重,牧师说修女像个苦修士,那应该也没多少要带的,自己帮拿一下也……
“女神的侍奉者当不求外物。”
本就该如此般,修女背诵了一句教典中的戒律。
阿尔泽知道这句话,但是在某些大叔农闲时互开玩笑时了解的,从没想过会有人当真。
两掌大的白色木盒里兴许是钱或身份证明之类的东西……然而就算如此,相对修女这身份,她也未免太过清贫。
阿尔泽对所谓“苦修士”的认知,似乎深刻了几分。
修女似乎有些抗拒阿尔泽的手,只是抓住他背包一边支撑。
用力轻到阿尔泽几乎感觉不出。
以比来时慢上太多的速度,二人下到大厅,那里依旧空无一人,牧师也不知又到哪去,轮椅倒是就放在楼梯边。
毛刺明显的粗制轮椅,铺着暗绿色的毯子,靠近时能嗅到明显的灰尘味。
“拿来之前至少清理一下吧。”
虽然有就不错了,阿尔泽还是抱怨了一句。
让修女扶着楼梯扶手暂且等待,阿尔泽拉起毯子走到远一点的地方抖动。
没有阳光都能看到飞舞的尘埃,怎么看也不像能给伤员用的,触感还有些潮湿。
阿尔泽犹豫了一会儿,在修女不解的注视中跑回之前的房间,翻找一会儿后将床单下的薄棉垫与绿毯交换。
又不是不再回来了,将来再好好道歉和买床新的就好,应该不会太贵。
现在是伤员要紧。
找着自我安慰的借口,阿尔泽做着原本在他看来只有姐姐才会做的事。
当然要不是姐姐的影响,他也不会在大概还合理的范围主动寻求条件的改变。
修女意外地没说什么,待阿尔泽将棉垫叠到合适的大小放上轮椅后,一言不发地坐了上去。
“我和……之前在的一位朋友支付的费用足够吃住到夏天,倘若有朝一日牧师问起您,就这么告诉他。”
在阿尔泽准备推动轮椅时,修女双手合拢,小声说起来。
不是免费的吗?
同为神职还收取费用一事让阿尔泽生出几丝讶异,不过且不论真假,他对之前模仿姐姐的行为没那么心虚了。
“没问题。”
原来是因某种意义上的等价交换才没意见的。
向前用力,却卡住了。
蹲下才发现是轮椅下放着的布袋一角卷入车轮。
老牧师放东西的习惯还真是莫名其妙……之前好像也是把一大袋革币放在宣讲台里。
不出阿尔泽所料,正是那个本留在台面的装革币的袋子,不过里面多出几卷与修女身上相同类型的绷带、一瓶色彩混浊的贴着简单药膏标签的瓶子和两张叠好的纸条。
“东街卖香料的收”与“阿尔泽入夜后一个人看”。
“怎么了?”
“……牧师放了些绷带和药在轮椅下,还留了张写着要去地址的纸条。”
革币本就是修女收集的,在牧师手里应该有什么原因……看了那张指名道姓的纸条后再告诉修女不迟。
阿尔泽消去一部分内容来回答,随手将袋子压进背包。
“牧师确实是好人呢。”
“好人吗……”
应该算吧?救了修女的命也不见提费用的事,还帮忙找人护送,当然对人态度莫名其妙就是了……
“对了,有一点很抱歉,我单方面从牧师那听来了您的名字、”
修女转过头,对上阿尔泽的视线:
“请容许我补上忘记的自我介绍……我叫罗曼西娅,没有姓氏。”
说起来我也是单方面了解过名字……但那个黑箱的事还是尽量别提为好。
“我叫阿尔泽,一样没有姓氏。”
阿尔泽不好意思地以相同的格式回应。
都是普通人啊。
“希望今后的旅途能彼此关照。”
说着,修女——不,现在该叫罗曼西娅的少女缠着绷带看不到的脸上仿佛露出笑容。
或许是从语气里听出的,之前也是听得出感情……想着与此刻无关的细节,阿尔泽点点头: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