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在飞驰,仍旧在飞驰,飞驰于翻涌的赤云之上,飞驰于辉亮的黑月之下。
这座红黑都市已然迎来了终章,在这处由三段记忆拼缀而成的梦境之中,绯色的少女回忆起了一度忘却的记忆,也解开了长久以来的愁苦心结。
然而梦境拼缀的背后,隐藏在现实记忆中的事件真相仍旧神秘而未知。
朦胧的意识之中,董浮歌仿佛可以感受到身体之下传来轻微的颤动,冰冷的触感贴合着后颈敏感的肌肤,金属摩擦的锐响随着意识的恢复而逐渐清晰。
缓缓睁开双眼,视线之中满是闪亮着诡异黑光的顶灯。
“这里是......”
“浮歌小姐,你醒了吗?”
锦衣的声音从耳畔传来,顿时就让董浮歌感到安心起来。
她缓缓撑起上身,身体的状态仍旧有些虚弱,似乎还没有从使用“武圣之势”所带来的负担中缓过劲来。
稍稍环顾四周,窗外飞驰而过的赤色云海立刻让她意识到了自己所在的位置,这里显然是那列飞驰于凌空轨道的红黑列车。
“锦衣,这到底是......梦境楔子呢?”
董浮歌茫然地回过头,看向传来锦衣声音的背后,然而视野中一闪而过的却是冰寒的刀光。
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董浮歌的肩头已经被划开了一道浅浅的伤痕,灼热的鲜血也开始缓缓渗出。
然而比起这道轻浅的伤口,捂住肩头的少女反倒因为心中的惊诧而愣在原地。
“梦境还没有结束,浮歌小姐,执剑吧。”
锦衣甩手将绯阳剑扔还到董浮歌的面前,锋利的横刀在列车的地板上翻转两周后带着尖锐的刺响声滑动到少女的足边,但呆滞的董浮歌却丝毫没有弯腰捡起它的意思。
“你这是......什么意思?”
“无他,赤狼已死,掌控梦境的一半权能也为鄙人所持,而后只需夺过浮歌小姐手中的半个楔子,鄙人即可以梦魇的身份主导这座都市,成为不死不灭的存在。”
“......”
沉默无言的董浮歌颤动着捡起了落在脚边的绯阳剑,沾染着她燥热鲜血的刀锋正发出不安的微鸣。
不到一米开外的距离,与她相对而立的锦衣一掀斗篷,一柄漆黑的横刀不知何时已经挂在了他的腰间。
锦衣取下配刀,返身与董浮歌拉开距离,而后便将横刀架在身前,模糊面容之下的视线紧盯着无动于衷的少女,横于面前的锋刃也在冰寒的锐响之中缓缓出鞘。
刺耳的响声不断回响在车厢之内,董浮歌的内心也随之起伏波动。
仿佛与少女的心神相呼应,车顶上的浅黑色灯光渐渐扩张开来,很快便完全吞噬了车厢内的每一寸赤红。
遍布整个车厢的黑色光影宛若液体一般,随着列车的飞驰激荡出一圈一圈的纹路,整个空间都开始变得虚幻而迷离起来。
黑暗空间的中心,董浮歌停下了颤抖,重新握紧了手中的绯阳刃,燃烧的绯色蔷薇再次铭刻于她坚定的目光之中,权能的力量瞬间充盈。
“要上了,浮歌小姐!”
手中的刀鞘被奋力甩到一旁,坠入地面的黑鞘将水墨般的黑暗猛地激起,而抽出黑刀的锦衣早已反拖着锋刃迈开了脚步,像是踏碎地面的沉静的暗流般激荡起了圈圈涟漪。
——呼吸,首先要记得呼吸。
来不及回想,更容不得犹豫。
董浮歌轻轻闭眼,万千思绪在脑内汇作一线,少女将左手伸向腰间,朝向锦衣奔袭而来的方向踏出一步。
一步,红黑相间的运动鞋奋然踩碎了脚下洒满黑色光影的地面,闪耀着绯色流光的绯阳刃脱手坠向了洒满车厢的浅黑光芒。
被绯阳辉光所照亮的上方,少女后扬而起的左臂猛地将半块湛蓝色的结晶奋力掷出,寄宿着梦境权能的楔子宛如弹丸般朝着踏斩而来的刀客飞去。
看着迎面而来的梦境楔子,反拖着黑刃的锦衣下意识地伸手接下了它,但旋即就感觉到腹部传来一阵剧烈的冲击,而后便脚下脱力狠狠甩倒在地面上。
遍洒地面的黑色光影在瞬间激出一层浪潮,然而却没有将视线之中的那抹绯红沾染分毫。
回过神来,锦衣发现自己原来是被紧紧揽住自己腰身的董浮歌给扑倒了。
“哼,骗子。”
虽说想要表现的强势一些,但董浮歌略带啜泣的颤抖音色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挣扎。
除了被锦衣紧紧握在手中的半颗梦境楔子,将他扑倒在地的少女没有从他影子般漆黑的身影之中看到其他任何湛蓝色的光芒。
“连赤狼的那半颗楔子都没有捡来,想要演戏也好歹多下点功夫嘛。”
言语之间,董浮歌却越发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紧咬的嘴唇越发颤动,不断旋荡在眼眶之中的泪水也难以控制地滑坠到锦衣模糊的面容之上。
温润的泪水滑过锦衣的脸庞,瞬间洗刷掉了那片阴影般的深邃暗黑,原本仅能看到模糊轮廓的面容渐渐清晰,看向董浮歌的湛蓝色瞳孔中满是无奈与柔情。
“看来鄙人还是敌不过浮歌小姐啊。”
“你,这张脸是——”
渐渐看清锦衣的面容,原本还不断啜泣的董浮歌顿时染上了惊异的神情,满脸不可置信地站起了身,而躺倒在地的锦衣也得以顺势站起身来。
那是遍布伤痕的方正面孔,可过于柔和的五官却又像是文弱的书生一般,与它展现出来的勇武气质丝毫不搭。
可董浮歌却无比熟悉这幅五官,无论是湛蓝色的瞳孔还是浅薄的嘴唇,一切都似乎与记忆中将《锦衣行》递给自己的父亲如出一辙。
“本以为只要提防着不染上红色就可以了,没想到还有这个。”
锦衣小心地用指尖接下了仍在脸侧滑落的泪珠,转而用温柔地目光看向思维短路般愣在原地的董浮歌。
“罢了,来说说这座红黑都市吧,浮歌小姐觉得这个梦境要怎样才会结束?”
“唔,只要我拿回完整的权能就可以了......吧?”
看着锦衣取下了宽大的斗笠,有些落寞地坐回到了遍洒黑色光影的长凳上,回过神来的董浮歌也赶紧凑到一旁,期间还不时瞟眼看向锦衣略显违和的面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董浮歌的行动完全背离了自己的预期,锦衣此时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消沉。
但在片刻无言后,一袭黑衣的刀客还是只能轻声叹气,转而将话题继续了下去。
“如果是一般的梦境,或许单靠梦境楔子就可以控制梦境彻底关闭了,但这座红黑都市却是个特例。”
锦衣用指尖来回滑动于身前的手扶杆,杆体上的黑暗光芒也随之拂动,宛如水面般掀起一道道波纹。
“浮歌小姐有没有想过,诞生于你缺失记忆和深层意识的这处梦境究竟拥有怎样的性质?红黑都市的两种色彩又象征着什么?”
“颜色就是......颜色呗?”
董浮歌显然跟不上锦衣的思路,毕竟她从一开始就完全没有考虑过这种奇怪的问题。
比起锦衣的问题,她似乎对眼前这名刀客的容貌更感兴趣,凝视的目光从刚才开始就没有移动过。
锦衣则对其晃了晃手,随意地隔断了她的视线,似乎这想提醒董浮歌眼下正在谈及的才是更加关键的事情。
“浮歌小姐,其实你本身是明白的,毕竟这是诞生于你深层意识的梦境——所谓红与黑,实际上就是血与墨,是象征现实与幻想的两端,也是赤狼和我被各自赋予的性质。”
锦衣指向窗外,董浮歌循着他的指尖看去,只有无数的赤红云海仍在轨道之下翻涌。
“赤狼所象征的红色就是对浮歌小姐而言的‘现实’,这座都市中的每一个人形、每一寸绯红都是赤狼的一部分,但只有方才被斩杀的那一头赤狼是浮歌小姐愤怒情绪的具现,其他的则是浮歌小姐对现实恐惧的具现。”
锦衣一言道破了红黑都市与赤狼的本质,而董浮歌也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回想着期间的遭遇,由赤红人形转变而成的赤狼几乎只会傻愣愣地站着,没有丝毫的攻击性,但却会让周围的巡梦兽感到恐惧。
现在看来,大概正是因为它们从根本而言就不具备“愤怒”这一催动剂,只不过是徒有其表的空壳而已。
而真正不死不灭的梦魇,则是那头诞生于董浮歌“愤怒”之中的暴怒赤狼。
那头真正拥有梦魇性质的凶兽会因为董浮歌自身对现实表现出的“恐惧”获得强化,这才出现了赤狼生吞活剥那些空壳躯体的可怖场景。
梦境中的赤红象征着“现实”,而这座都市的每一寸赤红都是梦魇赤狼的一部分,源源不绝的为它提供着资源与力量——令董浮歌无比愤怒而后无比恐惧的现实,这正是梦魇赤狼所拥有的两极性质。
与之相对的,少数反常的影黑墨色则象征着“幻想”,是不存在于现实之中的东西,是仅仅存在于董浮歌心神之间的存在,就像作为缺失记忆具现形象的黑色少女,又或是眼前这名宛如侠客般的黑色人形。
而这份幻想的出处,无疑就是父亲留在董浮歌记忆之中的那本《锦衣行》。
董浮歌取下系在腰间的古朴书册,她很快便理解了锦衣的存在。
究其根源,这名刀客不过是自己意识中的造物,是揉合了潇洒的侠客以及温柔的父亲两种特质所诞生的缥缈存在。
但正是这种糅合了自身理想与亲爱的缥缈存在,才是最能令董浮歌感到心安与向往的东西,也是绝不存在于现实之中的唯一梦幻。
“鄙人是浮歌小姐经历三年前那场悲剧过后在意识中渐渐创造的存在,拥有近似于‘守护者’的性质,所以才会始终将浮歌小姐的安全放在首位,与想要杀死浮歌小姐的赤狼可以说正好处于两极。”
“唔,所以这跟结束我的梦境有什么关系吗?”
“人类的梦境往往只会依托于现实中的记忆而产生,像浮歌小姐这样存在自我意识,还揉入了纯粹幻想的梦境是极少的个例。”
锦衣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看向董浮歌的视线中也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所以鄙人现在就像是卡在齿轮之间的一块石子,只要身为幻想造物的我继续存在,这座都市就无法利用梦境楔子完全关闭,鄙人也不可能像身为记忆具现的林夕那样被浮歌小姐吸纳,所以剩下的方法就只有一个了——”
“那就保持现状不就可以了吗?反正赤狼已经被消灭了,这里也不存在什么危险了,锦衣根本没有死掉的必要啊?!”
董浮歌情绪激烈地打断了锦衣的话语,即便只是时间如此短暂的羁绊,感性的少女也根本无法对眼前这个拼上性命保护自己的人形痛下杀手。
然而锦衣却伸出双手搭上了董浮歌的肩头,满脸严肃地注视着她不断闪躲的视线,坚定的言语不断流露着他身为“守护者”的觉悟。
“浮歌小姐,只要梦境继续存在,早晚都会催生出其他的梦魇,人类永远无法彻底消灭心底的欲望和负面情绪,总会有恶意再次趁虚而入......而且你不是还跟沈海晴有过约定吗?这颗梦境楔子对他而言也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可是......”
“其实鄙人起初是想拜托他来消灭自己的,但或许是因为拥有浮生先生的性质吧,鄙人并不希望浮歌小姐在之后会因为这件事情跟他产生矛盾,所以才想借浮歌小姐的手结束这一切。”
锦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董浮歌看着男人轻佻的眼角,文弱的五官中满是忧虑与无奈,就像是三年前将自己和弟弟推入衣柜中便消失不见的父亲一样。
“我想浮生先生应该也会这么想吧?虽说只有短短六个夜晚,但能看到浮歌小姐成长到现在的地步,真的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正因为如此,鄙人才不希望你错失好不容易才结识的同伴,在往后的时间里,他们一定会对你有所帮助。”
“可梦境楔子交给他们之后,我也不可能再成为梦旅者了,之后又不会有什么多的交集。”
“浮歌小姐,你要顺从本心而活,在鄙人看来,浮生先生并没有将他对你的期望写在书中,他从来没有想要你活成书中侠客的模样,他只是留给了你一个可以自己书写结局,他只是想让你活成自己应有的模样。”
——浮歌,爸爸只是个讲故事的人,并没有让故事走入结局的能力。
——没关系的,有朝一日浮歌自己去给故事添个结局不就行了吗?
——别担心,只要是浮歌自己喜欢的结局,那就一定是最好的结局了。
父亲零碎的话语再次浮现在董浮歌的耳畔,她也终于明白了父亲所说的意思。
或许从他说出这些话的那个时候开始,他就从未想要将自己的理想强加给年幼的董浮歌,而是希望她顺从自己的本心,活成自己心中理想的样子。
“锦衣,我想查明事情的真相,我想替老爸和老妈报仇。”
“那就去做吧。”
董浮歌站起身,颤动着右手捡起了滑落在黑色水墨之中的绯阳刃。
“我也想帮助更多被困在梦境中的人,我不想再有其他跟我一样的人被赤狼那样的梦魇给逼迫侵蚀了。”
“这是正确的。”
绯阳剑的刃锋贴上了锦衣的脖颈,颤动的锋刃渐渐磨蹭出一道浅浅的伤痕。
“所以我......我必须要结束梦境,成为梦旅者才行。”
“没错,这是必经之路。”
少女的视线早已模糊不清,她不断抚去浸满眼眶的泪水,拼命想要止住令人揪心的啜泣。
“......我,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别哭,浮歌小姐,鄙人会永远留在这里的。”
瞟眼看向久久不愿动手的董浮歌,锦衣突然站起,侧身将目瞪口呆地少女搂入了怀中。
在站起侧身的时候,贴合在脖颈之上的绯阳刃宛如撕裂纸张般轻松地划开了他的侧颈,从伤口中缓缓流出的不再是漆黑的液体,而是绯色的滚烫血液。
“这就是浮歌小姐的绯红,何其美丽的色彩。”
锦衣拍了拍董浮歌颤抖的肩膀,而后缓缓将她推开,湛蓝的双眸带着温和的目光看向眼前无声落泪的少女,不断流淌的血液已经将他的半边身体染上了绯红。
“浮歌小姐,你要回去现实,去找到事件的真相,去探索世界的根源,顺从自己的本心而活,然后就......”
绯阳刃再次在“哐当”的脆响声中掉落到地面上,而原本屹立在少女面前的人形早已融入浅淡的灯光之中,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一滴落在半空的绯色血液低落到车底淌动的黑色水墨之间,一圈圈涟漪骤然外扩。
一寸、两寸、三寸......渺小的绯红激起的波纹不断激荡,原本沉寂的黑暗车厢中瞬间被晕开一大片夺目的绯色。
波纹不断出现,又渐渐消失,直到董浮歌停止了啜泣,抬起视线露出了解放般的爽朗笑容,层层起伏的墨涌才终于止息,周围的一切也早已变成了绘满蔷薇纹路的绯红。
“浮歌,等你长大之后,就忘掉我吧。”
父亲的声音仿佛也随着墨涌一齐回荡在车厢之内,同时也随着逐渐清晰的绯红归于了平静。
男人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活在由自己开始催生的仇恨连锁之中。
像每个普通的父亲一样,他曾希望董浮歌会忘却愤怒、忘却仇恨,用健康而开朗的姿态长大成人,去往属于自己的幸福人生,去往他所不在的幸福人生。
“啊啊,哈。”
任凭泪痕新湿,董浮歌却只是轻笑着,就像是绽放于清晨的蔷薇,纵然仍旧是美丽而热烈,却总归是被晨露沾湿了朵瓣。
少女迈开步子,踏碎了脚下凝聚成蔷薇纹路的绯红,水纹渐渐外扩,激起了一阵剧烈的摇晃。
一切都在崩溃,梦魇的死亡昭示着危险梦境的结束,红黑都市即将恢复原貌,无论是高悬的月盘、翻滚的云海、高耸的大厦,甚至这条悬空的轨道,一切都在剧烈地震颤之中分崩离析。
即将脱轨的列车之上,做出决意的少女捡起了掉落的梦境楔子,有些不舍地看向锦衣消失的方向,直到听见列车连接门无端开启的声音,才缓缓迈步离开。
“白痴老爸......这不是更没法忘掉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