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岁的增长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比如“不要放弃得太晚”,“不要高兴得太早”…有很多关乎时机、选择和心态调整的经验和方法都是在吃一堑长一智的方式中习得的。

身边的人都说我在这个过程中变得像个老油条,处事不惊,总是挂着意味不明的微笑。得了吧,那是伊萨克的特权,我只是变得总是“有所准备”了而已。但心里始终都是那个会感情用事的女孩,会莫名暴怒哭泣,也会突然喜笑颜开,只是反应的大小取决于面对的事态是否在我心理准备的范围之内。

没错,即使这时的我傻得有些可笑,但这就是我,从未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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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期整整两周的商贸活动很快就结束了。余下的四天我基本上是坐在货架边的大桶上度过的。

一开始我很无聊,只能看着忙碌的人们来来往往。我习惯用的左手受伤,姐妹们连包装货品都不敢让我帮忙。后来埃德偷偷摸摸地找到我,一脸神秘地塞给了我一本书——《无尽的布列顿海岸》。

这可好,我正需要打发时间呢。我几乎一口气看完了那本纪实小说,小说本身没有太多的起伏,写的是一个红发的女冒险家和她的同伴走遍布列顿半岛的见闻。最后一页的附录地图让我有些惊讶,布列顿城邦附近的土地上有一条叫做“伊尔”(这是我的名字伊拉的布列顿方言变体)的小河,不过地图只有一半,我看不到伊尔河最终会流向何方,这让我感到有些气愤。

坐在大桶上度过的时间让我看了不少热闹。首先是忙前忙后的卡拉马里小队,有两支小队穿上了“平民服装”走进大街小巷,打听维莱娜的下落,另外两支则分别向着河的上游和下游寻找类蜥人活动的痕迹。然后,我还看到了那支劫持了我和维莱娜的佣兵小队,他们跟着城邦卫队一起举着通缉令向路人宣发。我好奇地捡了一张,上面画着那个叫做雷蒙的佣兵的模样,虽然没有画得非常像,但足以让人一眼认出:那家伙脸上有无数道伤疤,其中一道横贯鼻梁。

令人没想到的是,他们居然真的按照首领的意思指认他为凶手。我想再怎么说首领也是带领他们赚钱糊口的同伴,怎么就如此抛弃了呢?不过,这群人肯定不好过,丢了首领,又因为背叛的发生而互生猜忌,还断了财路——教头提供的“证词”让他们免受审问和监牢之灾,却也断绝了他们向白塔爵的仆人要求补偿的可能。

我并不同情他们,这样的遭遇对于佣兵来说只是朝夕之间的事情而已,而运气不好的那些早就已经断了气。

最后一天是拔营之前的最后准备时间,然而因为手伤我什么都做不了,站在棚车一旁看了一整天。虽说我们的商品每天都会由货运队伍跟新补充,他们也会带走卖空的箱子和桶子,但真正拔营之前,我才知道还有那么多要收拾的东西等待装车。

仅仅是今夜,就连营地的结构都发生了变化。所有商队的寝车最后都会成为货架车,所以预计用来装货的车排成了两列,正对摆着要装车的货品堆。那些老资格的商人们前几天悠哉了很久,今天总算活跃在营地里,清点着货箱和桶,确认他们经手交易的货品是否齐全并有序地装车。

我这才想起来应该负责自己经手的酸葡萄酒和羊奶酪,然而那一百六十多个小桶子早就不在营地里了。

我急忙找到了扬尼斯师傅,师傅捋着胡子笑得很开心:“你还记得自己经手过交易啊孩子。好在你还记得,不然我都要把它们私吞了。别担心,那些东西我让运输队在你溜走那天运到船上去了,当然,它们还在你的名下。”

出城冒险是一次难以忘怀的经历,我也在过去的这几天之内几乎将自己从商队的生活里抽离,然而周围的同伴和这些生意上的事提醒我应该回归了。成为卡拉马里是我的梦想?确实,但有这一次经历就十分充实了。更何况维莱娜也顺利逃离了那个牢笼,给我的冒险留下了一个很好的结局。是时候让把小时候的梦想这一页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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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我们伽纳森的队伍就拔营出发了。

我们在天还不亮的时候就开始装车,我站在拂晓的微光里看着来帮忙的卡拉马里同胞们把我睡觉的小空间用木桶,木箱,大卷的帆布和毡毛毯填满,采购来的东西和没卖掉的东西都在这些棚车里了。

我们的棚车排在第四位出发,当到达城邦大门时却被守卫拦了下来。我看到杰德老大一脸不情愿地和一个城邦官员商量,几个穿着天蓝色制服的卫兵已经登上前面几辆的棚车开始挨个检查木桶和箱子。

“这叫海关,城邦人不会让我们带着全部赚的钱走。”扬尼斯师傅对我和波波解释,“我们采购和卖掉的东西要算好,报告,交税,他们有时候会检查,如果数量不符就要罚款。”

那些城邦人将一个木桶抬了下来,质问杰德老大和他身边的同胞。我的同胞们还未来得及回答,他们就把它推向了一旁的小屋。

“真是一群八眼鳗一样的混球。”扬尼斯师傅深深吸了口烟,“有时候小批量的货品他们懒得申报,就会被这样没收。”

如果这样一车车检查下去我们就要错过大潮了。

我看到杰德老大塞给官员一袋似乎颇有重量的钱币,让对方捞够了油水。当那些卫兵来我的车上检查是,只是象征性转一圈,打开桶子看一眼。不过这可让我、师傅和波波遭了罪,他们不偏不倚开了桶没卖掉的咸鱼渣滓。他们只打开盖子就被熏跑了,但臭到发腻的味道从那刻开始就一直缠着我们车上的所有人。

咸鱼不是全卖掉了吗?我一边被熏得脑壳疼一边纳闷,但身边两个人似乎并没有同样的疑问,只顾着抽烟或捂着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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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征性的检查很快结束,车队再次前行,离开了城邦人的石头墙。

景色一点点倒退,距离那高墙和山林也越来越远。周围的市镇渐渐变成了农场,农场又变成了荒芜,野草和带刺的灌木疯狂生长在路的两侧,这条路上的过客只剩下我们。

摇摇晃的棚车,我坐在车台上看风景,脚在侧面荡着。作为护卫的卡拉马里队员们就在车边,而我身边的那个就是居恩。

“喂,你够了没?”大个子抓住了我的脚,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你不喜欢可以走到前面去。”我挣脱了他的控制,踢出的脚又命中了他立起来的头发。“我不想下车,里面又没有地方,那我的脚放在哪?”

“坐正了,像前面,把脚放在车台上。”居恩指着我侧面的那块脚踏板。

“你没闻到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棚车里透出来里的臭味快要把我熏死了!只有朝着外面我才能呼吸!”

“忍忍吧,快到了,我看到海了。”

远方从荒芜与树冠之间冒出来的地平线上有了碧蓝的影子,潮湿带着腥味的风吹过,一时间让我的鼻子获得了解放。

看到了海,我就要和山林说再见了。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都会想念在林间穿行、山上寻踪……还有岩洞中的维莱娜。我决定忘记她最后令人心碎的无助模样,因为她最耀眼是向着鳄鱼人一跃而下和为我站出时的坚决。

“把地上的留在地上,让海里的回归大海。”波波喃喃地说着,这是伽纳森的一句谚语,让战士和商人们忘记在陆地上的伤痛和劳累,安心回归光荣号的怀抱。

车在碎石海滩上停了下来。

潮已涨到最高,海水就要开始缓缓后退。我们要是想在港湾的礁石露出之前离开,就必须抓紧卸货了。

我曾问过师傅为什么们不把板车装满带上船,师傅就仿佛我问了了一个非常蠢问题一样大笑起来:“那到时候一个浪打来车都要整个倒了,你撑着?”有高货台的板车不适合在船上用,我学到了。

左手伤了的我什么也帮不上,只好下车在一旁清点货物。

“熏鱼桶,这是哪里来的咸鱼,我记得前几天不是已经全都卖完了吗?”我站在原地指着那只桶子质问。这害得我要窒息的桶子和我在一辆车上,就意味着它也会和我上一艘船。真要命,我不想在海上还继续呼吸被它污染的空气。

“我哪知道,这要问你们商队的人。”埃德迎面走来,他扛着一个空桶,“我去把保勒找来问问?”

他指了指在远处帮着扬尼斯师傅清点商品的保勒,单手扶着背上十几公斤的空桶。他扛着这样的桶子看起来就跟儿戏一般,结实的肌肉透着厚厚的冬服也能看到。

“没事,不用麻烦了。”抱怨终归抱怨,我还是不会为了这件小事去打断他们的工作。

埃德听罢用空闲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走向了简易码头。

最后的物资卸下时潮水已经在退了,我们打发走了城邦车夫和他们的马,板车的最后一程将由我们自己拉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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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岸渐渐远去,布哥涅布满礁石的海湾。我的背后,远处海平面上停着巨舰光荣号,一道白色的烟柱斜着飘上天空,家人们在等我们回归。

冬日正午的太阳也亮得有些苍白,我裹身在商队驼色的斗篷里,潮湿的海风吹透了我的衣袖,不过我不觉得冷——经历了大手笔的交易、冒险、一系列的曲折,我回来了,这是最重要的。

“嘿……我的小妹,你怎么露出这么一个沧桑的表情?”不知何时,真正的寒冷渗到我身边。

我僵硬地转脸过去:伊萨克神出鬼没地靠在旁边的船舷上,此刻正盯着我的脸。

“总是一副‘为什么你在这里’的表情,动脑子,伊拉,动脑子。”伊萨克摇摇头,有着可怕伤疤一边的嘴角发出轻轻嗤笑的声音。

这家伙不会没事找人聊天,所以既然他亲自来了,那肯定有点什么事:“如果说我欠你什么,我忘了谢你的情报。不然……不然……”

不然我也想不到他为何而来。

“我得谢谢你们成功搅了那些佣兵的如意算盘。”他抢了话头,“城邦卫队的巡逻路线我没预料到。”

他承认了自己的失误,但这件事也不应由他来承担责任才对,更何况…我们最终还是没有救出维莱娜。

“你们叫来了卫队,我才避免了大范围的损失。”他的话我开始不懂了。

大范围损失?我,我们没有救走维莱娜,她是我们唯一的却同时是全部的目的。

“没错,我们没损失人,也没有人受伤,也没损失钱,你们的临场发挥让这次行动执行得很完美……”

“停,停。”我打断了他,“你在说什么?……我们失败了,那些佣兵,他们把维莱娜的笼子扔下去了。”

被打断了的伊萨克眯着眼睛看向我,他浅灰色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温度,就像北极海里的冰。

“哼,你不会以为我的‘帮助’就只有那一条微不足道的情报吧?”他压低了嗓音,就像在强忍怒气。

不然呢?不然他还有在什么地方帮到了我??

他见我没有回应,摇摇头,走到了甲板上堆放着的货物边,扶着一个桶子说:“这,才是我说的‘帮助’。”

他扶着的是……一个直木桶,棕色菱形标记,里面打了一个叉——这是个咸鱼桶。

“这算哪门子帮助……”

我话还没说完,伊萨克那有些阴暗的表情就突然转晴了,一直耷拉的那边嘴角也扬了起来。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推,把木桶直直地推倒在甲板上。

救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这是谁干的蠢事,木桶上船不是都要和别的货物捆在一起吗?!如果的熏鱼桶倒掉的话,我们就又要被气味折磨了,它甚至会渗进衣服里一直伴着我们!我心里咒骂着决定把这桶熏鱼带回船上的人,难道不能就地倒掉吗?

桶子随着浪的颠簸跳了一下,而后直挺挺地倒下。没有封住的盖子崩开,一块块干燥的咸鱼就像豆子一样洒落在地。

我屏住了呼吸。

周围卡拉马里和商队的同胞们都停止了交谈和说笑,木桶倒下的大动静加上这一地的咸鱼足够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伊萨克想要对我们进行自杀式袭击吗?他难道不用呼吸?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对伊萨克追究责任或对他发火,我现在只想赶快把它们塞回桶里。

先评估一下现场状况吧:咸鱼块散了一地,大约有五分之一桶的量。我捂住了口鼻,但气味上来的冲击没有想象中那么恶心,因为这些咸鱼都已经干燥了。

等等,我们的咸鱼从来都不是干的,而是泡在腌渍发酵的汁里。倒掉的桶里没有流出来的话说明桶里……

有一颗脑袋。

我吓得后退半步,差点撞上船舷翻过去。

浅亚麻色的头发,下颚到肩颈都覆盖着深色鳞片。虽然皮肤被熏鱼染城了灰棕色,但我认得这张脸。

维莱娜?!

是幻觉吗,见鬼了?!她怎么可能在这里……

我不由自主地向桶走去,只有几步距离,但每次迈步都仿佛脚深陷在泥中一样艰难。我呆立在桶前,揉了揉眼睛——确实是维莱娜,她毫无生气地蜷在咸鱼块之中。

由于好奇而围过来的同胞们渐渐形成了一个圈圈,议论声又起,但我耳中响起的尖鸣盖过了嘈杂。

这是伊萨克的帮助……?得知她不在笼中时我的心情几乎可以用愉悦形容,因为在我想来她一定是逃脱了。

但这……

我蹲在桶边,把维莱娜从令人反胃的咸鱼中拖了出来。

手中异样的感觉刺得我浑身不舒服,胃中翻腾不止。并不是因为周围的咸鱼,而是因为一个我不想承认和面对的现实——维莱娜的身体有些僵,而且已经冷了。

这勾出了母亲去世时的记忆。亲吻母亲渐渐失去温度的额头和脸颊时,我还有一种她没有离去的错觉。但海葬仪式时为了给她最后的祝福,我再次亲吻了她的手,那冰凉而僵硬的触感让我恐惧。就是在那一刻,我心中才真正明白那个最亲爱的人已经不在了,留在这里只是她曾经的躯壳。

我失去了继续把维莱娜拖出来的力量,瘫坐在甲板上。泪又涌了出来,就像那晚在桥上的无力感一样,淹没了我。

类蜥人女孩层次不齐的短发和身上都是咸鱼留下的油渍,但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只有手脚腕处的鳞片上有很明显的摩擦痕迹,还有几块鳞片已经脱落,露出其下苍白的肌肤。维莱娜闭着眼睛,看起来就像睡了。但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她的嘴唇是青白色的,好像全身的血都已流尽。

面对着我的男人仰脸笑着,那咯咯的笑声听起来带着一丝嘲讽:“哈,哈哈哈。别谢我,这只是我的工作。”

“伊萨克……”嗓子里发出的声音我自己也不认得了,像含了沙子一般干,“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为了摧毁我的心情、让我难过才这么做的吗?”

“什…”伊萨克被自己呛了一下,他瞪大了那细长的灰眼:“行动很成功,你难过什么?”

影手教头来到我身后蹲下,轻轻拍着我的背:“伊拉,别激动,深呼吸。”

我用衣袖擦掉眼泪,努力平复呼吸。

教头看我平静些许才继续道:“……仔细听我说……这家伙骗了我们一路。”

骗了我们?怎么说?但教头看起来一点也不气愤,我不懂。

影手教头扬起脸,胸有成竹地笑问:“那些叛变的黑衣佣兵其实是你的安排的吧,伊萨克?”

“哈。总算有个有脑子的家伙。”伊萨克嘴角抖着笑了,向我们走来:“没错,我安排的,把那笼子扔进水里也是我的安排。”

“你为什么要对她这样!?”我质问,忍不住再次哽咽:“她死了啊!为什么……”

“哎,傻丫头,你她是类蜥人啊。”影手搂住了我,在我耳边低语道。

类蜥人?那有什么特别的……?

“她在淡水里能短暂呼吸,而且体温会随着环境变化。”伊萨克站俯视着我,不耐烦地解释着。

这句话大概我用了好几秒才理解。

……维莱娜的体温会变?她在河里不会那么容易溺死?

“所以你让他们把笼子扔进水里,然后找机会潜水下去破坏锁,把她放在咸鱼桶里就不会有人想检查了,万事大吉。你还真是把我们也摆了一道。”影手教头站起来和伊萨克面对面,她听起来也有些不快,毕竟被同伴蒙在鼓里,“说,你叫谁下水去做的?我可没听过卡拉马里们有说过什么。”

“嘿。你当然想不到,不是你们队的人。为了让这个小类蜥人不乱动,只能让她在这个温度下睡两天。”伊萨克耸耸肩。

“睡……所以……”我懂了,悲伤的情绪一扫而空。“她…还活着?”

我忙在她脖子上摸索,那微弱而缓慢的脉搏让我找了好久。

伊萨克说维莱娜现在是类似冬眠的状态,如果让她暖和起来的话就会自然醒来。就像是要证实他的话一样,维莱娜的眼皮抖了一抖,微弱的呼吸声以及鼻子里哼出的“呜”的一声传进我的耳朵。

天呐。我连忙抱紧她,把她裹在我的斗篷里。

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我的心境转换得太快,我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就连伊萨克那令人讨厌的嘴脸也变得不那么可憎了。

“看什么看,不想帮忙收拾咸鱼就散了吧。”没有见过类蜥人的同胞们也好奇地指指点点,影手教头驱散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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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渐渐散去回到宽敞的船头,而影手教头则留在我身边帮着收拾发臭的熏鱼。

达芒不知何时提了桶热水上来,先倒出一部分在地上洗刷掉了咸鱼油,再递给了我绷带做的毛巾。

“你,给她擦擦吧。”他别过脸去不敢直视维莱娜露在我斗篷外的双腿。

我曾在保育所里帮忙照顾过年龄更小的孩子们,但从没抱过像维莱娜这么瘦弱的。她的手臂、腿和两肋几乎皮包着骨头,隔着鳞片都能看到肌肉和骨骼的线条,而有着人类皮肤的胸腹也贫瘠得像是贴在内脏上一样。她那么冷又僵硬,让我害怕只要再让她丢失一丝体温就会万劫不复,只敢小心地裹着她,屏住呼吸看着她苍白的睡颜。

这样的身躯是怎么在山地中如履平地般的行走,或是在和鳄鱼人的战斗中做出那么敏捷动作的呢?

她的手脚和背后一样,覆盖着深橄榄绿色的硬鳞。软布擦拭之下,肌肉在指尖上的触感完全与人类的不同:十分坚实,不带赘肉,鳞片让其线条如同雕刻一般清晰可辨。

再往下的肢端我已经不知道该称为脚还是爪了——三趾向不同的方向前伸,趾间有厚肉质蹼,一趾向后,几乎没有可以称为脚掌的部分。城邦人切掉了她的手脚的爪尖,只留下深灰色的茬,但我仍记得同行时看到过她的利爪。

将鳞片的部分擦拭干净后,我重新将毛巾浸过热水,清洗她身上需要细心照顾的部分——躯体上没有被鳞覆盖的普通皮肤。从锁骨往下鳞片就消失了,洗掉油污后,白得看不到血色的皮肤毫无瑕疵。

达芒从他的包里取出了敷药,为已经清洗好的手脚腕包扎,而我同时在为她洗脸,让这张看起来只有九、十岁人类女孩模样的面庞重见天日。

我还从没有仔细端详过她的相貌,之前只是有一个大致的印象。少女的脸颊消瘦,纵使颧骨不高也仍能看到其下的阴影。大概是营养不良的后果,眼睛陷在眼眶里,眼下一圈淤血般的阴影让她看起来十分虚弱。她的鼻梁不高但很细,翘起的鼻尖像陶具师父捏得泥人一般小巧,其下的薄唇发青,布满层叠的咬痕。

擦去耳后遗留的最后一道污渍,我用所剩尚有余温的水冲了已经被油污粘在一起的短发,尝试将它们梳顺,但油污太多,只能等到回到船上用肥皂了。

“无论你受了什么苦,都不用害怕了。”我凑在她尖而长的耳朵边发誓:“我会保护你。”

怀里的少女轻哼了一声,呼地睁开了眼睛。

“你醒啦!”我放下了手里的梳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咱……?”纺锤形的黄绿瞳孔里看不出什么神色,微皱的眉头好像表示着怀疑。

“别动。这里不是城邦了,你自由了。”不阻拦她微弱的挣扎,我看着她的眼睛劝说,“安心吧,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

怀里的少女还是固执地坐起身来。我摘下斗篷裹住她,让她能看到货桶、船舷和船外蔚蓝的广阔水世界。

“我…我们,在哪?”她的表情已经由紧张转为迷茫。

“在海上。我们就要离开这片海域,去往更北面的大洋。”蹲在一旁的影手教头顿了顿,“你已经自由了,若你想离开,也可以放你上岸。”

“等等,这话说得太早了,我们阿西乌斯的工作……”伊萨克在一旁突然插嘴。

“闭嘴。”教头站起来指着他,“我不管你现在想说什么,有什么异议回船上再说,别在我崽面前说。”

“这怎么行,她这么虚弱……”我小声抗议。

影手教头保持着制止伊萨克的姿势,转头过来:“或者是和我们一起走?加入我们?我听伊拉转达你这么说过。”

“是的!你已经和我们在一起了!我们会让你成为一个伽纳森的,你想做什么都行,可以去做战士,你能战胜鳄鱼人,你会成为很伟大的战士的。或者像我一样…做个商人,我能赚很多钱!或者就做你喜欢的事,比如钓鱼、晒太阳……”,我怕她会选择离开,连忙向她描述将来可以做的日子,“或者唱歌,跳舞?…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对了,如果你喜欢看书的话,船上也有很多的书。”

维莱娜的眼睛瞪大了,我仿佛看到了少女眼底的期待。

“我们会接受你的,你会和影手教头,保勒,埃德蒙,伍德兰,还有我的三千同胞一起成为朋友,同胞。我们伽纳森都是一家人。”

我好像忘了自己,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有点忐忑:“呃,还有我,成为家人,同胞……你愿意做我的家人吗?”

也许是怕被拒绝,这几秒长的不可思议。我感觉心跳都停顿了好几拍,气管像被堵上一般难过。

“咱想。”

少女笑了,微微恢复了血色的粉色嘴唇抿成了一个美丽的角度,青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

这真是如同冬末南方吹来的海风一般的微笑,我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