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我做成了一笔大生意,但终归钱并不是我的,所以钱包仍然很空虚。我只有上岸前跟其他商队前辈换的六个布哥涅银币,而布哥涅的物价却让我渐渐觉得什么都不想买。

“钱这种东西,没什么用!我们在船上什么都有。”我赌气似地对伍德兰说。这只是自我安慰,因为想买的东西在自己问价之后都仿佛变成了高攀不得的珍宝。

买不了什么,至少还能闲逛!不过走了一会,我就发现城邦人的目光总是过分地聚集在我们身上。

大概因为肤色和装束在这里实在太显眼了吧。

我原本肤色晒得很深,但长时间窝在舱内已经褪成了淡淡的麦色,然而伍德兰看起来就和路边的灯柱一样黑,和这里皮肤惨白的人们完全不同。

而穿着方面我披着商队的驼色斗篷,围着一条很大很厚的黄色毡毛围巾,露出下面的黄罩袍——这是商队的标准配置;伍德兰则是卡拉马里标准装束,蓝头巾、驼色披风和蓝短罩衫,白色裤子。

这里的人……没有人会穿披风和防风罩衫。晒黑的肌肤和为了保暖和防雨的装束在城邦人眼里看应该就是在城外居住的象征。城邦人一向对游民们颇有微词,对于世代生活在城中的人来说,戴着兜帽穿披风在城外行走的人们虽说会带来稀少的商品,却也是带来瘟疫、战争、饥荒和死亡的灾难使者。

虽说穿得不一样,可我们伽纳森向来都是做着正当生意,挺胸抬头活在海天间的。我们从不会把灾难带给城邦,因为他们也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客户,没了他们,我们又要和谁交易呢?

伽纳森造访每一座城邦都会带来当地稀缺生活常用的补给品,比如布哥涅赖以生存的香辛料、烟草和咖啡豆——这些交易都不是我能插手的,而是由扬尼斯那样的老商人直接和当地商会对接。

我们同时还会从布哥涅带走酒、香皂、薰衣草香水等等他们盛产的货物,并散发到密地海的沿岸甚至更远的北海中。每隔半年,我们也会沿着密地海裂谷南下,回到印南洋,从那里的城邦以及村落手中换取石油等航行必不可少的物资。

比起世代生老病死都在城墙内的城邦人,漂泊的我们更熟悉城墙外广阔的又危险的无主之地,千年之间也建立了一种稳固的合作模式。我们以金、银、铂、铬和不锈钢等硬通货为代偿,替贪生怕死的城邦人在这个破碎的世界里探险、贸易和运输物资。他们可以获得更好的生活,而我们则积累了财富……至于这些财富都去哪里了?我小的时候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嗨,谁知道呢,这是大人物们考虑的问题,我首要考虑的是如何为家族赚取这些财富。

他人的目光丝毫没有减低伍德兰的好奇,他一路都瞪着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

“城邦人真是闲啊……”他发出了这样的感叹。当我问起为何,他支支吾吾地解释了半天关于他不理解为什么贩卖同样商品的店会在一条街上开好几家而且定价有所不同这件事。

“哈哈,伍德,你会明白的,其实我们也在做相同的事情,这叫做‘竞争’。”我尝试给他灌输理念:“这就像是为什么他们一大早就要去赏金猎人公会——任务机会很多时候只会给那些开价最低又办事办得好的人。如果去晚了,可能就会吃亏,你看…这里的面包是不是比街口那边贵还看起来硬邦邦的?”

“嘿!少说废话!去去去。”买面包的摊主对我们摆手做出驱赶的动作。

我赶快拉着伍德兰走了,少年看了看价签又看了看我,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

“伊拉也很厉害嘛……”他自言自语,“虽然说埃德什么都知道,但伊拉好像也不差?”

“那我就当你是在褒奖我了。”我对他笑笑,继续领路前行。

身边有伍德兰,刚刚也见识了他的身手,我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在城邦密如蛛网的小街之中穿行了。

我们走过一人宽的小巷,在仅仅够两人并排行走的小街上躲避地上的积水和冰、在绵延不断的台阶路上漫步…周遭的建筑从光鲜到破败,木质房屋的窗户开得歪歪扭扭,窗间挂着一根根晾衣用的木架,上面挂满了颜色灰暗的衣服。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下城区的贫民窟吧,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教头曾经教育我们说,伽纳森和贫民窟里的人出身相同,只是走上了不同的路。伽纳森团结,作为一个家族生活在海上移动的“城邦”光荣号上;而选择留在陆地上并定居的游民,要么在城外组成村落,要么落脚城邦之内,融入贫民窟。

我很敬佩那些组成村落的游民们,他们用血和手铸成了防御变种野兽的墙壁,天天都警觉着随时可能到来的袭击,但起码生活是自由的、自己创造的。而我来到这里的贫民窟的时候,却感受到了一种莫名压抑的空气——街边坐着衣衫褴褛的乞讨者,眼中只剩下几乎燃尽的生存渴望;我感受到从街边窗户里投出的目光,带着一种呼之欲出的渴望,就像我对城外山林的渴望一样。

光荣号上的居住条件很拥挤,但起码我们没有委于城邦人身下。我们有选择生活的自由,享受着世界的广大。而住在这里的他们,已经放弃了这一切,为了活着而活在这里。

对于习惯了光荣号上人人平等的我来说,大街与贫民窟之间的相差实在太大,让我非常难以理解。

“伍德,你没有觉得这周围的一切很奇怪吗?”我希望自己并不是唯一这么觉得的人。

“唔?”楞了几秒的少年摇了摇头,然后缓缓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地方……”

伍德兰的话没说完,但是他的表情上也写着不解一词。我们从出生到长大都只见过光荣号和库拉瓦岛,并不知道家族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而眼前的这些街、巷和人都在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活得不如我们的人。

“但是…”他的声音一转就变成了瓦蕾的口气:“船外面的天地间有很多我们不懂的方方面面,这不正是有趣的一点吗?”

此话不假。若是全世界都是像伽纳森一样的人,那恐怕就没有城邦,没有村落,大家都在海上流浪度过一生了。等等,那这样的话就没生意做了,要怎么生活呢?

我思绪突然就飘远了,直到伍德兰的自言自语把我拉了回来。

“虽然很好玩…但我的话,只要和大家在一块就好了……”

他的话让我感到一丝油然而生的悲伤。和大家在一起,一年前的时候还是日常,然而现在已经成了无法实现的妄想。更令人伤感的是,伍德兰的这幅样子…似乎是完全没有接受姐姐被掳走的现实。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我拍拍他,代替瓦蕾说了这句话。

穿过了贫民窟的中心,我们就回到了下城区的小街上。

这边的路上有黑皮肤蓝眼睛的南海人聚在泉边打水闲谈,有细眼睛圆脸的极东之地人摆摊叫卖小吃,还有臂长能触地的变种人“臂工”驮着一人高的面粉袋子。

我本以为胆小的城邦人无法和任何和他们相异的人种共存,但“臂工”的存在改变了我的想法。

据说原本世界上只有动物,而人是始祖神以自己的形象做出来的造物,代神体验世间的一切。人变得越来越强大,终有一天认为自己已经超越了神,便学着神的样子做出了各种各样的造物。而现在世界上的变种怪物和变种人,大多都是过去人的造物。

这些被冠以变种名字的生物都是有源可寻的。比如教头提到过的鳄鱼人,很明显是将鳄鱼和直立蜥蜴捏合在一起,还赋予了他们部落群居的习性和语言交流的智能,使它们拥有了极强的肉体和协调群集攻击的能力,非常危险。

不过并不是每种变种生物都是为战斗而生的,比如“臂工”。其实这个名字是长臂高人的通俗叫法,因为他们和普通人长相几乎没有差异,只是身高要高一些,肩宽手长且肌肉异常发达。虽然长着有些骇人的体型,但长臂高人性情都非常温和,脑子也不是特别灵光,在各种各样的地方都充当着吃苦耐劳的工人角色,所以得名“臂工”。光荣号上就有十几个臂工在下层甲板组成了一个大家庭,他们乐于承担锅炉甲板中繁重又重复的工作。

看来即使外形奇异,城邦人还是能够接受踏踏实实生活的异己。

闲逛下来,除了在小街之中给自己和伍德兰买了午餐以外,我的钱几乎没花出去。这份用鸡蛋配上面粉和洋葱煎出来的饼上浇了一种甜咸均衡的酱汁,再配上一块单面烤过的熏鱼,咸鲜得当的搭配让我一口之后就欲罢不能,走出几步后又回去买了一份。这样调味十足的菜式可是海上几个月都吃不到的,就连一脸闷闷气氛的伍德兰都在尝了一口之后连说“好吃”,脸色亮了许多。

二月的日照时间还很短,我们回到营地的时候太阳几乎已经要躲进城邦层层叠叠的建筑之中了,棚车所在的“共和广场”已经有大半被建筑的阴影所遮盖,余下的部分被染成了金黄色。集市仍然开着,今天上架的主要货品是自产的鱼油和鱼骨、南海城邦产的酿沙枣、香辛料和皮具。今天也是生意兴隆的一天,围成一圈的棚车周围仍人声鼎沸,城邦人们的抢购还没结束,空气中弥漫着的味道时而让人愉悦时而让人皱眉。

“可算给我找到了!你们!怎么没跟教头们说一声就跑去闲逛了?”我们走近营地入口时,埃德蒙一边高声抱怨着一边跑到了我们面前。

看他一额头的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很少能见到把他累成这样的时候。

“既然你们让伍德来替我把守,那我把他带走也是可以理解的事吧?”我反问,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然而心里却清楚自己似乎犯了一个不小的错——伍德兰是卡拉马里的队员,离开营地需要向教头报告批准。而我因为离开了战斗小队完全忘记了这码子事,顺带也连累他触犯了纪律。

“我就是出去随便逛逛嘛,有什么问题……”伍德兰接过我的话,理直气壮地仿佛错了的是艾德。

“问题很大!”艾德强行打断了少年的话,然后就是解释纪律规矩,听得我耳朵生茧。虽说是很无聊的说教,但很久都没有听过,反而现在无聊的同时还有一丝怀念的感觉。

“那…好吧,我错了,以后伍德兰不应该随便自由行动。”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伍德兰在同一个句子里用了“我”和“伍德兰”两种不同自称方式,然而他面前的埃德蒙看起来一点也不吃惊。

“很好,你要知道你们要是再晚回来一点教头就必须把这事通报给百夫长了。”埃德皱着的眉放松了许多,他转向我:“我就不对你说教了,这件事是伍德兰那边的错,你不记得通报也不能怪你。”

虽说能免去很多繁复的说教对话,但埃德那温柔了许多的表情里又掺杂着“同情”的味道。他这么见外的样子让我感到了一层额外的隔阂——我已经不是卡拉马里了,这些事与我无关。

“那当然不怪我。”我都忍受不了自己变得生硬的嗓音,便强硬地转了话题:“你没觉得伍德…的样子很怪吗?”

这回轮到艾德摆出一个僵硬的表情了。

“他哪里让你觉得奇怪?”试探的语气,少年老成的艾德居然也流露出这样不确定的模样。

他的动摇让我也心中一慌:难道他觉得伍德兰很正常?那这样的话不正常的就是他们两人了。

“我感觉……伍德的样子就像被瓦蕾附身了……”我小心地选择措辞说出了我心中的疑惑。我从来也没信过 “灵魂附身”这样扯淡的事,但这大概是对于伍德兰状况的最通俗易懂、不引起歧视的解释。

埃德蒙的眉头微微一紧,而后耸成了一个悲伤的模样,低声说:“哈,瓦蕾附身吗?如果真的是这样也不差吧……不,也许这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其实我一直以为只有我知道这件事,我也一直隐瞒着,因为……”

“如果被教头或者百夫长知道了,伍德的生涯就结束了,是吧?”看起来埃德对此不仅知情,还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是的,我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虽说我们就站在营地门前,埃德的手却如铁钳般把我扳向反方向,“你觉得呢?”

这很明显是在向我施压。埃德蒙、伍德兰、薇瓦蕾和我四人年龄相差不超过两岁,是同期进入少年卡拉马里训练的队友,也是从小一起玩大的发小。埃德蒙是我们中最稳重老成的,性格也一向温和,我从不知道他也会有这样强硬的时候。

“你不用这样我也会保守这个秘密的。”我搭上他的手,“再怎么说伍德也是咱们的同期,若是他也退出了,咱们四个就只剩你了……”

那个悲伤的表情又回到了埃德的脸上。

“说的也是啊。你走了,瓦蕾不在了,伍德若是也被迫离开的话就只剩我了。”他放开了我,朝着营地门口示意,于是我们三人一起走向大门,他的嗓音也恢复了平常的音高:“现在也好,至少还有我,伍德……还有瓦蕾和我们同在。”

伍德兰也在一旁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有些腼腆却很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