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鄙人消失后,浮歌小姐就拜托你了。”

“啧,我这么值得你信任吗?”

“不,鄙人只是......找不到其他人了。”

站在静静等候出站的列车前,董浮歌在锦衣的注视中安然入睡。

看着黑色刀客宽阔但落寞的背影,仿佛是生命走到尽头的父亲怀抱着心爱的女儿一般。

可以感觉到锦衣身上流露出的无奈心绪,以及其中裹挟着的淡淡欣喜,纵使沈海晴的性格再怎么别扭,也还是被唤起了压在心底的几分感性。

“这样真的好吗?”

想必他是不愿意将怀中的少女交给任何人的吧?这种超乎爱意的保护欲,已经让沈海晴多少窥探到了眼前这个梦魇的本质。

“如果你只是想在这家伙每次入梦时跟她在这里见上一面的话,我也不是不能......帮忙这家伙消灭之后出现的梦魇。”

“没想到你面对梦魇也会有这么优柔寡断的反应,这颗梦境楔子对你而言也很重要不是吗?”

锦衣故意带刺的话让沈海晴不由地心底一沉,而且董浮歌梦境中的这颗完整楔子也的确是他这次梦旅最根本的目的。

在原本的计划里,他本指望能利用完整楔子抑制雷伽的梦旅症候群末期症状,却不成想这次梦旅反倒还让雷伽本人也参与了进来。

连续数日的梦旅和过量的权能使用理应让雷伽受到了超出预想的损耗,眼下的结果与最初的预想可谓是背道而驰。

如果此时再为了眼前的梦魇和少女放弃这颗完整楔子,说不定那个收留了自己四年之久的脱线大叔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啧,反正还有时间,再去别的完整梦境弄一颗回来就行了。”

“如果你还抱着这种想法,那位梦旅者早晚会死的。”

深暗的领域瞬间沿着赤色的站台地面侵蚀到了锦衣的脚边,沈海晴闪耀着星辰光芒的瞳孔之中倒影着锦衣模糊的面容,仿佛被触碰到逆鳞一般抽搐着眼角沉默不语。

锦衣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仿佛就是在刻意挑衅沈海晴一般。

片刻之后,沈海晴还是恢复了冷静,从足边延展开的暗噬权能也转而消失不见了。

“用不着你担心,完整楔子还能支撑足够久的时间,我不会让大叔出事的。”

“但愿如此吧......对了,既然是这样,能否请你听取一下鄙人的请求呢?”

“......啧,有话快说。”

“如果接下来,浮歌小姐她——”

列车呼啸而出的声音碾碎了锦衣残留在站台上的话语,飞驰的列车之内,了无遗憾的黑衣刀客已经准备好了同创造自己的梦境之主做最后的道别。

看着倚在身侧安心入睡的董浮歌,锦衣在这个瞬间似乎总算理解了那些梦魇所谓的“欲望”。

“我又何尝不希望可以永远陪在你身边呢。”

但刀客明白,这并不是来自“锦衣”其人的想法,而是源自于“董浮生”这个男人思绪碎片的遗留,不过是构成他的不必要因素之一罢了。

而这也绝非梦魇们出于“生存”而想诱导梦境之主不再醒去的欲望,只是单纯的“念想”罢了。

到头来,他还是会在这条无边无际的轨道上静候董浮歌的苏醒,然后与她兵刃想象,被她那份源初的灼热愤怒所斩杀。

——虽说最终的结局似乎并不如他所想,但还是让他得以微笑着去往了既定的终点。

在自刎于绯阳刃的锦衣消失过后,整条轨道都开始在剧烈地颤动之中分崩离析,梦境也因为梦魇的消失而展露出本源的样貌。

淡黑的月盘像是黑色的玉盘般碎裂坠落,翻滚的云海如同柔软的棉絮般碎裂飘散,高耸的大厦宛若拼搭的积木般解体崩离——宛如世界末日一般,巨大的梦境已经迎来了终结的序曲。

列车之上,神色坚定的董浮歌捡起遗落在地面上的半颗梦境楔子,不舍地看向锦衣消失的方向,而后便听见了列车连接门无端开启的声音。

偏过视线,熟悉的身影就站在咫尺之隔的接临车厢,湛蓝色的微光也在他的掌心闪耀着。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嗯,这是锦衣自己选的。”

“他,他到死都在想着我的将来......就因为不希望我跟你之间产生矛盾,宁可把自己演成恶人的形象。”

董浮歌紧皱着眉头,看向沈海晴的视线中也早已泛起了泪光,她已经不知道在梦中哭泣了多少次,但还是强忍着不希望泪水这么不争气的决堤。

“嗯,他是个温柔的人。”

“温柔的人?他是梦魇!是你口中坏事做尽,十恶不赦的梦魇不是吗?!为什么他还要这样保护我?!为什么他必须要死才行?!为什么......为什么要把这么残忍的事情留给我做......”

紧握着绯阳刃的右手倾泻着近乎要捏碎刀柄的巨大力度,泪水在微微颤动的刀背之上随着点点水花,而循着泪水滑落的轨迹向上看去,沈海晴眼中的少女终究还是放任了泪珠汹涌坠落。

划过被她紧紧咬破的纤薄嘴唇,沾上些许绯色的泪水不断向下低落,冲刷着绯阳刃上沾染的殷红血液。

看着眼前像孩子一般仰面痛哭的董浮歌,沈海晴想不出可以安慰的话。

他不知道锦衣对于眼前的少女而言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这个诞生于她意识中的黑色人形显然与董浮歌拥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关联,以至于短短六天的羁绊就足以让她如此不舍。

可当下的情况根本容不得董浮歌继续宣泄自己的情绪了,沈海晴已经清晰地听到了轨道崩裂的声音,飞驰的列车车体也渐渐出现微妙的侧斜,显然很快就要被卷入梦境的崩溃之中了。

“啧,董浮歌,总之先把......哇啊!”

刚刚打算把手中的梦境楔子递给眼前的梦境之主,好让她设法暂时平息梦境的崩溃,可沈海晴没想到一根巨大的红黑色钢筋猛地翘起到两截车厢的连接处,瞬间隔断了他和董浮歌之间的距离。

意识到过重的负担已经让轨道彻底崩毁,车厢的连接处也被断裂翘起的轨道给生生扳断,沈海晴只能本能地收回身处的右手,而后便感觉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后滑去。

尽管压低身子想要保持平衡,但渐渐由斜面滑落变成垂至下坠的车厢瞬间宣告了沈海晴的一切努力全都成了无用功。

沈海晴这才发现原来飞驰的列车已经随着轨道的崩离而四分五裂的开始向下方坠落,他根本没法做任何挣扎,眨眼间就从车厢里滑落到飞到半空之中,而后便在地心引力的牵引下朝着千百米之下的地面矢坠而去。

看着另外一截惹眼的绯色车厢被气流推往了与自己完全相反的方向,怀抱着梦境楔子的沈海晴只能在沉入云海之前,发出最后一声倾注了全力的呼喊。

“董,董浮歌——!”

......

下坠,下坠,沉默着下坠。

可以感觉到狂躁的突风在刺激耳膜,可以感觉到湿润的空气在轻抚脸颊,可以感觉到温热的泪水在逃离眼眶。

下坠,下坠,无法停止地下坠。

碎裂的月盘渐渐远离,崩离的轨道渐渐远离,飞扬的泪水渐渐远离,仿佛是在入梦一般,整个世界都在朝向远方拉伸飞离,只有自己仍在向下坠落。

董浮歌抹去了仍在被气流卷入幽暗天空的泪水,晶莹的水珠宛如失重般悬停在空中,勾勒出了她不断下坠的轨迹。

在落入碎裂的云海之前,董浮歌仿佛听到了沈海晴响彻天际的竭力呼喊声,但她却早已没有给予回应的心情和余裕了。

沉入深红的云海之间,少女将那本古旧的《锦衣行》和湛蓝色的梦境楔子抱在怀中,蜷成一团在任由狂暴的气流在空中翻转着自己的躯体。

下坠,下坠,思绪随着坠落感不断涌现。

少女想起了父亲,那个总是将微笑挂在嘴边的男人,那个为年幼的自己带来无数梦想与安心感的男人。

少女曾以为他会永远陪伴在自己身边,可最终却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留下,就永远消失在了她的人生之中。

少女想起了锦衣,那个总是将自己放在心上的刀客,那个为彷徨的自己提供一切庇护与安全感的刀客。

少女曾以为他会永远守护在自己身边,可最终却连犹豫的余地都没有留下,就永远消失在了她的锋刃之下。

“那我之后的人生,又该再向谁去诉说呢?”

在此之前,董浮歌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过分感性的人,可她却因为这一刻的心声而陷入了迷茫。

本以为这个梦境会是一段奇妙的旅途,本以为寻回记忆可以重新充实自己的人生,可一切都不同于董浮歌所想。

她没有想到,也不曾想过,梦境的结局会是与锦衣的诀别,寻回的记忆反倒让人更加惆怅——又或者正如锦衣所说,她从一开始就全都清楚,只是在刻意回避这个结局而已。

“别担心,只要是浮歌自己喜欢的结局,那就一定是最好的结局了。”

父亲的声音再次回响在记忆之中,少女紧咬着嘴唇,苦笑着微微睁开了双眼。

不断涌入的气流让她感觉瞳孔仿佛要被撞碎般疼痛不已,但也将她的意识从纠结往复的思绪之中拖拽了出来。

“老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吗?”

突然俯面朝下冲出了厚重的云海,眼前的景色瞬间让少女瞪大了微微充血的双眼,就连喃喃自语的话语都不自觉地停在了喉头。

在她的下方,不断开裂的都市渐渐化作绯色的尘埃飘飞到了天际之上,而巨大的地面裂隙之间,幽深的黑暗之下突然闪耀起了夺目的幻彩光芒。

随着巨大街道和楼栋化作无数尘埃飘散不见,无数裂隙也不断扩大,耀眼的光芒随之充斥了本该只有红黑两色的梦境。

直到最后一缕赤红也被吹散在空气之中,少女才看清了自己梦境的真实面貌——那是无边无际的海洋,是流淌着美幻色彩的海洋。

就像在枫河河岸看到的那座七重塔一般,无数美幻的光芒游走涌动于少女坠落而下的方向,此起彼伏的波纹宛如浪涛,炫彩夺目的光辉宛如钻石般闪耀。

整个都市褪去了红黑两色,瞬间化作了令人感动泪流的幻色海洋。

纷然耀眼的色彩染上了少女湿润的瞳孔,点亮了原本沉寂的天空,少女随着涌动的气流与色彩在空中自由翻飞,目之所及的一切宛如万花筒般在她的视线之中绽放开合。

赤色的天空被洗刷成了朦胧的七彩光色,翻涌的海洋游走着惹人夺目的迷离幻彩,少女早已分辨不清自己是在朝地面坠落,还是在向天空旋荡。

绯色的少女感觉自己仿若置身于世界的中心,侧目看向水天一色的幻彩边际,灿金色的光轮从不断变幻光影的纷色海洋之中骤然升起。

一瞬间,整个世界的红与黑都被海平面上第一缕晨光般耀眼的灿金色光芒驱散殆尽。

过于炫目的光芒消散了永夜都市中飘荡于天空边际的最后一缕赤红,世界被重新染上了缤纷的色彩,在沿着海天边界缓缓上行的光轮中熠熠生辉。

太阳——对了,那是太阳,是不曾出现在这座奇异都市之中的生命之源,是不存在于董浮歌这三年人生之中的温暖与光亮。

这一刻,不再有纷乱的思绪,也不再有悲伤与落寞,少女朝向那金色的日轮伸出手臂,颤抖着嘴唇却说不出任何话语。

整个世界都在灿金与七彩相辉映光芒中沉寂,只有少女的内心仍在这份奇迹般的大美之间放声呼喊。

这一刻,董浮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本心,再次坚定了自己的本愿——她还远未迎来自己喜欢的结局,远未迎来那个最美好的结局。

下坠,下坠,朝向绚烂的色彩下坠。

金色的日轮中心,小小的光幕突然出现,某个人形在光幕之中渐渐成型。

董浮歌突然发现,那并不是遥远天际的日轮辉光,而是咫尺面前的权能微芒,在渐渐散去的光幕之中,同样被引力牵引下坠的人影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啧,还好让大叔提前把权能展开了......”

“沈——海——晴——!”

董浮歌突然惊响的呼喊声把刚刚被神谕领域牵扯至此的沈海晴吓了一跳,但她的声音很快便被呼吼的强风给撕碎了。

“沈海晴!我啊——”

呼啸的风声瞬间吞噬掉了董浮歌的声音,沈海晴只好稍稍前倾身子,在气流的推动下凑到了董浮歌的面前,朝她伸出了双手。

少女见状,也将梦境楔子和《锦衣行》系在腰间,空出的双手朝着沈海晴伸了过去。

古朴的书册和湛蓝色的楔子在下坠产生的巨大气流影响下疯狂地飘摆于少女的腰侧,而董浮歌空出的双手则直接越过沈海晴身处的双手,揽上了他微微扬起的脖颈。

“你,你干什么?!”

董浮歌白皙的面容突然贴近脸前,稍一错开便蹭到了自己的肩头,少女淡淡的馨香不断涌向沈海晴的鼻尖,转而又被纷乱的风流所夺走。

感觉到脸侧细微的瘙痒感,少女体表的温度也不断传导于自己的脸颊,沈海晴一时都忘记了自己仍在不断下坠的途中,脑子转瞬就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沈海晴!我啊!我也要当梦旅者!”

少女爽朗的笑声响彻耳畔,沈海晴稍稍偏转自己涨红的脸颊,神色纠结的看向了自顾自满溢着笑容的董浮歌。

“啧,没想到真的被那个家伙猜到了......”

“啊——?你!说!了!什!么!!”

似乎没能听清沈海晴的低声细语,董浮歌闪着好奇的眼神,堵在他耳边又喊上了一句,巨大的声响顿时让沈海晴感觉耳膜都快被震裂了。

“啊啊啊!这么大声是要干什么?!梦旅者很要命的,你想当就当吧!”

“哈哈哈哈——!”

听到沈海晴明显有些膈应人而又显得有些尴尬的回答,董浮歌却像是提前就有所预知一般,大笑着重新搂紧了这个明明害羞到不行,但却还在强忍着摆出高冷姿态的傲娇少年。

坠落,坠落,光芒闪耀的天海之间,俯身向下的二人就这么放松而怡然地向下坠落。

坠落于天空,坠落于幻海,坠落于日轮的光芒之隙。

随着气流旋荡飘转,仿佛起舞于色彩交织的天海之中,被光芒驱散了迷茫的少女发出畅快的笑声,决心踏上充满苦难的道路。

在流淌着色彩的海洋之中,少女飘旋的视线似乎看到了某个熟悉的身影。

银铠的将军似乎正捋着长须屹立在起伏的海洋中心,高耸的七重塔也在他身后轰然坍塌。

破碎的塔顶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坠入了幻彩流离的海洋深处,去往了少女所不知晓的彼方。

再一眨眼,琉璃塔和将军都已然消失在了视线之中,也不知究竟是随着梦境崩离而消失,又或者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座都市之中。

“问个约定俗成的问题,你觉得自己的梦境怎么样?”

沈海晴贴在董浮歌耳边的嘴唇难得地轻吐出一句低柔的询问,而后便按住董浮歌的肩头将她推开,牵紧她纤白的手腕后就这么继续在引力的作用下与她一齐旋转下坠着。

董浮歌看向早已颠覆一新的红黑都市,原本满是杀伐与愤怒的幽暗都市此时已经被翻涌的幻海和闪耀的日轮所替代,一切都宛如列车离开隧道时的光景般惹人夺目,像是雨水洗刷后的天空般勾人心神。

她曾因自己的梦境而忧虑、惊惶、恐惧,她曾想永远逃离这个空间,不想面对这里发生的一切。

可当这座都市褪去了虚假的外壳,透露出倒映于瞳孔的真实容貌,少女却完全忘记了这些不快与令人惊恐的回忆。

一切都是这般俏丽与美好,就像少女重拾勇气和决意的内心一般闪亮而耀眼。

董浮歌抬眼看向沈海晴,白皙的面容上洋溢着令人心安的笑容,不知出于感动还是惆怅的泪水却不断总眼角溢向光芒闪耀的天空。

耀眼的金色光芒之中,温润的泪水折射着天海之间幻彩的光芒,成为董浮歌心像世界最为耀眼的那一闪光点。

少女深深吸气,朝着无人的天际发出肆无忌惮的爽朗笑声,畅快地喊出了自己的答案。

“哈哈哈,绝景啦,绝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