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呀,你想通了要回来了吗?”刚进门,背后就有一对坚实的手臂搂了上来,都不用回头确认,就是影手教头。

“教头你是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我被她打乱了步伐,踉跄走了好几步,得以从她怀中夺出反问。

“哈,我只是看到你们又走在一起了啊。你,艾德和伍德兰。好怀念啊。”教头抱胸说,“怎么样,昨天喝多了吗,今天几点醒的?听说你早上睡得像条海参,我就让伍德给你把门不让他们叫你。”

还没等我尝试把话题转换,教头就主动问起了其他的事。

“哦,哦,谢谢,但是我没喝多。”在影手教头面前,人的等级是用酒量区分的,所以我绝对不会在她面前示弱(虽然从没见过能喝倒她的人),“我午前就醒了,然后还去城里转了一圈。”

“你怎么那么闲……哦也对,你负责的货品都卖光了是吧。”教头自问自答,而后又转向我:“那跟我们去城外转转吧?”

——咦?!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听到影手教头的提议后,喜悦来得比矛盾还快,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个可能性。但一想到自己可以走到那些在棚车上远远看到的山林之中,去了解那片广大的未知中有什么只有听闻未曾眼见的事物,我就能听到自己胸中心脏滂湃地跳动。只要能走到那里,管他们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我也是和他们一样亲自走进山林的伽纳森了,更何况我还会经商,就算我哪天走不动路了,也一样能为家族赚钱争光。

“教头,就算你这么说,也要先打探一下伊拉的想法吧?”埃德埋怨道,看起来还一副不太确定的样子。

我用手肘戳了一下他:“闭嘴,埃德,你要是再说一句这样的话我才会不想。”

“哈哈,就当是郊游好了,我们这次三支小队一起出门,别说一个你这样的小朋友,就算一打我们也能保护好。”影手教头眼睛一转,察觉到了自己话里的欠缺:“我的意思是说,你是个训练有素的准队员,不需要照顾。”

嘿,即使是那些话还是提醒着我不属于卡拉马里战斗小队,但我不在乎!我想走出这堵城墙。我无法改变自己已经离开他们的现实,取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我可以作为商队队员和他们一起走出去——探险的时候商人们负责鉴定战利品的价值,和可以谈判的对手协商。

“你们什么时候出发,明天?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我等不及了,恨不得他们现在就走。

“那当然是明天,再说我还得和扬尼斯还有你们老大打声招呼呢。借你用两天估计他们还会发牢骚。”

我心里一沉,若是和扬尼斯师父和杰德老大其中一人不准的话这事就泡汤。扬尼斯师傅是宠我的,这关不难过,但杰达老大就不好说了。

在家族里众所周知的是,商队和佣兵团处于竞争地位,双方都想成为伽纳森的门面。

组成于九百多年前的伽纳森家族在前七八百年间都是称为“伽纳森佣兵团”,群聚五洋七海的勇士们乘着光荣号四处征战,以金钱为代偿,替陆地上的人卖命。或是为了保卫陆地人的聚落而坚守,或是为了消灭雇主的敌人而杀戮,现在欧罗巴大陆和南洋大陆上的秩序说是伽纳森一路征战下来的也不为过。

不过近几十年来无论是城邦间的战争还是大规模的变种怪兽迁徙都平息了许多,商队开始体现出他们在家族中的重要性来。快速发展的城邦和它们之间的交易需求大大刺激了伽纳森的贸易和押运业务。现在,商队带给家族的收入已经高于佣兵业务,只是委员会的嬷嬷们始终提醒着我们危险还潜藏在阴影和角落里,所以伽纳森的最高荣誉一直属于随时准备为家族抛头颅洒热血的卡拉马里。

杰达老大和扬尼斯师傅是同辈的商人,和扬尼斯随和轻飘的性格不同,老大是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人。若不是他永远身披着精绣花黄马甲,在领子上别着大大的一朵金制大丽花,看着身形矫健的他呼呼走来的样子一定会以为他是个战士。他二十四岁就当上了商队一把手,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呆了三十年,现在商队的繁荣完全是他领导下的成果。不过,因为他对于卡拉马里的敌视和竞争,所以佣兵团那边的人也大多都不喜欢他。

我嘛,曾经是憧憬卡拉马里的孩子,也是他手下的小商人,对杰达的感情自然十分复杂,但总体来说还是敬畏更多一些。

“伊拉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阴沉的孩子啊?我影手没有说到做不到的事,你是不是都忘了这一点?”教头捏着我的脸逼问。

如果影手教头非要去请示杰达老大,我几乎都想象得到那个黑脸男人的表情,撇着紧闭的嘴角然后断然拒绝,因为“并非必要”。杰德老大会拒绝的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没有利益可赚,如果拒绝可以为难卡拉马里的教头他更是开心。

我如实回答了教头,而影手教头对我挤了挤眼睛:“你还是不够了解你的教头。交给我好了。”

就这样,教头推了我一把,指着商队队员聚集的大篝火:“总之明天早上你就静‘猴’佳音就好了。”

“是静候佳音,哎哟!”埃德蒙话还没说完就被教头狠狠拍了脑袋。和目不识丁的影手教头不同,埃德从小就很喜欢读书,我小时候很不理解他为何喜欢那些像鬼画符一样的文字,只是自己学会阅读之后才知道其中的妙处。

我也不知道教头要怎么过老大那一关,甚至不知道她要怎么找到杰德——身为老大,他只在每天审核货物和销售额的时候出现在营地里,其他时候都奔走在商会之间。再回头想看看教头要去哪,却发现已经没了她的踪迹,只留埃德和伍德兰搭着肩走向卡拉马里小队的篝火。

“伊拉你回来啦!”我还没走近篝火,圆脸的少年保勒就对我挥起了手。

“哦,波波(保勒的昵称)你还活着啊。”想着他今天还要和咸鱼做斗争,我都感觉有些心疼。

“乌鸦嘴,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呸呸。”

不愧是祭司的儿子,居然真的信“言灵”这一套吗?我笑了起来。

“居然还笑,我可是今天差点被咸鱼桶熏死哎。今天是我打扫货架。”每次打扫卖空的咸鱼桶都是最令人反胃的活,腌咸鱼的酱汁凝聚了腥臭的精华,又很油腻,一旦粘在身上很久都去不掉。

“噫,那你离我远点,我可不想沾上,一会睡觉还要闻着咸鱼味。”趁着还没坐到保勒身边,我赶快转向,向篝火的另外一边走。

“别别别走啊我有好好用香皂洗过澡换过衣服的啦!你看我头发还是刚洗的。”保勒站起来像我展示他的衣服和一头湿乎乎的卷发。

我看了看周围,确实那边也比较挤,老商人们簇拥在一起看起来完全不是我能插上话的样子,而保勒身边还有几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前辈。

“哟哟,伊拉你把他领走啦,他现在可臭了。”保勒的另外一边坐着爱芙,捏着鼻子一副要逃离的样子。她是去年新晋的成员,而在她背后撑着不让她倒下的是她的男朋友阿力,笑得很欢乐的样子。

“啊,要是这样的话我还是把他留给你们好了。”我小心地接近他们,空气中并没有想象中的咸鱼味,倒是那两个恋人散发出浓浓的恋爱酸臭。

“别啊,我们可不想要他。你看,他那张臭脸。”爱芙尽情地在她的伴侣怀里扭动,指着一脸难为情的保勒。

啊,如果我在这里的话也会变成一张臭脸哦?我憋着没有说出口,坐到保勒身边,让那个少年的表情略有缓和。

都说恋爱会让人幸福,但我觉得在爱芙身上更明显的是“恋爱让人发福”。去年的时候她还是个苗条的小个子女孩,但现在…无论是胸部肩膀还是屁股都看起来圆润得像球了。我可不想变成像她那样,连从寑舱登上主甲板都气喘吁吁的。

阿力越过他怀里的球儿对我说:“这家伙知道今天轮到他清洗桶子都快哭了,洗完之后跟师傅们讨价还价要了一大桶热水和肥皂来洗澡。你要是想让他陪你睡,那今天是最合适的日子了。”

“闭嘴!”保勒涨红了脸掩面的样子就像他一丝不挂地在营地里跑了圈一样。

突然被人这么说我也感觉耳朵有点发烧。十四岁,成为商队的行商,从原本属于母亲的舱房里搬出——家族之中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我不仅未和任何男孩子一起睡,甚至还没有恋爱过!

布蕾塔大姐每次来看我都会说“赶快在卡拉马里找个有种的男人”、“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伴侣我给你挑一个”、“不要让母亲的血脉断在你身上”种种的话,我大多数时候都是无言以对,无法反驳。

伽纳森家族和大多数城邦不同,我的同胞之中没有姓氏的区别——母亲不需要用第二个名字证明谁是她的孩子——只有一些世系,代表着家族在严苛的世界中母女相传的生存智慧和传统。

大姐是母亲十五岁时得到的长女,本应承载着伽纳森·猎光世系的希望,但她的子宫是被诅咒了的恶种,成年后多次流产,再也得不着孩子。母亲迫不得已在三十二岁生下了我,落得了贫血的后遗症,最后要了她的命。母亲在世的时候,我不仅是世系的希望,还是必须继承“猎光”之名的战士,让我感到很骄傲。但母亲的死和那场叛乱给了姐姐操纵我人生的决意。她让出了“猎光”之名改叫“永卫”,将我逐出卡拉马里以确保我不会意外死去,这意味着除非我生下一个女孩并把她培养成合格的战士,不然猎光世系将会失传。

从唯一的继承人变成生下继承人的工具,布蕾塔不仅剥夺我作为战士的骄傲,还有我身为女人的部分尊严。我不知道姐姐会不会对我自行恋爱或选择伴侣说三道四,但我有时甚至觉得忤逆她的命令终生不育才能把自己从这样的命运里解救出来。

不过……也许选择保勒会让姐姐更生气吧?我自暴自弃地想。但即使对方是保勒,我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一想到要提出恋爱或者……一起睡的事,就感觉心脏要跳到嗓子里。

经历了将近半个辈子的沉默,我鬼使神差般地对身边掩面扭动的少年问,因为紧张而沙哑的嗓音变得不像自己:“难道你不想吗?”

“咦?”保勒从他十指的间隙里投来诧异的注视,他肯定看得到我烧得红热的耳朵和脸颊。

“我问,你想不想?”我重复了一遍,这次就没有那么难开口。

身边的那对情侣的起哄就像耳边乱转的苍蝇一样烦人,却没有那么吵了,整个世界都仿佛安静了下来,等待保勒给我的回应。

就算天色已暗我也能看到保勒被害羞惊讶染红的脸,他的目光仍然躲闪着:“我,我…我不知道,我想说…我想,但是……”

真不知道他是迟钝还是太胆小,我都已经这么直接地问了,居然不是一个肯定的答复吗?

“‘但是’,什么‘但是’?”我猛地站起,拉着他的手就往棚车那边走。

不容身后的少年解释和遮掩,我领着他到了我睡觉的棚车前。这里正处在篝火和太阳余晖的阴影里,避人耳目。我拽着保勒,将他推到棚车的护栏上,双手抵着他的肩,抬头看着这个比我高上一点点的大男孩,然而他却很忌惮地只瞟了我一眼。

“看着我!”我压低了嗓音命令他。

保勒软弱的性格第一次让我觉得那么窝火。我宁可被拒绝,也不想被如此回避。

在注视中,这种火气渐渐转换成了沮丧。他大可以说我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我可以理解,但他欲罢还休的态度让我觉得仿佛在强迫他接受自己。与其那样不如不要。

即使被我命令,保勒也只简短地和我目光相接,而后断断续续地说:

“我…我想,我想,我想要你,但是……”

“为什么要说‘但是’……”感觉气管像被攥住一样难过,我只反问一句就已经喘不过气。

“…但这样不对,我经常感觉…不懂你想的事情。我不配做你的男朋友…我感觉和你距离太远……”

我手上的力气瞬间抽离。

为什么?因为我是理事七母的女儿?因为我是永卫议员的妹妹?我只想有一个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但为什么连身边的你都要如此看我?疑问冲破了胸口的防线,眨眼间泪水就决堤从脸侧流下。

“伊拉,等等…我说的意思是……”保勒想要抓住我的手,我粗暴地把他用力推回护栏,发出了刺耳的轰响。我不管负痛的少年,转身向着棚车的开口走去。

随着我登上棚车的动作,车中传来了一阵慌乱的惊叫,我来不及停下动作,看到车中两个商队的姐妹抱在一起,裸露的身体像章鱼那样缠在一起。

“抱歉!我…刚刚没听到……”我匆匆丢下道歉的话,跳下车去朝着营地的另外一边跑去。

我会去哪里?不知道,我只想找个地方安静一下。

顺着货架内沿走,一圈由厚帆布筑起的帷幕隔绝了城邦和我们的营地,通常卡拉马里小队的棚车在四个角落起到保护作用,商队则在内圈。现在是大家可以自由活动领取食物配给的时间,当然,也有人像刚刚我撞见的那样,在幽会。这时候唯一能让人安静一些的地方就只有距离入口最远的角落,行商指挥部的帐篷后面。

没有人会来这里玩闹幽会,因为吵到指挥部里的人肯定没什么好果子,现在对我来说正好,我需要这里肃穆和宁静。

我正打算靠着帐篷后的棚车坐下,就看到帐篷侧面有个卫兵从明处走来。唉。我叹了口气,又站起身来想和对方打招呼说明一下自己坐在这里的缘由。

“啧,怎么是你。”那卫兵砸了下嘴,他叼着根细长的烟,火光猛地亮起照亮了脸,吓得我在原地打了个激灵。

淡金色的短发、惨白的脸上有一道几乎延伸到耳侧的疤,灰色眼睛中映着的火光没有一点热度。这个男人一直都像我在噩梦里看到那样,用怀疑和猜忌的眼神看着我,感受不到任何来自亲人的感情。

来人用手直接掐灭了烟,收到上衣胸前的口袋里,阴阳怪气的口气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也好,我的小妹,我本来就有事想问你。”

我不由得咽了口水,默默站直:“伊萨克,但我不想见你。”

大我十二岁的兄长嗤笑了一声,摇摇头,站在原地跟我保持着距离:“我知道。这是公事,不然我也不会刻意来毁你的兴致。你明天要和影手他们去城外,不是吗?哼,趁着你还有口气,赶快把我的问题回答了。”

只要他在我面前一秒钟,我就觉得不舒服。叛乱之后,面对他的逼问,我每天都要重温一遍那不堪回首的三天,把心中的伤疤一次次揭开。本来他就从未在我的成长中出现过,而那之后我只恨他和他的工作。

伊萨克是一个阿西乌斯,他时刻想着怎么从他人身上挖掘错误,然后把他们打入监狱。我对他的厌恶不比对叛徒的少多少。

“……你说吧。”我挤出这几个字已经费了很大力气。我完全没有回答他问题的心情,只是为了让他不再纠缠我而为之。

“前天下午我们刚到城邦的时候,你擅自离开营地去了哪里?”他的声音变得更冷了,像一把冰刃向我直刺过来。

“我……”擅自离营的事情虽不大,若追究也是三天禁闭的惩罚,我不由得感到紧张。

“你知道撒谎对我是没用的。”他提醒道。二月的寒风仿佛穿透了两层厚毛披风,我又打了个寒颤。

“我去了安达罗商会。”

“见了谁?”

“我不是为了见谁……”

“好吧,我的问题有误,你见到了谁?”

“我…我忘记了,见到了扬尼斯师傅,还有和他谈生意的人。”

“齐利安?”

“嗯…大概是这个名字。”我实在记不清,但读音确实很相似,就点了点头。

“好,我没有别的问题了。”伊萨克点了点头,拿出烟和打火石:“别那么紧张,只是离营而已,我不管这种屁大点的事。”

和我有着相似面庞的男人点燃了烟,转身走了。

与伊萨克的会面仅仅两三分钟,我却觉得仿佛过了好几个小时。我在帐篷后的角落里蹲了一会,心中思考着他过去的逼问和刚刚这些问题的意义,得不到答案,也始终平静不下来。

算了,睡去吧。即使营地中心飘来的食物香味似乎很诱人,我也找不到去觅食的动力。我顺着帆布幔墙一路回到了自己的棚车,原来缠绵在那里的人们已经走了。我回到了铺位上,裹上被子倒头藏在最黑的角落里。

棚车里还残留着人的热度和气味,却神奇地让我觉得十分安心,转瞬间就陷入了沉沉的睡眠。就在落入眠乡之前,我最后的想法是——什么时候会有人来叫醒我,告诉我可以和教头一起走呢?这是此时唯一能让我开心的事了。

不知何时,我从黑暗中猛地惊醒。我感受到了注视,让寒毛都立起来的注视。

我斜眼看了下棚车的入口,完全没有营火和日出的迹象…现在正时半夜。

“嘶。”某人压低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我抬头,看到棚车的帆布帷被谁掀开了一个角。

“嘿,孩子!”那是影手教头,她居然来叫我了!

“你的人生的第一次冒险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