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无法倒流。

但在某些事件发生前,本注意到了疑点却没去追究。

要不是起得最早的姐姐慌慌忙忙地叫醒他,阿尔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个日落分别时还互道明天见的少女,清晨已从村中消失。

带走了一部分钱与衣物,还留下一张写着潦草“抱歉”的纸张。

假如之前多追问一下、假如再之前和她一起去教堂,是不是……

某种意义上来说自身发现的疑点也被搜寻的村人们发现了,毕竟在和平了许多年的这片土地上有人离家出走并不是小事,大家自发地找着希娅的身影,邻村与镇上也派人去报警和问了——

这时候空无一人的教堂与失踪的牧师就显得很可疑。

昨天希娅去了教堂,今天人就和牧师一起不见了,难免不让人联想到一起。

回来的人提到这点时大都表情微妙,估计是向着各种不好的方向看待事件了吧。

“阿尔泽!我家妹妹就请你照顾了!我去找一下!”

只是村子周边当然不至于托付给朋友襁褓中的家人,哈尔温的意思恐怕是去更远的地方吧。

“哈尔温!别冲动!”

然而背着简单行囊的哈尔温骑着借来的老马却走得飞快,一下子就远远抛下抱着婴儿的阿尔泽。

从早上希娅不见后哈尔温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村子周围奔走寻找,大声喊着他姐姐的名字直到累得精疲力尽被几个村人劝回来,然而只是简单休息后就拉着阿尔泽让阿尔泽做保向养马的老人借了一匹马——

虽然有大致的猜想,但阿尔泽完全没能料到哈尔温的行动力会如此高昂。

而且能毫不犹豫地抛下仅剩的家人……

看了一眼襁褓中睁着眼打转不哭也不闹的尤莉亚,阿尔泽只觉得心堵。

阿尔泽是真的理解不了哈尔温心中的天秤,在不到一年前因生下尤莉亚而重病的哈尔温母亲临终前哈尔温还说过自己会让妹妹健康快乐成长的,如今却扔下妹妹一个人踏上无谋的追寻。

不是说希娅不重要,在这种没有线索的情况下最好先等待镇里治安队安排的人来调查或明确了解到什么……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去找只是撞虚无的运气。

然而冷静不下来。

哈尔温离开后,阿尔泽抱着尤莉亚回到家中——颇为让他意外的是虽然弟弟没说话,但父亲和姐姐很轻易就接受了发生的事,还把弟弟用过的摇篮翻出来放尤莉亚。

或许是因为以前也经常帮忙照顾吧。

“阿尔泽,很烦恼?”

饭桌上,姐姐微微上扬的语调像是在念歌谣。

确实冷静不下来。

一想到关于哈尔温和希娅,包括那个牧师的事,阿尔泽的脑海中便会涌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和尝试说服自身冷静的理由,可越是说服思绪就越多,就越是心绪不宁。

放下碗,阿尔泽点点头以做回应。

想是想开口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说什么。

抱怨或责骂哈尔温的冲动?论述牧师的疑点?表达对希娅的担忧?

那只是废话,对现状毫无价值也无法令自己冷静的废话。

“见奶奶,听教诲?”

一只手摇着摇篮一只手给弟弟夹菜的姐姐微笑着提议,父亲则是一如既往地沉默着扒饭。

那只会挨骂吧。

虽然不知道会说什么,但阿尔泽觉得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够奶奶不重样地挑刺骂上自己一年了……

“阿尔泽,今天你去给奶奶送饭。”

像是给姐姐帮腔一样,父亲突然沙哑着说道。

被骂一下或许有助于冷静与思考。

如此安慰着自己,阿尔泽思考起待会儿要怎么向奶奶说明,加快了进食速度。

“你搞丢的?”

面对着空无一字的墓碑,奶奶并未转过身来。

“……有我的责任。”

问题没头没尾,不过阿尔泽还是大致猜到了奶奶指的是什么,早上来找人的村民可不少,奶奶大概是从谁那里听说的吧。

“那就像个男子汉一样去纠正错误。”

明明什么都没说,奶奶严肃的语气却像是看透了一切。

纠正——大概就是找到哈尔温和希娅还有那个很可能有问题的牧师吧。

“要是你爷爷还活着,应该会边哭边打你吧。”

“爷爷是那样的性格吗?!”

奶奶过于超出阿尔泽了解的发言,让他不经思考就将惊讶脱口而出。

没见过也没怎么听过,不过字里行间表现的爷爷是个善于思考、无论何时都很冷静、有着超越普通人坚强的人……有所夸大也不会太偏离本身,至少阿尔泽如此认为。

“是啊,是个稍微有点难受就会哭出来的小鬼……”

略微弯下腰,奶奶把手放在了空白墓碑上。

气氛似乎有些变得压抑,阿尔泽不禁放慢了呼吸,不敢出声。

“他有个青梅竹马,是城里来乡下养病的大小姐。”

“丹娜和她的青梅竹马莫尔”,《蒲公英团传奇》中不止一次地如此指代爷爷奶奶两人,当然对象并不是绝对的,毕竟儿时玩伴都可以用青梅竹马来称呼。

然而只是这样已经足够让阿尔泽充满好奇了,毕竟他在爷爷遗留的文字中从未看到那位大小姐的身影。

“两个人都是爱看书的性格,加上就住在隔壁,很快就成了好朋友,那个大小姐还说要在莫尔十八岁生日时送他个惊喜………呵哈哈,惊喜!”

一边说着,奶奶一边用阿尔泽听过无数次的讽刺笑声大笑起来。

青梅竹马在成年生日上的惊喜,阿尔泽不止一次在描写少年人的小说中看到过,当然就算没看过,也不妨碍去理解。

那个惊喜没能送到——阿尔泽自觉自身便是此刻最好的证据。

“可惜生日前几天她就失踪了,她的家人怎么也找不到她去了哪,莫尔哭着跑出了村子,当时我以为他那么软弱很快就会狼狈地回来了……”

奶奶的情绪有些不对劲。

阿尔泽发现不管是这些事还是奶奶的语气,都是他不曾见过的,然而奶奶语速越来越快,让他找不到插话的空隙。

“他是回来了,回来的时候脏兮兮的,问他也不说话,去那个大小姐家里找出她的日记本,翻来覆去谁也不理像是疯了一样,然后和我说他要组建佣兵团……从那以后没见他哭过,笑容也等于没有。”

奶奶转过身来,挺直原本佝偻的腰,眼中仿佛冒着光芒。

“哈尔温刚才借走我的佩剑就骑着马走了,那不罢休的痛苦样子让我想起了你爷爷……阿尔泽!”

“在!”

大吼自己名字的瞬间,阿尔泽从那神情里看到了幻影。

“我无法描述那种号召力,或许是因为我本身没有那种天赋吧……丹娜有着领袖的天赋,哪怕只是带着一群酒馆里的混混,她也像是女武神”。

爷爷在《蒲公英团传奇》里对奶奶的描述,从没像现在那样给阿尔泽以真实感。

或许正是这样,团长才会是奶奶吧。

“就算你不能找到希娅!也得给我把哈尔温那小子完完整整地带回来!脑子也好身体也好都不准出问题!再像当年我们那样闯荡出一番事业!”

不是语言,也不是气势,仿佛某种坚定的意志顺着声音灌入体内。

“是!”

若不是蒲公英团并没有行给团长的礼节,阿尔泽还真想向奶奶行礼,向那位团长、向那女武神的幻影致以敬意。

不安的心逐渐稳定,目标也在心中明确。

奶奶的意思大概不止带回哈尔温和希娅他们,还有弥补自己当年没有去追逐爷爷而导致他转变的遗憾吧……

且不谈那个被爷爷当笑话写的事业,不希望重蹈覆辙的想法,阿尔泽确实理解了。

“后来呢?那位大小姐去哪了?”

尽管太过突兀,阿尔泽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有种这次不问就再也没机会了解的感觉缭绕心头。

奶奶的身体又佝偻下去,仿佛方才一切只是错觉。

“……谁知道,死了吧。”

过了好久,奶奶才以微弱的声音回答。

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奶奶离开墓碑,越过阿尔泽,用后跟踢了他一下。

既然不愿说,那也没办法。

阿尔泽看了一眼墓碑前,那里放着朵枯萎的灰蒲兰。

不见蒲公英。

“老小子就让你送冷饭过来吗!”

“不,奶奶你说了那么久饭冷了很正常……”

当然也是自己把装饭菜的篮子放到桌上就去找奶奶的问题。

应付着明显发怒的奶奶,阿尔泽向热着饭菜的火炉里添了些柴。

刚才那种气质荡然无存,让阿尔泽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个白日梦。

“少像你姐那样顶嘴!”

姐姐性格有些散漫,说话习惯也有些奇怪,让奶奶生气倒是不难想象……

不过姐姐从没提过相关的事,说是顶嘴,恐怕是解释不清又被误会了吧。

为了维护祖孙关系,阿尔泽闭上嘴老老实实继续加热。

像这样放冷的情况很少,过不了多久奶奶就消气了吧,大不了让深受奶奶喜爱的弟弟来讨好一下。

“你姐不指望,你啊早点让我抱上重孙子。”

在桌上扔下不知何时从哪拿来的红皮厚本,奶奶坐下身望着忙碌的阿尔泽。

于此阿尔泽一如既往选择沉默。

对自己和姐姐说过无数次,然而两人都不是会回答这种问题的性格。

奶奶自己也到三十多岁才和爷爷结婚……当然这种话不可能当面说出。

将热好的饭菜放到桌上,阿尔泽瞄了一眼那个本子。

“那是给你的。”

注意到阿尔泽的视线,奶奶把本子推向阿尔泽,底部划过桌面,留下一摊细碎的尘埃。

“在这里看还是带走都随你,走之前把衣柜里右下角的袋子拿走。”

随之便端起碗,看来不想多费口舌。

是带着简单轮式密码锁的本子,虽然锈迹斑斑,却依旧能扭动。

没猜错的话……日记本?

奶奶不可能毫无逻辑地丢来一个本子,联想到之前的话,阿尔泽似乎明白了什么。

拿着本子坐到靠窗的桌前,用袖子拭去灰尘,阿尔泽按想到的那样扭起锁来。

咔嗒。

如预料般简单地、密码锁弹开了。

果然是爷爷的生日。

带着有些复杂的心情,阿尔泽翻起微粘且发软的纸张。

“一月十二,今天是我的生日,父亲的礼物就是这个本子,用来写一下日记好了……下午兄长带着朋友来看我,我不喜欢他们的眼神。”

开头的地方,稚嫩的圆圆通用语如此写到。

往后翻数十页,除了粘在一起翻不开的部分,都是零零散散地写着平凡的日常。

“八月一,妈妈说这次仁心堡的冬天我可能熬不过去,要送我去她一个亲戚那里暂居。”

仁心堡……那是露库忒娅教国的著名旅游景点,据说女神曾在那里降下奇迹治愈瘟疫。

阿尔泽看过冬日仁心堡的某处。

那是由堆积的雪与绿色河流以及充满艺术感的古老建筑组成的美景,然而作为敌对国的国民,他此生难以前往一睹,只能靠游记里的彩色插画一饱眼福。

“九月十三,这里真是什么都没有的乡下……不过很安静,邻居同龄的莫尔也和我聊得来,还是挺开心的。”

“十月六,其他孩子真是粗鲁,还是安静的莫尔和聪明的丹娜好,我觉得两个朋友够多了,可丹娜说我这样不好,真的不好吗?”

“一月十二,又到了生日,这次能和朋友一起过很开心,话说莫尔还真是爱哭……我好像也经常在哭,要是能有丹娜一半坚强就好了。”

依旧是普通的日常,偶尔会有一位叫伊洛的认真女仆登场,莫尔和丹娜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十二月二,我骗了妈妈……只是为呆在这里更久,希望她能原谅我。”

是个似乎很普通的少女,和朋友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

越往后,莫尔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还剩几页的时候,那位少女开始用长篇大论来记下和莫尔经历的点点滴滴。

“五月十七,莫尔的生日就快到了,到底要送什么才能赢过丹娜呢,这次可绝不能输给她啊……”

此后一片空白。

为什么要让我看这本日记?

阿尔泽对恋爱故事并没有多少兴趣,但这是关于爷爷奶奶过去的,而且还是奶奶特意让他看的……

“奶奶,您……”

阿尔泽转过头想将疑惑说出,老人却只以咀嚼声回应。

……奶奶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更不要说阅读了,关于这本日记的事她可能只是猜测或从爷爷那里听过一点吧。

不是很确定也不敢问,可阿尔泽总觉得奶奶的意思是帮她完成某个关于爷爷和那位全篇没看到名字的青梅竹马的某种未了心愿。

仁心堡的风景、泪碎江的奇迹、女神的遗迹、阿兰利亚山脉的枫糖还有南方诸国的风土人情……明知不是时候,阿尔泽还是想起了那些文字和插图。

果然想亲身经历。

那么就努力找到希娅和哈尔温,可以的话三个人一起去旅行,沿途留意一下也许还能将奶奶无言的委托完成。

现状是挺糟的,但未来……应该会美好?

思绪沸腾,但与之前那种参杂着不安的静不下来不同,此刻是迫不及待的雀跃。

袋子有些重,摇摇晃晃还能听到金属碰撞声,离开时阿尔泽没看到墙上的斗篷,因此猜想它很可能已放入袋中。

阿尔泽不难想象奶奶会为他准备旅费与一些衣服,奶奶没明说但一直很支持孙子孙女出门旅行,之前姐姐成年时也送了差不多样子的袋子,估计内容是一样的,可惜姐姐那时算是每天和奶奶顶嘴的叛逆期顶点,那袋子布满灰尘放在姐姐床下至今。

奶奶不喜欢客套话,所以阿尔泽收拾好餐具就带上日记本与袋子离开了。

“默默接受她的好意她会很高兴,但道谢会被莫名其妙发火的她乱骂……就不能率直点吗?斐莱的弟弟经常被吓哭还真是头疼。”

不过也多亏爷爷留下的记载,阿尔泽才能稍微摸清奶奶的性格——然而人是会变的,就算有所了解阿尔泽也还是少不了挨骂。

“阿尔泽,决定了?”

“我打算明天早上坐卡斯叔的车去镇里。”

将篮子递过去,阿尔泽向似乎猜到一切而微笑着在门口等待的姐姐点点头。

阿尔泽不会骑马,已经给哈尔温做保的他也不好意思再去借,所以搭卖皮毛的卡斯叔的顺路车最方便,那个热情的大汉应该不会拒绝他的请求。

“真棒啊,我弟弟。”

身高持平的姐姐抬起手臂揉揉阿尔泽的头发,翘起一边嘴角。

“爸爸他,情不愿。”

父亲不同意也很正常,自从母亲生下弟弟离开人世他就对兄妹三人严加管教与关心……不过有奶奶的支持与充分的理由,阿尔泽相信自己能说服不善言辞的父亲。

“那倒是应该不用担心,我……”

“一点点,一点点。”

指指楼上父亲的房间,姐姐眨眨眼说出让阿尔泽头疼不已的话。

“姐姐……上次……不,为什么父亲就……”

那是阿尔泽还小,姐姐尚在某种意义上的来说的叛逆期时,为了看偶然来到村子的马戏团的表演,姐姐用敬酒的方式灌倒为女儿突如其来的孝顺感动不已的父亲的事。

父亲虽然喜欢喝酒,却只要沾上一点就想睡,所以只偶尔在睡前喝。

那次姐姐说着“一点点,一点点”给父亲灌了三大杯,于是成功溜出去玩到深夜。

代价是被次日中午醒来的父亲盯着绕村子跑了四圈,然后腿痛了半个月。

——跟着出去的阿尔泽也受到一半责罚。

“喜欢喝,多喝点,麻烦事,也会少。”

这种时候不……最终阿尔泽还是没能把责怪的话对明显是为自己着想的姐姐说出,况且父亲之所以重蹈覆辙也很可能是因为没忍住诱惑,不完全是姐姐的责任。

“以后不要这么做了……”

点头归点头,姐姐似乎很喜欢不加思考就用突然想到的选择来解决问题,也不管过不过激。但愿自己回来时能看到一个行事温和的姐姐,弟弟小归小但很聪明也有礼貌应该不会被姐姐影响。

话说回来要离开很久,今晚就帮着做家务吧。

阿尔泽敲敲脑门,打定主意,跟着姐姐走进家中。

一袋面额不大不小的硬币和有所预料的斗篷,以及几件衣物。

前两者没什么,就是奶奶给的衣物……

一件灰色的厚大衣,用黑线缝出灰蒲兰与月牙的花纹作装饰,下摆与领口袖口之类的地方还有白色绒边点缀……姑且当作中性装扮。

除此之外全是女性的裙装,大多甚至用阿尔泽看来过量的蕾丝或褶边做主体。

奶奶不是会开玩笑的性格,也不像老糊涂,应该是把要给姐姐的和自己弄混了,说不定姐姐那个布满灰尘的袋子才是自己的。

不过可以把这些给姐姐,兴许还能让她们两人关系融洽不少?

在姐姐推着摇篮不明所以的撇嘴中,认为有斗篷挡住就算里面穿得简陋些也没关系的阿尔泽觉得没必要确定姐姐的袋子里是不是原本要给自己的衣物,简单说明后便返回房间继续收拾行李,顺路还去看了一眼父亲。

打着鼾睡得正香。

待到醒来时,阿尔泽估计都到了镇上。

如今都是大人了……姐姐应该没事,应该。

怀着一丝罪恶感,阿尔泽犹豫着酝酿措辞写下道歉的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