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有很多用我们现在的知识完全不能解释的事,但其中“鬼”绝对是其中最诡异的事物了。

这种平时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危急关头会显出原形来吓人一跳,甚至能变出实体来把掐住人的脖子。无论在哪一种信仰里,死后不回归原点或去向往生的灵魂都有变成“鬼”的可能,所以海中有海鬼,山里有山鬼。

在我小时候,海鬼一直都是保育员讲给我最可怕的恐怖故事。她能用一个故事把我和年龄相仿的孩子镇在床上,让我们相信每天晚上十一点光荣号蒸汽机泄压阀开启的声音是海鬼的哭嚎。等长大一些,我反而希望鬼是真实存在的——这样那些因战事和病痛离我们而去的亲人就不会真正消失了。但现在,我又希望它们不是真的了,因为作为一种无法回归也无法往生的存在,留在这个世界上只会是一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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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我和保勒都声称看到了女孩的面孔,卫兵们也坚持嘲笑我们“脑子出了问题”。确实,我们在那里等候了一刻钟都没有再看到同样的景象。

教头绷着脸没有说话,但达芒却严肃地看着我们两个,一边怀疑地和我们一起观察桥底。直到我们都无法说服自己那确实不是幻觉。

城邦卫队走了,我们也没有留在原地的理由。

我们走在大路上,已经填好灯油的街灯几乎驱散了所有影子,但沉默却像是阴影一般笼罩着我们。望向同行的队友们,他们脸上也挂着无法言喻的遗憾。

保勒走在我身边,他想扶着我,但我不需要搀扶。看起来他很懂我的心情,所以没有开始任何对话,只是让这个别扭的姿势一直持续着。直到快走到营地我才明白这并不是搀扶,而只是单纯地拉着我的衣袖。

回到营地除了卫兵和守夜人以外等着我们的还有伍德兰、埃德蒙和居恩三人,他们也扑了个空,回到这里待命。

营地里飘着温暖而闲适的空气,无论卡拉马里队员还是商队成员都沉在睡梦之中,篝火为他们在这寒冷的冬末之夜中辟出了一片容身之地。

恍如隔世的几个小时之内,我们从这里离开,又回到这里,两手空空,一事无成。

“我们失败了,散了,睡吧。”教头挥挥手,独自走向属于她的寝车。

散了。居恩、伍德兰和埃德蒙对我点了点头就走了。

“伊拉,找个安全不会被碰到的地方睡,我们明天再好好处置你的手。”达芒最后嘱咐了一句后也离开了。

结束了。这是我和卡拉马里的第一次,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冒险。没有金色的阳光和温暖海风、没有功名、没有赏禄、甚至没有结局。就在这潮湿的夜里以一句“散了,睡吧”作为结尾,平淡得冰冷,比布蕾塔斩钉截铁的一句话还要冷彻人心。

一种无法言说的空虚和孤独感袭击了我。

“伊拉,你需要休息,你的手臂也需要。”保勒放开我的袖子前轻轻摇了摇它,“我们明天再聊,好吗?”

从这个比我高些许的瘦削少年眼中,我看到了和他的单纯不搭的复杂感情。

我尝试对他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你,波波,明天见。”

他总能给我所需的安静和沉默,无论是那次从酒馆回来时,还是今天的归途。我很感谢他的沉默和陪伴,我知道他还想说点什么,但现在我没有回应他的能力和心情。

因无能而生的愤怒让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享受篝火和舒适的睡袋。我爬上寝车,坐在门口,那里有我需要的——寒冷和黑暗——维莱娜最后拥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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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商队姐妹们起床时的嘈杂把我重新拉回到了清醒的世界。

一个阴天,但天光已朦朦胧胧地亮起。

这很像我的精神状态。朦胧,不确定昨晚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真的。我撑起身子,无法动弹又刺痛的左手臂成了最真实的提醒。

不,我不想醒来。若是闭眼再次睁开,我能回到昨晚小憩的时候该多好。

“啊啊!!伊拉,你怎么了?!”睡在最外面的爱芙看到我手臂上的夹板尖叫了起来。

姐妹们都围了过来问长问短。我不能透露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和她们说我昨晚在河岸边散步时喝多摔了一跤。

“伊拉还没成老商人,却先得了老商人的病呢。”爱芙扶着我的手臂说。

“嘿!我们可不都是酒鬼。”站在她身后的郝婶拍了这姑娘的脑瓜,“也只有那群男的爱喝酒,伊拉,你可不能学他们。”

喝酒跌倒是个非常蠢的借口,但是看起来她们也接受了我的说法。

“不过托你的福,我们没那么多咸鱼要卖了。接下来的日子里货架都是香料和芳草的味道,这不是很美妙吗?”爱芙握着我的手,“姐妹们会照顾好你的,别担心,会很快好的。现在还疼吗?”

爱芙的手和她饱满的脸蛋一样,软乎乎的,暖暖的,一股力量从中莫名传了过来。

她注视着我的双眼中都是担心和关怀,就像我们是一家人。

不,我们确实是“一家人”。即使我这几天都没有怎么和她以及其他商队的伙伴在一起售货,但当我受伤了,她们就会围到身边关照我。

有不少到商队的兄弟姐妹都是当初被卡拉马里拒绝或无法适应战场的人,同样的痛苦把我和商队里的其他人联系起来。我们互相扶持,互相鼓励,并在另一个“战场”上为家族的财富和荣誉奋斗。

在这个灰暗的日子里,她们虽没法分担我心中的痛苦,却能让胸口中冻得僵硬的部分软化,重新感受到温暖。

我失去了在深山里认识,同生共死过的朋友维莱娜;也许我在卡拉马里的生涯确实结束了,或者早已结束了;但,我还有她们,还有他们,商队的兄弟们,保勒。俗话说不想当战士的船工不是好商人,也许我应该试着翻过这页,去做一个好商人了。

“伊拉。”板车的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保勒那张稚气十足的脑袋随即就从入口帘子那边伸了进来。

“喂波波这可是女寝车!”郝婶说着就把手里的袜子丢了过去,糊在那男孩的脸上。

“啊对不起!”保勒慌乱地撤了出去,“我就是来找伊拉的!她得去看医生了!”

我昨晚是和衣而睡的,所以可以直接出去。我看了看郝婶、爱芙和其他两个几乎用慈爱眼神看着我的姐妹,她们都似乎在催我出去。

“别让那小子等太久啊。”爱芙轻轻推了一下我的肩。

我知道她们想撮合我和保勒。虽然没有今天就带着他找稻草堆的打算,但关于昨天他的照顾和心情我还是得回应的。

“你们,别太急着推我啊?”我小心地蹭到板车的边缘,跳了下去。

波波乖乖地站在一旁的角落。

“替我跟姐妹们道歉,我不是故意偷窥的。”他红着脸说。

“她们没生气。”我看着他。

少年别开了视线,又恢复了平时过分腼腆的模样。

“你昨天想说什么来的?早上回来的时候。”我可不想等他慢悠悠又别扭地回想。

“哎?那……昨天晚…今天早上,我没,没想说什么啊。”他脸更红了,小心瞟了我一眼。

该死,我都这么问了他怎么还要掩饰:“真的?你确定??”

他抬起双手,无所适从地在我身侧晃荡,不知想干什么。

算了。

我伸手到他身侧,把他揽进怀里。

保勒那么瘦,高我两寸却完全抵不住我一只手拉他入怀的力量。他身上真的没什么肉,我手臂贴着肋骨,而手则是揽着他的肩胛。以前我会想,不知道这样的男孩抱起来有什么能让人感觉心情愉悦。但现在,透过厚厚的布料,我从那瘦削的身体感受到了更多的温暖——他的手终于落了下来,紧紧扣在我背后。

我想说些感谢的话,但他紧紧地抱着我,找不到机会说出口。不,也许我不应该说,如果说了的话就糟蹋了他用沉默陪伴我的心意了吧。

这个拥抱持续了好久,好久,直到板车那边探出四个脑袋询问她们是不是能出来干活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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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勒终于想起了自己前来的目的,他带我走到卡拉马里的棚车那边,达芒和他的父亲大医多米尼已经等在篝火旁了。

多米尼大医和达芒一样是个皮肤红黝黝的男人,但比后者壮硕许多。他的辫子比达芒的及腰长度还夸张,斑白的辫子在腰上绕了一圈还打了个结。要说起来,我和大医可比和他儿子要熟悉得多,住院的时候他每天都会来巡视看望我。

大医慈爱憨厚地笑着,招呼我坐在他和达芒身旁。他先把夹板拆掉,赞赏了一下达芒的手法,而后用粗厚却柔软的手检查了我骨折的左臂。

“没什么大碍,桡骨裂了。就这么固定三周就可以了。你几天之后应该就可以用手写字了,没记错的话你是左撇子?”

“没错。”

“嗯,这个膏药你每天晚上睡觉前敷上,回到船上记得来医院领贝壳粉吃。然后多活动手指,不把自己弄疼的情况下可以活动手腕,你们卡拉马里的孩子要是骨折长不好就不好了……”

“哎,父亲…”达芒欲言又止。

我知道那红脸青年一定觉得大医的话会触到我的痛处。

可是就算是商队的人,骨折长不好也不行啊。

我笑着对大医点头,感谢他的嘱咐,接过他早已准备好的药膏。

噢,妈呀,又是那刺鼻的薄荷味。我已经闻够这味道了,但始终相信若里面不加薄荷的话药膏的味道肯定更加感人。

“他就是大医多米尼吗?”我离开他们身边后,保勒就凑了上来。

我很惊讶他居然不认识大医。不过,通常的小病轮不上大医来看,而保勒也看起来不像受过重伤,所以没见过也正常。

“我在走廊里和他打过几次照面…但一直以为他是个卡拉马里而不是大医。”

那快两米的身高和壮硕的体格和居恩不相上下,况且大医现已年近半百,很难想象他年轻的时候看起来得有多勇猛。不参与战事纷争的处世之道不知是不是从信仰的而来,他和达芒都是地灵神的信徒,而达芒弃了学医才回到卡拉马里。

“人没法貌相呢。”我回答保勒,“将来的人会以‘机智的商人’记住我,而你,说不定是‘伟大的战士’哦?”

“你已经是个机智的商人了,这不公平。”保勒认真地抱怨。

“那就试着做个伟大的战士吧,波波。”我用右手点了点他的鼻子,少年脸上又爬上了一抹红晕。

入口那边传来一阵骚动的声音,我和波波都好奇地望了过去。我看到城邦卫队簇拥着一个人走进了我们的营地。

“哎哟!怎么是他!”波波忙转头回来,仿佛见了鬼的样子。

我定睛看了一眼才想起来,原来那个被簇拥的戴着缠头的棕肤男人,就是白塔爵的管家哈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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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金见过保勒的脸,为了不被识破保勒躲起来,我则好奇地凑了过去。

为什么城邦的大人物会这时候来到这里,还带着城邦卫队?

一开始气氛好像还有些紧张,但那个男人开口后就化解了误会。

“我们不是来对各位不利的,相反,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名叫哈金的男人在簇拥他的浅色皮肤的人中间显得非常显眼,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让他更加突出。

“各位应该也听你们的同胞说了,昨晚本邦城内发生了一起劫杀的案件、我们得知有一个关着人的笼子被犯人丢下了隆瓦河,本邦没有在融雪期下水打捞笼子的能力,所以需要伽纳森各位的帮助。”

我的心被揪了起来。

他们要打捞关着维莱娜的笼子。

昨晚维莱娜消失被黑暗吞没前那从容而绝望赴死的眼神又闪现在我的回忆里。

心痛。泪水在眼眶下面打转。

好残忍。她已经不在了,却还要打扰她的安息吗?永眠水底就会归于海神的永恒宫殿,可城邦人为什么要把她捞出来?

“我们要确认这件事的真伪,方便给犯人定罪。”看来我的同胞中有人提出了质疑。

“你们已经抓到犯人了吗?”我听到一个捏着嗓子尖细的声音,是影手教头,这声音骗得过城邦人但骗不过我。

“啊,这个嘛,和你们没关系,具体的无可奉告。”

守口如瓶的城邦人。我砸了下嘴。即使没抓到那些黑衣人,有一丝和他们身份相关的头绪也好,我就能知道该向谁寻维莱娜的仇。

闻讯而来的杰德老大和捷思百夫长赶到,把哈金请进帐篷细谈。我在人群散开时穿到另外一边找到了影手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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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打捞的话,法比是不二选择。”影手教头点着头分析着。

她理解我的痛心,但这样的委托我们没理由拒绝。

法比·鲨目教头之所以得名“鲨目”,是因为他有着不寻常的水下视觉和感知力。据说那个男人能在无月的夜晚“看”到水下三十米外的水母。当然,这也和他瞪人的方式非常吓人有关,不过这是题外话了。

“如果你想去看的话,我可以带上你。”教头抱手盯着我的眼睛。

去见证维莱娜最后的模样吗?即使这意味着她永远不可能归于海神的宫殿?

我知道这是心里最后的寄托,只要没亲眼看到她死去的样子,相信她长眠水底,我就有一种她还活着和我同在的错觉。但打捞笼子会掐断我所有的念想。

一想到这个结果泪水就忍不住往外流。

这也是我的责任。如果我更机灵点,躲开那些佣兵,也许就不会让她落得现在的下场。这一切都令我后悔,但此时谈后悔对维莱娜来说已经没有意义。她是我的责任,而我失败了。

所以无论她身上发生什么,我都有必要见证到最后。

“我要去。”我点头。

教头重重一手拍在我的肩上,摇了摇头,又拍了几下:“好,等命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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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半小时,百夫长就带着命令找到了鲨目教头,要他带着六七个潜水好手前去事发的桥上。影手教头示意我一起,就和鲨目教头一起挑人去了。

鲨目教头点了他手下的席埃拉和切莱,又从另外两个我不太熟悉的教头手下挑走了四个看起来颇为强壮的队员,最后他点了影手手下的埃德蒙。

席埃拉和切莱我都不意外,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少年卡拉马里之中的佼佼者了,在浅海里挖珠母贝和牡蛎的时候他们可以在水底呆两三分钟。

然而埃德?我知道他是个很有耐力的泳者,从一两年前开始每天早上停船时围着光荣号游五圈就成为了他的早练内容,但他潜水有多好我并不那么了解。

“他是个当队长的材料,要让他跟着学学。”影手教头同意了鲨目教头的要求,看起来是她首肯的选择。

十四岁就已经被教头钦点为将来的队长,埃德也远远走在了我的前面。我又羡慕又嫉妒。

根据文档记载,那座桥下的隆瓦河水在融雪期大约有七米深,对于我们的队员来说并没有问题,然而这时的河水几乎和冰水无异,仅仅是想象着把脚放在水中就会感觉一阵刺骨的凉意爬上脊柱。

城邦人提供了打捞用的船只。我跟着教头从商队的库存中领了一小桶白石蜡,这种从石油里提取出来的油脂能很好地保护水下活动的队员们,让水流不会很快地带走他们的体温。

从参与打捞的队员脸上我能很明显地看到他们的情绪,兴奋、不情愿或无所谓。不过无论如何,他们都在做着下水的准备——原地跳来跳去,高抬腿跑,低声吼叫给自己打气。他们需要这些,因为在冰一样的水里游泳潜水需要的是钢铁一般的意志和体魄。

我在一旁和影手教头一起给要下水的队员们涂石蜡,我左手不能动,所以分配给我涂的只有三人。

已经差不多做好准备的队员们都脱了外套、上衣和裤子,只留内裤。埃德是第一个走到我面前的,他表情放松,完全不像是裸身站在寒风里的样子。

“这水看起来不会比北冰洋的冷多少。”他笑着一边活动手脚一边说,伸出手臂让我涂石蜡。他身上的汗毛好密,比一年多前还要密而硬,简直看起来就像是裹了一层薄薄的毛皮一样。

“你肯定不会冷的,甚至可能皮肤都不会湿。”我调侃道,“但是好费蜡啊。”

“不,我不费蜡,你看我哪有鲨目教头那么长的手脚和躯干?”

嘿?我瞟了他一眼。这小子自己调侃起了身高,明明是非常不喜欢别人提起的事。

确实,因为没有那么大面积需要涂抹,我很快就完成了他的处置,然后就是排在他身后的切莱和另一位其他小队的女队员。

两名女队员也一样脱掉了衣服,毫不例外。她们扎好了头发,古铜色的健美身躯上涂上石蜡之后就像鲨鱼皮一般闪闪发光。

切莱干脆也把抹胸扔在了岸上,她不喜欢潜水时胸部被一块布束缚,我理解她的选择,毕竟那块布沾水之后又重又冷,贴在胸口肯定不会舒服。当切莱扔掉抹胸时我听到岸上围观人群中一阵哄闹,有人指着她赤裸裸地笑着,也有人捂住眼睛别开了脸。

我不理解他们,女人的胸部只不过比男人多了哺乳功能而已,何必如此区别对待?再说,谁不是母亲用奶子喂大的呢?

根据我指认的落水区域、水深和水流速度,鲨目教头认为笼子可能就在桥后十到三十米之间的一片扇形区域之内。我们指挥船夫把船抛锚停在了目标区域边,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我先下去看看。”鲨目教头先给自己绑上了安全绳,说着就坐在船邦上,哧溜一下滑进水里。

光看着他我都觉得冷。教头的身影下水之后迅速下潜,大约在两三米的位置上变得模糊不清,而后消失了。

影手教头握着他的安全绳,一点点根据他潜泳的节奏放出绳子,但也不额外多放。

我有点紧张。我不是擅长潜水的人,一分半是我在冷水里能达到最好的成绩,再久我就会因为浑身颤抖而憋不住气。感受着时间的流逝,我也默默憋了一口气,听着自己渐渐加速的心跳,估算着鲨目教头潜水的时间和距离。

两分钟。

我在岸上都快憋不住了,暗暗吐气换了一口。

三分,影手教头还在缓步放着绳子。

四分。我再次憋不住气,直接深呼吸放弃了继续。可是鲨目教头可以潜泳那么久吗?!这个人是不是可以水下呼吸啊?!我都有些担心了,会不会没找到?还是教头出了什么事故?

四分半,教头感受到了手中绳子被拽动,她说:“十米之内的水域里他没找到。”

不出几秒,鲨目教头的脑袋浮出水面,对我们挥了挥手。

“这水流太乱了,我需要你们一起找。”他指挥已经准备好的队员系上安全绳,并把作业区域指派下去:“你们只负责五度左右的扇形就够了,一步步往前摸,不要到别人的区域里,小心不要让安全绳搅在一起。”

等候已久的队员们深呼吸,做好心理准备一一跳下了水。

那笼子在哪?布哥涅的气候下,融冰期的水流远还算不上洪水级别,在铁笼子沉底的几秒之间它怎么会被冲走那么远呢?它里面只关着维莱娜,应该根本不会被水带走才对。

安全绳一点点被潜下去的队员们带走,我又暗暗担心起来。有了鲨目教头的前鉴,我相信他们不会溺水,但他们……能找到吗?

又是等待。

我讨厌这种悬而不决自己却无计可施,为了等待的等待。

只要一点点线索就好……

“找到啦!”远处一个队员浮上水面,高声报信。是切莱,她的扇区就在我们正对的方向,但距离实在远得离谱,我估计她上浮的位置距离桥边至少有四十米。

“水底泥沙和水草太多了,我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但那我摸到了笼子的铁栏。”我们把船缓缓开了过去,切莱就等在原地向我们转述她的发现。

我很想知道维莱娜是不是在那里,看起来怎么样。但心里也知道她已经不可能活着,打听这些也是徒劳的。

其他队员都聚集过来并和教头一起下潜,把绳子系到笼子上,他们潜水的工作完成了。

我给下水的同胞们递上厚毛巾和皮毛外套,另一边,影手教头已经把打捞用的绳子整理到了收锚用的绞盘上。

就让我见证她最后时刻的模样吧……掐死心中最后的希望。

我和教头一起推动绞盘。

时间显得非常漫长,我每提一把都在期待并拒绝着下一秒可能看到的景象,这种落差带来的煎熬让我几乎想放弃,让那笼子随波而下。

哗啦。

还很新的铸铁笼顶冒出了水面。形状上来看,确实是昨天我看到的那个细而高的尖顶铁笼。铁栏破开水面留下的泡沫和水花浑浊了视野,我没看到维莱娜的影子。

再推,在用力。我机械一般地加快节奏又推了几步。

没有,还是没有。

而且……

在水的冲刷下,铸铁笼的门缓缓打开了。

什么?!

教头也非常惊讶于我们的发现,她探身出船拉起绳子,把整个笼子从水里提了出来。

空无一物。

不仅空无一物,而且笼门大开,其上的锁仿佛被什么力量从内侧撑坏了一样歪扭地挂着。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一起上船的城邦人也沉默了,他们显然没想到,掉下去的是个坏了的笼子,也就说里面的“犯人”很可能已经跑了。

没错。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那那坚固的金属锁是怎么被破坏的,维莱娜至少自由了。

我感觉心中那团几乎熄灭的火苗又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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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岸上观看的城邦贵人比我们还惊讶。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这不是昨天掉下去的牢笼吧?”叫做哈金的人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

无论教头们怎么解释,似乎城邦人都不肯接受这个结果。

当然,这就是昨天用来关押维莱娜的牢笼。形状一致,高宽都符合,铁栏杆还没开始生锈,这个笼子掉下来的时间肯定没有超过三天。

我沉重的心陡然减轻了很多。维莱娜很可能成功逃了出来——她自由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注意你的表情,笑嘻嘻的。他们看着呢。”教头用手肘捅了我一下,“一会回去了你想怎么高兴怎么高兴。”

我揉揉脸,摆出严肃的表情。站在一旁听城邦人和百夫长交涉。

我们的人又下了两次水,进行了更广范围的排查。自然,无功而返,倒是替城邦人打捞上来一些落水的贵重物品。

管家哈金露出了焦急的样子,跟随着他的其他城邦人可能不懂,但我明白为何他如此紧张。

他的主人白塔爵要维莱娜,但货在自家院子里丢了,很难想象白塔爵会对这件事有多愤怒,亲手操办这件事的哈金必要负责。

哈金当然想动用城邦卫队的力量寻找消失了的维莱娜——无论死活——然而作为公众注目下的人,他不能告诉卫队他知道关于那个“犯人”的信息,更不能说那是替白塔爵买的奴隶。

打捞结束,我们就收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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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就有一种预感这事没完,果真,回到营地之后没多久,换了一身衣服的哈金就又回到了我们的营地。

我想笑。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要求我们来帮。

我坐在篝火边吃着午餐,只见他和前来迎接的百夫长说着话路过了我身边,走进了大帐。我隐约听到了“寻找”和“变种人”这样的字眼。

如果丢掉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犯人或奴隶,这个管家绝不会这么慌张。佣兵雷蒙说过有多少人趋之若鹜地想要拥有类蜥人奴隶,而那拍卖成交价更是惊人,即使他们没有付全货款,但损失也是真实的。

我不在乎他们损失了什么。只要维莱娜不被找到,我就能睡得安稳。

这次的商谈时间长了很多,百夫长送走管家哈金之后就集结了卡拉马里的四个教头,布置任务后教头们四散而去,分别带着几个人走了。

我没有碰到影手或鲨目教头,但不用想也知道他们领到了什么任务。

寻找维莱娜?没错,但找是不可能找到的。我觉得维莱娜已经不在这座石头围成的人类聚居地里了,只是直觉,但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