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走廊里,弥漫着淡淡药草味。

隔着身后的栏杆还能看到大厅,却和那里仿若两个世界。

木制的地板每走一步都仿佛在下陷,让人不禁回想起走在地面是何等地安心。

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要不是有着打扫的痕迹,阿尔泽都怀疑这走廊是不是早就废弃了。

这种地方哪可能安置伤者,光是老朽的木板声就有够难受了。

就在阿尔泽转头准备离开时,他听到了低语声。

朦朦胧胧,分辨不清。

修女应该不可能那么快就醒转,大概是牧师或别人在说话?

把耳朵贴在墙上,阿尔泽打算听听是从哪里传来的。

“……造……格……塞……以此……”

顺着入耳的模糊词汇,阿尔泽来到了右手边第三道门前。

听得太过仔细,以至于阿尔泽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似乎踩在很不妙的地方,脚下咔咔咔地响着仿佛就要崩断。

“……请进!”

看来是听到了门外的动静,低语停下一会儿,随后以听上去相当精神的声音招呼起来。

有点沙哑的女性声音。

是教会的人吗?阿尔泽记得自己之前看到穿着教会制服的只有几个胡子花白老人……

“打扰了。”

既然对方发现自己了,直接离开也不太好,祈祷着自己的行为不要招致不好的误解,阿尔泽转动起把手——

发不出声。

看着被淡绿色绷带缠满全身的人形,阿尔泽不禁哑然。

“您是?”

原本只是想看一眼是否脱离危险就离开,他完全没料到会有伤成那样的人醒来如此之快。

并未准备好任何说辞,立场也是毫无疑问的陌生人,甚至和教会也没什么关系。

“嗯……那个路过时听到有声音就……”

沉吟了自己都觉得过于漫长的时间,阿尔泽才挤出一点话语。

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冒失,路过这种空旷教会二楼的昏暗走廊,不管怎么想都是拙劣的谎言。

“抱歉,我不知为何动不了,所以就背了背课文打发时间。”

阿尔泽这才发现对方一直看着天花板,并未转过头来看着他。

是被绷带固定住了?

“……冒昧一问,你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吗?”

“状况?我刚醒没多久,怎么了?”

看来她很可能什么也不知道。

试探性的问题得到了对相对理想的结果,阿尔泽咽下原本打算追加的对自身的解释,犹豫着酝酿接下来的话。

“您会嘲笑我吗?”

问出奇怪的问题之后,她不等阿尔泽反应紧接着又讲起来:

“我不懂您说的状况,但我猜得到自己发生了什么……我这种无谋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也不奇怪……”

自卑感透过声音,浓郁得清晰可闻。

声音越来越低,后面都听不清在喃喃自语些什么。

“……我只是路过,没有嘲笑你的理由。”

然而阿尔泽对她几乎是一无所知,哪怕是一两句安慰的场面话也毫无头绪,生怕一不小心说错话。

“也是,问了奇怪的问题还真是对不起。”

教会的人呢?明明伤势如此严重,却连看护人员都不留,伯恩德居然也不提一下……

若看到时只是沉睡,阿尔泽毫无疑问会怀着一丝怜悯与感慨离开——可如今对方孤身在空无一人的教会里动弹不得,还咕哝着不知所云的话语。

是被奶奶的性格影响了吗……其实早就被影响了吧,不然也不会离家寻人。

在心中长叹一口气,阿尔泽解开束带放下背包,确认没有灰尘后席地而坐:

“可以说说是什么课文吗?”

至少在有人回来前陪她说说话——回来的是之前和伯恩德一起见过的老牧师或其他教会人员就更好了,身份来历目的都好解释,或许还能借宿一晚……

“您对历史有兴趣?”

是关于历史的?

具体的没听清,但在这种情况下还背课文的人不是好学就是对某些内容有强烈的喜爱之情……阿尔泽不过是顺着猜想发问。

“还请听,露库忒娅圣典其十三,十六章第八节,南方的海洋与大地、还有遥不可及的巍峨之塔。”

修女咳嗽两下,略微放大声音喋喋不休地说起来。

“女神说她的子民不能局限于大地,要看向遥远的天空与未来,圣利恩自圣山而来,携神谕中止了自圣枫叶而起的战乱,号召人们建造通向……”

语速之快让阿尔泽难以找到打断的契机,其中蕴含的精神也不像卧病在床的重伤人员。

“……巍峨之塔未建成,地基却成了后日的要塞……”

没能打断她话的阿尔泽最终听得有些头晕——露库忒娅圣典教会大量印刷且免费发放,阿尔泽奶奶家还有一整套三十本,然而前几本通篇都在歌颂女神与圣人们,阿尔泽实在没能看下去。

要是当初看完了大概就能知道她是不是不止背完第八节,还有第十六章甚至第十七章……阿尔泽突然有些后悔。

当然这后悔中也包含着些许没能看完除歌颂外的内容,阿尔泽不算喜欢历史,但喜欢有历史意义的建筑,喜欢那些他一直向往的远方非凡的风景……

“您怎么看呢?”

“啊?”

从遐想中回过神,阿尔泽才发觉对方话语已告落,然而中途没能打断漫长的内容好便于思索,阿尔泽只记得不多的部分。

“……圣人们的结局都挺遗憾的。”

修女似乎将感情融入了声音,在说到圣利恩病逝,圣枫叶被自己的孩子毒杀时语气放缓不少且充满悲伤,阿尔泽也因而对此印象深刻。

等了好几分钟,修女才做出回应。

一字一顿,仿佛耗尽全身力气才挤出来。

“我的死亡也……”

没了下文。

阿尔泽心头不由得一凉。

这时他才发现,修女的意思很可能只是指不知道现在的状况,但昏迷前发生的一切恐怕还记得,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会用那种语气提到自身的死亡。

只要问的话很可能就能知道凶手的情况,顺而推断是否与失踪的希娅与牧师有关,从而了解……

不,不是现在。

“南方诸国视为女武神供奉的圣瑟薇在平定海洋后回到故乡安度晚年……我们的开国皇帝圣林格威尔在子孙满堂的情况下毫无波澜地退位……”

阿尔泽绞尽脑汁,将记得的有着好结局的圣人们列举而出。

听得出她情绪的低落——对方似乎本就是自卑的性格,闻言产生晦暗的想法也不奇怪,说出导致联想之语的阿尔泽觉得自己有不少责任,于是尽可能地补救着。

“圣瑟薇并非圣典中人吧?”

话语突然急促起来。

阿尔泽猛然发现自己的失言,和普通人说可能没什么,但当着一名修女的面提起一位叛教圣人就有点……可接下来并非阿尔泽预料中的内容。

“她曾明言反对过女神的某些做法,从九百多年前异教公约颁布以来便和其他有碍女神威严的人一同消失在记载中……至少在露库忒娅教国所影响的土地上,并未有她的故事流传。”

原以为会有责骂、威胁、困扰、劝导或恐惧之类的反应甚至是闭口不谈……

“还请您告知是从何处了解……”

然而她只是用仿佛哀求某种答案的声音,向阿尔泽询问着。

阿尔泽想了想,决定省略主要部分告知:

“我是在海洋对面传来的一些诗集中看到的。”

单纯歌颂数位圣人其人生壮举与不追名逐利结局的诗篇,海洋对面传来的书籍虽然很受欢迎,可在传闻中是比异族盘踞的南方诸国还要混乱的地带,而且在明面上与教会敌对。

“诗集吗……异教徒的诗集啊……”

修女低语着,听不出是抱有兴趣还是别的感情。

午后的钟声恰到好处地传来,给阿尔泽一份脱身的理由。

既然钟声已响,那教会里应该有谁回来了吧。

阿尔泽悄然起身,放弃聊一会儿的想法打算离开。

林格威尔帝国并不钳制思想与言语,何况只是一个名字,就算因为一时说出什么不该出口的东西阿尔泽也不担心,知道这一切的只有不能动弹的修女,他只要及时离开或在人前坚持否认应该也不会怎样。

尽管从这位似乎喜欢历史的修女的话语来看她很可能知道不少有趣的事……

有风险的事还是避开比较好。

宗教迫害、被怀疑与异教徒有联系……

摇摇头将一瞬间联想起的小说内容抛开,觉得自己有些妄想过头的阿尔泽拉开门扉。

希望她能原谅这话说半截后的不辞而别。

不过都没有互相告知姓名,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只是陌生人短暂的闲聊吧。

在修女依旧持续的低语里,阿尔泽抛开突然回想起的关于那个黑箱子中名字的思绪,虚掩上门,拎着背包小心翼翼地避开会踩出声音的部分,就此离开。

在教会门口遇到了老牧师,对方冲阿尔泽点点头就离开了,看来是没发现阿尔泽在教会的所作所为。

这样也好……大概?

阿尔泽长舒一口气,迈步走向不远处的馅饼摊。

那么,接下来要去哪?

两掌之大的薄馅饼附送一小杯闻起来有些呛人的蔬菜汁价值五块,相对砂糖过于昂贵的价格让阿尔泽有些恍惚,不过对方手脚过于麻利,短短几秒就包好递到面前,阿尔泽也不好意思说不要。

不过比起思考之前是否被那个说一周工资只有三块的男人欺骗,阿尔泽更在意的是该何去何从。

什么遗憾什么愿望什么目标,在残酷的现实前荡然无存。

口袋里的钱不少,但绝无能长期生活下去的可能。

味道也很一般,只是用森林里随处可见的野菜混合蛋液做馅。

用力咬下一口,阿尔泽考虑起一边工作一边旅行与寻人的可能。

如今天下太平,不似奶奶年轻那时,只要有力量,就能接到各种各样的委托取得报酬。

像是爷爷那样做个算账先生……

虽有效仿的想法,不过很快阿尔泽便掐灭了这一念头,他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而记账这种事几乎没人会交给一个随时会离开的陌生人,四处奔波的商队通常也有了固定的记账人员,临时添加的可能很低。

而其他方面阿尔泽又没有信心,迄今为止的人生里主要就是阅读与打猎时给父亲帮忙,无论哪边都称不上独当一面。

站在摊边犹豫到馅饼吃完,阿尔泽将呛人但颇为解渴的蔬菜汁一饮而尽,转身望向才出来的教会。

说起来教会会给他人提供帮助,找工作不知是否包含在内……

那个老牧师看上去挺和蔼的,应该能问到什么吧?

“工作吗……工作啊……”

站在宣讲台上的老牧师翻动着圣典,满脸困扰。

几分钟前觉得有些羞耻的阿尔泽站在门口好一会儿,在下定决心离开并靠自己寻找短期招聘信息时,被似乎一直在观察他的老牧师叫住,还很亲切地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明吗?”

尽管不知道是要做什么,阿尔泽还是递过证明。

老牧师拉开纸页端详,在家庭关系一栏停留半天,最终点点头。

“既然是丹娜的孙子……我可以给你一份工作。”

奶奶?奶奶认识镇里的牧师并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但面对突然出现的名字阿尔泽还是十分在意。

“……帮我送一个人到泪碎江。”

“露库忒娅教国不是对林格威尔封闭边境了吗?”

也许只是老朋友或熟人的关系,之后再问也不迟——这份工作看上去很想是老牧师确定了自己是“丹娜的孙子”后才决定的,不然一开始也不会皱起眉头,所以问清状况很重要。

“从北阿兰利亚进到草原,从草原到古枫,然后顺支流进入泪碎江就行了。”

就行了?

过于宏大到连阿尔泽在妄想中都没构建过的旅途,被老牧师轻描淡写地述说。

北阿兰利亚是塔里斯帝国阿兰利亚山脉的一部分,绵延数千里的高大雪山据说能直通女神居住,加之环境恶劣难以开发而在数百年前被塔里斯皇赠予教国,如今则是林格威尔帝国在管理。

女神居所便在草原尽头的圣山上,故而这山脉也直通草原。

会去行走的,只有朝圣的虔诚教徒与逃离故乡前往他国的罪人。

“您……认真的?”

更不要说战乱不断的异族国度古枫、目前被异教徒占领且仍有遥远过去奇迹影响残留的泪碎江……

阿尔泽固然曾想去看,但不代表能串联到一起且直接去看。

“只是提供较为便利的方案。”

老牧师的神色看不出异常,仿佛这么走理所当然。

便利?

寻求跨国商队混入、从南方绕路、寻找守卫薄弱点偷偷入境……阿尔泽随便都能想到一堆相对而言抵达泪碎江的更简单方法。

“抱歉,我做不到。”

自己能想到的,没道理老牧师会想不到,之所以要那么走大概有老牧师或那位要送的人自身的原因吧。

然而就算是没什么问题初次离开村子的阿尔泽也不会接受这种漫长且无谋的护送,更不要说他还要去寻人。

“那算了,你可以去治安队问问。”

很明显看得出失望之色,老牧师摆摆手,示意阿尔泽离开。

“您认识奶奶?”

转过身迈开半步,阿尔泽想着至少离开前问一下,于是又回过头来。

老牧师点点头,又摇摇头,奇怪的动作看不出想表达什么:

“不过……”

“不过?”

“如今也开春了。”

老牧师转动眼球,目光不再落向阿尔泽,似乎变得飘忽起来。

“转眼就是夏天了,我们这里总会下雨。”

不知在看哪里,老牧师压低声音念叨起来:

“闷热潮湿的这里也难以养伤,或许有人撑不到秋天结束吧。”

阿尔泽一下反应过来老牧师话语所指。

“您……什么意思?”

总不可能是自己不答应护送某人便见死不救吧?

“嗯?我的自言自语被你听去了吗?抱歉抱歉,请不要在意。”

视线转回,挤出的笑容太过装模作样,令阿尔泽不由生出几丝疑惑与愤怒。

“您是针对我而说?还是修女?亦或我奶奶?”

“既然是丹娜的孙子”……回想起这句用仿佛老熟人般语气所说的话,阿尔泽虽说猜得出老牧师话里有话,却不确定是在指什么。

“话?我说过什么吗?”

对比之前救人时的热心与偶遇时显露的稳重,老牧师现在的样子让阿尔泽有些恼火,有意识地提高了音量。

“我是说您打算把今早的修女怎样。”

“未来的事谁知道?”

是倒是没人知道……

修女看上去得到了很不错的治疗,老牧师说的话虽然有种不妙的感觉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和修女的关系也不过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是要送谁?报酬如何?我又需要付出什么?”

先了解下具体内容好了,目前自己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一边送一边找也不是不行……况且要是奶奶在的话绝不可能坐视不理,爷爷笔下那个年轻时的她或许还会把老牧师打一顿,然后带着修女离开,然后不计代价找到治疗方法——十六年战争时奶奶曾以类似的方法对待过不少流浪儿,不少人对奶奶的做法颇多微词,可明言反对的在记载中几乎没有……

可能是被爷爷刻意删减了,不过阿尔泽更愿意相信那是奶奶的人格魅力之类。

他所没有、也不可能有的魅力。

嘡嘡。

模糊的碰撞声自老牧师从宣讲台抽屉中拉出的袋子里传来。

“这就是报酬。”

老牧师倾斜袋身,好让阿尔泽窥见内部的事物。

那是灰褐色的扁圆形物体,略比他拇指甲大一圈。

顶多算是纪念品、仿造传说中女神创世之初尚不识金属的人们所用的货币所制,有着被女神祝福传闻的它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几枚。

只是切好晒干后略做打磨处理的皮革,说是不存在实际价值都不为过。

“哪来的?”

固然有女神祝福传闻在,但能分辨是否存在祝福的教会对这种民间传说向来嗤之以鼻,更不要说特意准备这么一大袋。

太过异常的报酬让阿尔泽察觉到几分不对。

“那个小修女攒的。”

一下串联起来。

“那要送的人是……”

“是她。”

比起送的人就是那位修女,阿尔泽更惊讶的是其所作所为:

“她在走朝圣路?”

走过圣人的故乡、去感受他们留下的改变、或是与尚活着的圣人面谈、思考何为圣人——“倘若有认为自己能改变什么的人,便走到圣山来,要是具备资格,我便赠予你改变的力量。”

仿佛玩笑般地存在于不少传统英雄小说里代表英雄们取得强大力量的途径的话语……尽管民间传说不少,却没有一个能有效证明那出自女神之口。

这样一来老牧师说从创世神话开端的北阿兰利亚山脉到女神最后一次显露于世的泪碎江也不难理解了。

“是啊,像个传统苦修士一样拒绝经济援助,依靠劳动取得食物,帮助他人后最多也只收取革币做纪念……”

老牧师闭上眼,平淡的语气听不出悲喜。

“不找其他人吗?”

送重伤之人跋山涉水到远方,阿尔泽不管怎么想都不认为自己具备那种能力。

“方才找过了,不是没能力,就是嫌报酬低。”

原来离开也有这原因吗。

“可我也没能力,而且……”

阿尔泽看看那袋革币,又摩挲几下口袋中用在长期旅途上犹如杯水车薪的金钱。

“……还嫌报酬低。”

“那我只能放任那小修女在病痛折磨中离世了。”

相对不久前的隐晦暗示,话语突然变得极其直白的老牧师的表态令阿尔泽有些反应反应不过来。

“不,等等……你这样还算是女神的牧师吗?”

连敬称都不禁舍去。

“你这样又算是丹娜的孙子吗?”

“这和奶奶有什么关系?”

老牧师的话在阿尔泽听来毫无逻辑,本就有些恼火的他此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既然是丹娜的孙子你就自己选吧!”

不知是阿尔泽的什么反应触怒了老牧师,他的面色变得相当难看,五官扭在一起,重重地在宣讲台上摔下袋子,转身向大厅深处走去。

“无理取闹……”

虽然这么形容一个老人相当不礼貌,阿尔泽还是忍不住吐露心声。

要是老牧师在找其他人时也是用这种报酬与态度的话,那怎么可能会有谁同意,脾气人人都有,不过至少……得给够报酬吧?

远处传来楼梯被老牧师重重脚步踏得发出不堪重负的惨叫,阿尔泽看着那带革币,只觉此刻太阳穴跳得有些让他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