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衣櫃之外,瓷器碎裂的聲音和接二連三的短促哀嚎不斷傳來,摟住懷中瑟瑟發抖的弟弟,十五歲的董浮歌緊張地推開了衣櫃門。
客廳之外淺淡的黑色月光投射而入,然而除了隱約可見的暗紅色地板之外,狹小的放內內就在沒有其他人的身影,父親在將自己和弟弟安置到衣櫃中之後也已經不知所蹤。
她隱約可以察覺到有什麼致死的威脅正在不斷逼近,但無力的她卻只能抱着弟弟蜷縮在這個不起眼的角落之中。
“姐姐......”
聽到董浮曲帶着哭腔的輕聲呼喚,董浮歌看向懷中只有模糊輪廓的赤色人形,強裝鎮定地用自己同樣染作赤色的右手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小心安撫着弟弟的情緒。
想着蜷縮在這裡提心弔膽也不是辦法,董浮歌將弟弟小心推開,自個腳步輕緩地走出了赤紅色的衣櫃,躡手躡腳地朝着客廳走去。
冥冥之中,她已經有了最糟糕的預感,方才從客廳傳來的無疑是爭吵與紛斗的聲音,而她完全想象不到自己文弱的父親和溫柔的母親為何什麼人產生爭執。
“老爸,老媽,不會有事吧......”
儘管在在心中不斷寬慰着自己,但董浮歌知道現實並不會因為自己心底的祈求發生任何改變。
令人不適的畫面不斷閃過董浮歌的臆想,她彷彿看到母親被瓷器砸傷暈死的場景,彷彿看到父親與歹徒以命相搏的場景,少女不斷搖晃着腦袋,卻怎麼也甩不開這些莫名而來的驚悚幻覺。
感覺鼻尖都隨着臆想的畫面開始發酸,董浮歌強忍着淚意,小心摸索着通過幽暗無光的過道,恐懼而不安地探頭看向玄關的方向。
就在這個瞬間,某個不知名的男人上下摸索着母親倒地軀體的畫面不知為何突然閃過她的腦海,周圍看不到父親和其他人的身影,只有那個讓人恐懼的西裝男人,還有宛若陷入沉眠般毫無反應的母親。
然而在倒吸一口涼氣后,董浮歌卻發現一切不過是自己的錯覺,全身沾染着緋紅的父親正呆愣地站在前往玄關的路徑之上。
而稍遠的位置,只有赤色輪廓的母親則跌坐在地,像是受到驚嚇一般捂住胸口,輕聲地不斷喘息着。
青稚的浮歌走出到客廳之中,她看向門扉的目光對上了某個熾熱的視線。
——一言蔽之,就是紅色。
燦若緋陽的緋色利刃深深刺入高大的赤色人形,宛如惡徒一般的人形被鋒利的刀刃輕巧地貫穿了胸膛,像是人偶一般被挑起到半空之中。
不知名的赤色液體從利刃撕扯開的傷口之中噴洒而出,好似花瓣一般飄飛於淺淡的黑色燈光之下,瞬間渲染出一片暴力而美幻的場景。
利刃的末端,自己從未見過的纖白手臂正用難以估量的力量支撐着整個人形的重量,猩紅的液體從人形的胸膛之中流淌而出,在美麗的手背與小臂之上描繪着如花般奪目惹眼的紋案。
而纖白手臂的主人,那個如熾陽般熱烈、如薔薇般張狂的少女,此時正偏眼看向自己所在的方向。
那雙瞳孔中閃過緋色的流光,織繪成薔薇的紋案,目光之中儘是無比爽朗的憤怒,就像是並存著美艷朵瓣與銳利棘刺的薔薇花枝一般,那是讓人無比矛盾,卻又讓人為之矚目的奇妙情緒。
緋紅的少女身上濺滿了與手臂上類似的猩紅液體,彷彿在瞬息之間已經斬殺了數個赤紅色的人形一般,不過這一切在青稚的董浮歌眼中早已不是什麼值得考慮的問題了。
暢快,緋色少女這種瀟洒而利落的暴力,讓原本驚恐而憂心的她感到無比暢快,就像了卻了什麼經年不解的心事一般。
她看着眼前仍舊安然佇立的父母,灼熱的淚水隨着鬆懈安心的情緒一齊潸然而落。
清澈的水珠瞬間沖刷掉了模糊了面容的緋紅色彩,董浮歌抹去不斷滲出的淚水,這才發現染遍自己掌心的緋紅之下,居然也是那種令人驚艷的白皙膚色。
在逐漸清晰的視線之中,緋色少女抽出了鋒利的橙紅色配刀,被她挑起的赤紅色人形隨之化作塵埃消散不見。
而後她便利落地揮刀甩去沾染在刃鋒之上的赤色液體,瀟洒地邁着步子朝向董浮歌所在的位置走來。
人形消散的同時,青稚的董浮歌已然泣不成聲。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為什麼而悲傷,又或者是在為什麼而喜悅——她唯一明白的是,在之後的無數個日日夜夜之中,自己終於可以不再因為憤怒與自責而輾轉反側、悲戚痛哭了。
這該是何等的安心呢?
宛如夢境一般美滿的生活仍會繼續,她還可以聆聽母親溫柔的輕語,還可以感受父親溫暖的掌心,如此稀鬆平常的事情,在此時的董浮歌心中卻不知為何成為了讓自己欣喜落淚的美好願景。
並沒有注意到周圍的一切都已然定格不動,自己的身軀也開始漸漸化作塵埃飄散於空氣之中,此時的董浮歌只想放聲哭泣——彷彿數年積壓的情緒在這一刻全部得到了釋放,只有傾瀉而出的哭喊聲可以承載着這股心愿得償的幸福,去往心神所在的每個角落。
“帽子,我暫時借走嘍。”
銀鈴般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緋色的少女似乎從自己頭頂摘去了什麼。
看着扯開棒球帽搭扣后正好帽檐一路走向玄關的緋色背影,董浮歌彷彿看到了那個自由就存在於夢想之中的自己,那個宛如俠客般瀟洒、利落而直率正義的自己。
青稚的董浮歌微微開口,裹挾着哭腔的語氣似乎想要喊出些什麼,可迅速模糊的視線卻隨着飄飛起的赤紅色塵埃一併化作無物,轉而隨風去往了遙遠的天際。
定格的畫面宛如夢幻泡影般消散不見,響徹整座城市的哭喊聲也隨之戛然而止,但那份充斥着解脫感與幸福感的情緒卻仍舊飄蕩在翻滾的雲海之中,充斥着這片意識之海的每個角落。
在一切化作虛無過後,那聲帶着哭腔的青稚喊聲仍在隱隱回蕩。
董浮歌捏住棒球帽檐的左手難以抑制地顫抖着,手握利刃的少女此時才輕壓着帽檐,背向著這間早已空無一人的破舊故屋,流下了本該封存在記憶之中的溫潤淚水。
“真是的,別對我說什麼‘謝謝’啊......該說謝謝的是我才對。”
話音未落,高聳的大廈突然開始劇烈地顫動起來,董浮歌在晃動之中穩住腳跟,一把抹去眼眶中的淚水,左右環顧起周圍的情況。
本就滿是裂痕的赤色牆體在震動之中驟然開裂,古舊的木地板也在瞬間分崩離析。
褪色的紅木餐桌被生鏽的頂燈砸成兩截,塞滿零食的吧台櫃也轟然倒塌,露出黃褐色海綿和生鏽彈簧的破舊沙發也在震動中猛地掉下了地板的裂縫之間。
幻夢之間的平和虛像在轉瞬之間便支離破碎,存在於記憶之中的家正在都市的崩潰之中漸漸破滅。
但董浮歌來不及傷感,她檢查了一下系在腰間的《錦衣行》,握緊了手中的佩刀,循着腦海中不斷清晰的狼嚎聲抬頭看向隨着震動而開裂的天花板。
利用自己的力量斬殺了致使父母遇害的罪魁禍首,董浮歌已經在夢境之中了卻了一度致使自己在三年中不斷自責自恨的心結,將復演的故事導向了自己嚮往的結局。
但在解決了這座都市之中復演的的最終事件,完美了結了自己的心愿過後,此時卻還有一個不得不直面的對手阻攔在她的面前。
通過天花板的裂縫,董浮歌已經捕捉到了那個從樓棟頂端探視而下的猩紅視線,充滿了憤怒與殺意的目光正毫不掩飾地貫穿自己的軀體,但緋色的少女已然可以全無畏懼地與那道視線四目相對了。
雖說如此,但董浮歌也沒能完全忽略殘留在意識之中的死亡體驗,在注視着猩紅視線的同時,那種被碾碎身軀的刺痛感和緩緩死亡的絕望感再度侵襲而來。
“來吧,這次我可不會再......”
隨着董浮歌的喃喃自語,崩碎到極限的樓棟轟然倒塌,高聳的大廈瞬間化作無數赤紅色的碎石,隨着淺淡的黑色月光朝向地面揮灑而去。
不同於之前的都市崩壞,這次地面的碎裂甚至波及到身為夢境之主的董浮歌腳下。
在聽到地板開裂的同時,董浮歌感覺足邊一空,瞬間在墜落帶來的失重感中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就這麼隨着無數磚石朝着地面墜落而去。
來不及調整姿態,董浮歌本能地蜷起身子,準備在權能的加持下來個硬着陸,突然感覺一股熟悉的既視感浮現在腦海之中。
——啊,說起來歡笑狂的那個時候,好像也有過類似的事情。
彷彿是在跟董浮歌心中的念想想呼應一般,黑色的人影宛如疾風般飛馳而來。
趕在董浮歌墜落地面的前一刻,高揚起黑色斗篷的人形已然一個墊步利落地接下了蜷成一團的董浮歌。
“抱歉,浮歌小姐,鄙人來遲了。”
“沒事啦,沒事。”
看着錦衣隱藏於斗笠之下的模糊側臉,董浮歌總算找回了缺失的安心感,死亡體驗帶來的精神折磨也一下緩和了不少。
錦衣小心地將董浮歌放到地上,周圍的地面仍在不斷開裂,而矢墜的巨石也隨着大廈的坍塌不斷增多,迴避着少女和刀客所在的位置,不斷落向遍布裂痕的路面之上。
“浮歌小姐,這柄刀是?”
“啊,這個啊,好像是我的專有刃裝,姑且就叫‘緋陽刃’吧。”
董浮歌翻轉了一下手中緊握的刃裝,似乎早已決定好了刀名,而銘刻着薔薇花紋的鋒刃也像是贊同一般發出輕微的刀鳴聲。
“原來如此,比起鄙人的配刀,緋陽刃好像要帥氣不少。”
“哼哼,羨慕吧?”
經過數日的接觸,錦衣也多少清楚了董浮歌的心理,做出的評價似乎也很合她的意,看着滿臉神氣的董浮歌,錦衣不由地發出了安心的淺笑聲。
雖然之前董浮歌的狀態顯然有些怪異,錦衣也不清楚她在第三站與自己失散后經歷了些什麼,但顯然她已經擺脫了纏心已久的心魔。
“浮歌小姐看起來狀態不錯,是遇了什麼貴人嗎?”
“唔,這麼說應該也算是吧,雖然不知道究竟是誰......”
經錦衣這麼一問,董浮歌細想着在那片楓河河畔遇到的醒夢者,高大英武的形象和頗具標誌性的飄逸長須與偃月刀總讓她感覺十分熟悉,但卻總感覺少了些什麼元素而讓人回想不起來。
“應該是個挺有名的人吧......啊,對了!”
“浮歌小姐想起什麼了?”
“我說錦衣,你有沒有掌握到什麼獨有的‘勢’之類的東西?”
並非是想起了醒夢者的身份,董浮歌只是在聯想中回憶起了有關“勢”的概念。
既然純熟的習武者都可能領悟到各自獨有的“勢”,那以錦衣這樣嫻熟的刀法,按理來說應該也有可以讓董浮歌“借用”的“勢”才對。
然而錦衣對此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很遺憾,鄙人的武藝完全來自於浮歌小姐對那位存在於小說中錦袍俠客的印象,若是浮歌小姐從一開始就對‘勢’有所了解和構想那還尚有可能,但實際情況而言鄙人只不過是個武藝稍強的刀客罷了。”
不知為何,錦衣似乎直接理解了“勢”的概念,但知道對方並沒有掌握獨有之“勢”的董浮歌對此也沒了什麼興趣,並沒有再多想些什麼。
無數的巨石仍在兩人的周圍不斷墜落,董浮歌剛想開口繼續說些什麼,一股巨大的壓迫感卻隨着巨大的轟響聲打斷了她的思路。
瞬間緊咬牙關的少女與錦衣不約而同地看向聲響傳來的方向,隨着大廈坍塌的結束,矢墜的巨石也紛紛填入了開裂的地縫之中,周圍再度變為了一大片開闊的赤色平原。
在漸漸散去的煙塵之後,猩紅而暴怒的目光正死死盯向董浮歌與錦衣,那種令人背後發涼的殺意讓董浮歌莫名緊張起來。
赤色的巨狼僵硬地扭動着粗壯的脖頸,小山一般的巨大身形幾乎佔據了董浮歌的全部視野。
此時這頭凶獸正岔開前腿,將上身緊緊壓合在地面上,用近乎直視的目光看向吞着唾沫的少女。
看着那張可以輕鬆將自己吞食的凶口,從中呲出的赤色利齒又開始喚醒董浮歌心底殘存的冰寒恐懼。
陣陣的刺痛讓董浮歌感覺腰腿都開始變得莫名酸麻,額頭上也漸漸滲出汗珠,儘管不致於陷入此前近乎崩潰的混亂和暴走狀態,但此時的她仍舊沒能完全擺脫赤狼咬殺所帶來的死亡陰影。
“浮歌小姐,別怕,鄙人在這兒。”
一隻溫暖的掌心按在了董浮歌肩頭,少女稍稍一驚,本能地將手搭到陰影般的黑色掌背之上,抬眼看向死死注視着赤狼的錦衣。
感受着掌心傳來的溫度,董浮歌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回過視線看向了並沒有直接發起進攻的赤狼。
冷靜下來的她很快發現,赤狼顯然已經陷入了有別於之前的狀態。
雖說那股駭人的暴怒仍然沒有一點收斂,但它卻沒有暴走一般地在落地同時直接襲擊二人,反倒是保持着應戰姿態,喘着粗氣小心地觀察自己和錦衣的狀態。
顯然一切正如董浮歌的預想,在她找回自己缺失的記憶與情緒過後,依託於自己這部分記憶和憤怒情緒而誕生的赤狼就隨着些記憶“回歸”到董浮歌的意識之中。
既然赤狼的本源已經重新被董浮歌的意識所涵蓋,它自然無法繼續利用少女的記憶缺失這一漏洞遊走於紅黑都市的規則之外,也不再能規避“死”於董浮歌心象夢境之中的事實。
“哼,也就是說不死性已經被剝除了吧?讓你之前那麼囂張,真是活該。”
意識到眼前過於謹慎的赤狼多半已經失去了不死不滅的性質,董浮歌頓時振奮起來,轉手將緋色的橫刀刀尖對準了目露凶光的赤狼。
此時的她距離結束這場復演着自己痛苦回憶的紅黑夢境只差最後一步,少女在這裡找回了自己缺失的記憶,但她並不打算沉淪於美好但虛假的結局之中。
美夢終究需要醒來,她需要的只是直面本心的勇氣,還有夢境結束之後的未知明日。
“消失吧!!”
赤狼張開駭人的巨頜,喉頭之間傳出的卻不是野獸咆哮,而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怖人聲。
正如董浮歌曾經對無力自我的憤恨,以及長久以來難以平復的暴力衝動,誕生於少女憤怒情緒的赤狼仍舊順從於自己的本能,只想咬殺眼前緋色的夢境之主。
“我可不會再死一次了,權能展開,刃裝!”
隨着董浮歌捎帶顫抖的音色,薔薇的紋路再次隨着緋色流光浮現於她的眼眸之間,馬尾辮尾重新挑染上惹眼的緋紅。
權能的力量瞬間激蕩於全身的每一寸肌肉與脈絡,指向赤狼的緋陽刃染上了一層宛若火焰般的光流,隨着董浮歌的右手發出輕微的顫響。
——浮歌,那並不是需要你畏懼和逃避的東西。
銀鈴般悅耳的聲音宛如幻聽般在耳畔響起,董浮歌輕輕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調整好了呼吸。
原本挑染的緋紅漸漸染遍了董浮歌的每一寸髮絲,緋色的流光從她的左肩向後燃亮,瞬間牽扯出一道直達地面的緋色光幕。
在一陣火焰燃燒的光影過後,光幕定型而成一展宛如披肩一般的半肩斗篷,覆蓋左半身的緋色斗篷之上綴滿了薔薇的紋案,隨着董浮歌輕揚的左手轉爾被撩動到身後。
緋色的少女止住了顫抖的雙手,重新睜開了輕閉的雙眼,眼眸之中的緋色流光已然變成了宛若陽光般閃耀的橙紅色耀斑。
薔薇的紋路彷彿開始灼烈地燃燒般惹眼奪目,堅毅的眼神循着刀尖直指名為赤狼的兇惡夢魘。
“我明白,讓這傢伙看看我們的力量吧——刃裝,緋陽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