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教头从棚车的角里拽了出来领到营地出口。这里,影手教头和鲨目教头的小队已经整装待发了。在营地门口长明灯之下,我看到他们每个人都背着大大的行囊,套着轻便的皮甲,武器挂在腰间的皮带上。我睡得早,所以早起仍然精神,但那些半隐没在阴影里的队员们都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这是你的行囊。皮甲的话我就不发给你了,没带多余的。”教头不知从哪里接过了一个颇大的背包,递到我怀里。

卡拉马里的背包我早就知道有多重,二话没说就把它挂在自己的肩上。

“‘你的’弓。”影手教头强调着,把另一件东西递了过来。

我的手指和手掌触到它的时候就知道它是我的。那是我以前训练时一直用的弓,按照我的手掌大小和右手握弓的习惯刻上了手指的形状。

“它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惊于教头的所作所为,这就像做梦一样。

“因为你们是我的崽啊。”教头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刀柄和护手上装饰的红珊瑚在微光下也鲜红如血,这是瓦蕾母亲传给她的刀。

“瓦蕾啊,你啊,你们的武器我都带来了。你们不能亲自为小队征战,至少我可以让你们的武器不致落灰蒙羞。”

我鼻子一酸,差点没控制住让眼泪跑出来,装作咳嗽捂嘴拭去了眼角的湿润。

“好了,崽子们,咱们该走了,有的是路要赶呢。”教头手一挥,队员们就爬上了已经准备好的板车。我最后一个上车,挤在昏昏欲睡的埃德身边。

我们出发了。

板车是从城邦人那里雇来的,我们先是穿过城墙、墙外的市镇+和大片的农田,顺着河流一直来到了森林的起止线。这时候天才刚刚亮,昨夜积起的云压得整个山间平原都暗坨坨的。这里是城邦巡逻队所及最远的地方,除了最穷和最大胆的农民外,没人敢在这里劳作。城邦人在树林的脚下和农田的边缘分别设置了一人多高的尖木桩拒马,但一眼望去就有很多缺口。

一路上我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车外的风景,但同行的卡拉马里队友们都兴致缺缺,上车就纷纷倒下睡着了,直到下车,教头也不例外。

我早上离开营地的时候过于兴奋,都忘记了问影手教头是怎么说服杰德老大的。于是我一下车就抓住了教头。

“啊呀,我没说服他呀。”教头挠了挠她的后脑勺,“我只是告诉他我要借用你。”

我感觉脑子里似乎有哪根筋崩断了一样,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追问:“然后,然后呢?”

“他说‘不’。”教头哈哈笑了起来,拍着我的背,“但是罗娜·‘影手’面前没有‘不’,所以我就把你偷出来了!”

不不不,这个“不”是没有“可以”的意思的!但教头完全忽略了我震惊的表情,说道:“别担心,杰德不会追究你的,他没法拒绝我。”

唉,事到如今再做什么也没用了。我随着卡拉马里小队离开城邦已经成了事实,杰德老大追究教头和我的过错也无法避免,还不如放开脑后的事,把眼前的事做好。

全队下车之后,其他队员才发现我。居恩瞪大了眼睛,下巴都要掉了,达芒则是一脸的迷惑,挥手向我致意。

鲨目教头的队员都是看着我长大的老战士,他们一起围了过来,或是捏一把我的肩膀或是按着头揉一通头发。

“我们的小鱼鹰回来啦!”

“果然生来就是做海怪的料,怎么会去当一匹骆驼呢?”

“这个颜色真难看,谁来给她一件蓝色的披风啊。”

“行了行了不就是小伊拉随队行动嘛,你们想她就去看她,别腻腻歪歪的了一群老男人不害臊吗?”鲨目教头挥舞着他的长臂驱赶开了他的队员们。

“喂,老大,我是女的。”

“你想怎么样都好,我只管这几个老男人。”

“耶嘉你也住手!再揉我的头发就要变成一团稻草啦!”我抗议着逃了出来。

两支小队花了好一会才整好队伍,两个教头开始面对着我们十人做着任务简报。

就如同先前在酒馆里听到的委托内容一样,两支小队将会从这里顺着河一路进入猫牙山,寻找鳄鱼人的踪迹并消灭或驱赶它们。因为鳄鱼人可以在寒冷中生存,我们会从山脚一路上到雪线,不能放过任何可能。

作为“随队顾问”的我将会负责鉴定可能从鳄鱼人巢穴中找到的战利品——教头虽然把弓还给了我,却没给我留箭——“我不能让你直接上,你和伍德兰一样,都没有在卡拉马里获得战士称号,这是原则问题。”

我懂的,教头虽说爱着我,却不能因此偏袒。这两支小队里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喘气,他们就不会主动让我拿起武器,这是他们作为战士的尊严。

鳄鱼人这种生物,虽说被我们的祖先赋予了强大的肉体和协同作战的智能,却从来不是什么细心的种族。它们的活动痕迹很容易找到,比如在河滩上扁平大石头上晒太阳留下的大片水渍和角质鳞片的边角。

蜿蜒的河谷后我们能勉勉强强看到重山和云雾怀抱之中有一座又高又尖的山岳,它的峰尖陡峭得不自然,一侧的悬崖呈弧形回弯,得像猫的獠牙。人们说这条名叫“口水河”的支流就是从那里发源的。城邦人的想象力又丰富又低俗,我实在想不到为什么他们会把一座震人心魄的山比喻成动物牙齿那样渺小的东西。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面对“山”这样伟大自然造物,我听到达芒喃喃地在身后祈祷,颤抖的声音中满是感动和敬畏。我才想起来他也是第一次上岸,他已折服于造化地上的一切的“地灵神”。我也很感动——平日生活在光荣号上,从甲板一头到另一头不过四百多米,走也不用十分钟;但我面前是看不到头的山,背后还是看不到头的平原和另一片山——在无限的陆地上,我们想去哪就去哪,有着一切的可能性。

小队顺着平坦的河滩往上走了不远就发现了一些陈旧的痕迹,鲨目教头手下的几个老油条一边抱怨着“来晚了”一边推算出了那些鳄鱼人的巢穴还在更高的山谷里。根据地图,我们要走至少四十公里路……四十公里,是光荣号长度的一百倍啊!

我们午后就来到了猫牙山脚下,但河谷却渐渐变得陡峭,水也急了很多。那些直立蜥蜴可以轻易在湍急的河中穿梭,然而我们没有可以顺水而上的准备,只能另寻道路追踪。

冬末的山涧中云雾像是从天上的云中直接泄下,时不时我们就会碰到一团伸手不见五指浓浓水雾。潮湿又倾斜的山坡上长满了低矮的乔木和灌木,地上铺着堆积了不知多少年的腐烂树叶,一脚下去人会滑出去一尺远,严重拖慢了我们的行进速度。口水河像是刀一样在山中砍出了自己的河床,在两岸凿起了数米高的陡崖,为了安全,教头们决定选择远离河流,每隔一段路程回到河边观察搜寻一次。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几乎只听得到远处的流水和前后的脚步声,除了一些互相提醒注意的低语和有一句没一句的抱怨以外,几乎没人说话。自从河流入山后线索就断了,战士们都因此闷闷不乐。鳄鱼人手脚都较人类短一些,不擅长在这样的地形中行走,肯定选择了水路,

不过这并没有太影响我的心情,我走的每一步都是新的发现,不同于光荣号和库拉瓦岛的体验。小的时候我觉得世界很小,“只有十个…最多有二十个库拉瓦岛那么大”,因为除了日夜生活的巨舰以外,我们都是在毫无变化的海上航行,以至于我觉得整个世界只有船、岛和自己从船上能看到的那一点点海岸。

目视里仿佛很近的距离在脚下就变得很远,我明明觉得猫牙山就在眼前,但还没走到半路却是体力先耗尽了。现在我都很难确认自己身处于崇山之中的实感,只有脚下每一步的劳累那么真切。

疲劳让我无暇再观察周遭,而且山谷之中因为各个方向的遮挡,下午不过一半天光就变得暗淡。教头们决定带队爬上山坡,在苔原开始的地方寻找露营地。那里虽然有更强烈的山风,但空气会干燥很多,视野也开阔。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我一直坚持的锻炼和此时体重与背包带给腿的负担完全不同,我几乎一路盯着地面,任由酸疼的腿打颤,直到影手教头宣布可以扎营休息。

再抬头,潮湿的树林已经在我身后,而面前则是一片相对平坦而干燥的苔原。

“席埃拉生火做饭;耶嘉,坦戈里,在树林那边设立警戒线;切莱、约安和格洛格探一下另外三面的地形走势;居恩和跟我设置露营地,罗娜你也过来帮下忙吧;达芒,帮下伊拉,看看她都累成什么样子了。”鲨目教头停下来后就开始发令。那是个高我一头的壮实男人,他背着补给和装备爬上山坡大气都不带喘,而我,只能扶着膝盖,连回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教头,我体能没问题,我能做什么?”埃德蒙放下了背包,正在舒缓自己僵硬的肩膀,他出了汗,但也没我这么筋疲力尽。

“那就扇形搜索一下营地附近吧,在那三人覆盖不到的区域看一圈。要是有啥能抓回来吃的更好。”鲨目教头接受了埃德的请求。

我放下背包就一屁股瘫坐在上面。数月的卧床让我退化到如此地步了吗?自己完全跟不上卡拉马里小队的节奏,若明天继续同样的负重行军,我肯定会拖累整个小队。

“嘿,试试这个。”

有人拿着什么东西碰了下我的肩,哦,是万能药膏!达芒站在我身后也撑着膝盖,一手递来用软木塞封着的药罐子。

“涂了之后今天晚上会动不了,但是明天一早就好了。”他解说着。

我知道这种药,隔着封闭的瓶塞我都能闻非常刺鼻的薄荷味,据说做成这样是为了掩盖其中海藻和其他药草发酵产生的臭味。卡拉马里的老战士们管这东西叫“万能药”,无论跌打损伤还是肚痛头痛一概用它一抹。我打开瓶盖的时候就懂了——那味道刺得眼睛都疼,涂在皮肤上肯定也是一样的刺激——这不就是以痛治痛吗?!

不管今天如何,至少明天这两条腿就是全新的了。我一咬牙,撸起裤管就涂起了药。

最后的一缕阳光从山顶隐去,出去搜索的四个人都回来了,带回了不同的消息。

高处和后方都没有新的发现,切莱和约安只找到了常见山地动物的活动痕迹;向前进方向探索的格洛格发现了不少“人类活动痕迹”,虽然和委托没什么关系,却也是令人感兴趣的点:据我们所知,布哥涅附近的山中从未有过固定的人类聚落;埃德蒙带回来的消息最为振奋,他找到了一些碎裂的鳞片,多半是那些生物路过此地晒太阳时留下的。

晚餐的气氛来了一个大转弯,我们环绕篝火祈祷后,战士们就兴奋起来,就像我们已经凯旋而归一样。但是我笑不起来,双腿就像被烙铁烫过一样刺痛,只能龇牙咧嘴地看着他们乐呵。为此影手教头还嘲笑了我一番。

在我还没有上岸资格时,经常旁观老战士们在出发前和凯旋后聚在甲板上喝酒谈天,那时影手和鲨目还是别的教头手下的战士。我觉得一旦他们在篝火前坐成一圈,他们就仿佛和世界没有关系了,唱啊笑啊的,高谈阔论的样子把所有的生死和危险抛在了脑后。现在我也坐在他们之中,被篝火温暖,看着火光外的世界隐没在夜幕中。这一刻,先前的烦恼都烟消云散——无论是商队中的前途,还是私自离队的后果——我和自己原先的伙伴在一起,好似从未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