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几时入睡的。但肯定不早了,因为在朦胧入睡的时候我隐约听到了城邦中鸟儿的叫声。

我再次享受了家族英雄的待遇,—不用早起。当我从棚车里朦朦醒来时,外面的集市里,我的同胞们早就已经开始一天的活计,嘈杂中全是叫卖和讨价还价的热闹。

爬出拉着帘子的棚车,正午的阳光就刺得我差点摔下一米多高的车台。

“小心点!”一个还没变声的嗓音传来。和保勒那种柔软的变声过的男声不同,这个嗓音更加稚嫩并且中性一些……

“我还以为你差点要掉下来耶。” 还是清亮不分男女的声音。刺眼的光压得我抬不起头,但声音的主人已经跑到了我面前,这是谁?

伍德兰??我记得昨天晚上他的声音也不是这样……

黑发男孩瞪着海蓝色的大眼睛看着我,里面自信而开朗的光却不属于我曾认识的他。

“嘿,伍德,你怎么没和教头他们在一起?”我的嗓子干得像葛兰的盐滩,说话都在刺痛。

伍德兰怔了,然后仿佛突然意识到不应该看我一般挪开了视线:“我……因为你一直在睡,教头让我给你把守,让你多睡会。”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正常,就像昨晚他和其他队员讨论时的那样,有些害羞又温柔的声音。

“我不需要人把守…”我撑着板车的边缘慢慢爬下车台,落脚在他身边,“他们肯定是做什么不能带你的事了。”

不过是什么事呢?伍德兰是唯一还没到可以正式随队出征年龄的队员,所以可能…他们要出征了。

“他们说要去赏金猎人工会,因为伍德兰不是正式队员所以就留在这里啦。”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清亮,带着一种熟悉而悦耳的韵律感。

“伍德兰”……?我很少听到人用名字自称,但这种说话的方式…却让我想起了那场腥风血雨的叛乱中和我一起避难的少女。

薇瓦蕾正是伍德兰的姐姐,那女孩同样有着一双如同珊瑚湾海水染出的海蓝色双瞳,她本是注定会接过“铁雨”之名的优秀战士。“伊拉你就躲在这里,我去找人来救你啦!”即使是在性命攸关的时刻她的声音仍然镇定地如同一首出海小曲。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虽说我得救了,但她为了救伍德兰而自愿作为人质交换,被叛徒们带走了。

大概是看我表情有些僵硬,伍德兰歪歪头:“你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呀?我在这里很让你吃惊吗?”

我这才明白这清亮的音色其实是在模仿瓦蕾。

“不,这不是什么问题,但是伍德你没事吧?”叛乱之后伍德兰也缺席了三四个月的训练,我们就没有再碰过面,只知道他用了很久精神状态才恢复到可以正常和小队一起行动。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对他这个状态知情,但……这绝不正常。

他眨眨眼,挪开视线:“我没事……伊,伊拉你醒了就好了,我回警卫岗上去了。”

瘦瘦的黑发少年说着就要走,但我伸手拉住了他。

“等等,你说他们去赏金猎人公会了,然后呢?”我还是对他们什么时候出发很感兴趣。

伍德兰的目光在我脸上转了几圈,海蓝色的清澈双眼对上我的:“下午他们也许会去城外操练一下,明天一早才出发,埃德说的,埃德什么都知道。对了,我可以走了吗?你还抓着我的手呢,莫不是想做我女朋友?”

“等……咳咳,说什么呢。”我感觉脸和耳朵一下就烧了起来,赶快甩开他的手。这这这这样的话绝对不是伍德兰那个闷闷的小男孩会说的,完全是他精灵古怪的姐姐的台词,每次瓦蕾这么说都会搞得我面红耳赤又不知所措。“你想走就走吧。我也没什么事做,也许去城里转一转吧。”

伍德兰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转身走了,然而没走几步便停了下来:“伊拉你说要去城里转转……?”

我正清理着睡得像一坨乱稻草的头发,没立即回复。

“那正好,那我就和你一起去。”他清脆地说道。

伍德兰看起来像极了他的姐姐,自信,开朗,听起来仿佛不容置疑。我居然忘记了要怎么拒绝,怔怔地默认了他的跟随。

在往外走的路上他又莫名安静了下来,像个小影子一样紧紧跟在我身后。黑发少年大约一米六出头的样子,矮了我不少,再加上晒得棕黄色的皮肤,实在是没什么起眼的地方。但若人注意到他海蓝色的双眼,一定又会惊叹这世界造物的神奇,因为语言都很难形容那一汪清澈的蓝色,只能用自然中最美的景色相较。

现在的他压低目光看着地面,安静地随我走出营地,走向与广场连通四通八达的大街。

城邦人的大街真是宽阔,集市就摆在街中,然而两侧仍有数米的街道供熙熙攘攘的人群通过。

市场边缘小摊中,我看到了十枚铜币就能换一袋的苹果——在海上唯一能长期储存的水果——还有三枚铜板一个的鸡蛋、一枚银币三个的漆画木碗和一百五十枚金币一口价的不锈钢烛台。

因为不锈钢制品实在少见又闪耀,我忍不住凑上去远远端详了好久。虽说大家都知道不锈钢不会因为人的碰触而失去光泽,但那戴兜帽的卖主奋力地驱赶着想要伸手摸摸那烛台的人,生怕那银灰色的珍宝会因此掉价。

“哦豁,没想到能看到这样的东西呢。”伍德兰挤了许久才凑到我身边,跟我一起盯着那东西看,“象征不朽的不锈钢。”

“嘿,那可不一定呢。”我冷笑一声,“也许只是看起来像不锈钢的赝品哦?”

那男孩眨着眼睛看着我,仿佛能从我脑袋里直接挖出答案,然后“哇”的一声做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伊拉是说…那东西来路不明吗?”

我点点头。

“能出土不锈钢的地方大多都是废土中旧文明留下的废墟,这样单独的游荡者不可能简单从中全身而退;若是这么大的不锈钢制品失窃,这里早就满城风雨了,如此招摇过市也太愚蠢;若是倒卖,在一件功能性不强的物品上投入上百金币实在孤注一掷,风险太大,这是再傻的商人都不会做的买卖。所以,这多半是赝品,虽然不知道他怎么把它打磨得那么漂亮,但不让人碰恐怕也是有猫腻在里面……”

我突然发现,不知不觉间周围的几个看客也在侧耳听着我说的话,赞同地点着头。

“喂,伽纳森的小婊子,你说什么鬼话呢?!”摆摊卖货的游荡者也注意到了我,起身指着我破口大骂,“我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不锈钢!”

突然被对方理直气壮地质疑,我居然第一时间没想好要怎么应对。

“……那这烛台是从哪里来的?”我开口才发现自己丢了大半之前跟伍德兰分析时的底气。

“和你们有关吗?你们不就是一群没有底线的海上流氓,到处和人抢生意,掠夺稀有资源。”戴兜帽的游荡者步步紧逼。

人群中居然还有人转换了立场,对我投来了怀疑的目光。

可以侮辱我不识货,但侮辱伽纳森?抱歉,我还没那么软弱!

“既然认得是伽纳森,还敢这样说话吗?!”我提高声调大声反问,“布哥涅的人们都认得我们,我们正直经商,按规矩办事,从没给他们添过麻烦,更不曾卖过假货!伽纳森就是活在信誉和荣耀上的家族!”

我的突然强势出乎了对方的意料,那男人后退了小半步:“死绝的伽纳森!可恶!海水不犯河水的事瞎掺和什么!”

明显对方已经败如丧家之犬,我得意地说道:“对不起,我只是看不过去你在这里拿赝品招摇过市而已。”

“去死——!”那男人怒而暴起,伸手袭来。

我已经离开卡拉马里数月,对于敌袭的防备已经生疏,他的袭击虽不快却仍早于我的反应。我心里暗叫不妙,虽下意识地扭身躲避,大概仍会被对方击中。

不过冲击并没如期到来,就在击中之前,我眼一花,一个矮小的黑影便介入了我与那个游荡者之间。

“想伤我的姐妹,我不同意。”伍德兰的左手紧紧钳住了对方的攻击。他并不粗壮的手中传出重压下皮革摩擦的声音,随着游荡者难忍的负痛叫声,一把半寸长的短刃应声而落。

“快去叫卫兵!这个人身藏凶器!”有人高呼。

那游荡者急忙抽手,伍德兰居然没有控制住他,一松手就让对方退了回去。

“你…你们…伽纳森!你们等着!”那人把摆在地上的毯子卷上不锈钢烛台,抬头指着我们恶狠狠地说道,让我们看到了之前一直藏在兜帽之下平凡无奇却布满细小伤疤的脸。

围观的人虽然一呼百应地唤来了卫兵,但并没有人去阻止那游荡者逃跑,当街边的卫兵跻身街中摊贩之中时,那人早已消失在了茫茫人群。

“谢谢……伍德。”我缓过神来才对伍德兰道谢。

那少年羞怯地看着我,说:“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谦虚的话也要有限度,如果不是你我肯定已经受伤了。”我坚持。

“我只做了能做的事,但是不用称赞我……”

奇怪的男孩。想一想以往,一期训练的同龄人无论是埃德蒙、托比亚、胡迪……都是会拼命对女孩献殷勤邀功的呢,而伍德兰一直都是那个远远躲在人群外看着这边的孩子。

“嗨,反正不管你怎么说,今天你的午饭由姐姐我请了。”我摆摆手打断他的自谦。

“那我就不客气啦,姐!”他的声音又转成了清脆的调调。

虽然这声音一点也不像我认识的他,但居然觉得有点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