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歌,你终于来了,真让人好等。”

拨开厚重的迷雾,董浮歌在扎眼的赤红之间听到了林夕的声音。

浅薄的黑色月光之下,少女模糊的轮廓几乎隐入了黑暗之中,只能靠着周围扎眼赤红的反衬才能勉强辨别出她拎起裙摆悠然行礼的动作。

“欢迎来到终点站,准备好替梦境划上句号了吗?”

随着林夕银铃般的声音,董浮歌脚下的路面突然开始剧烈颤动,在地震一般的震动中拔地而起,朝着翻涌的赤色云海飞耸而去。

与此同时,宛若月光般幽暗的影子也从上方重压而来。

与拔地而起的路面相对,大厦模样的赤红色石方从云层之上凭空坠落,带着呼啸的巨响撕开轻薄的赤云,朝向董浮歌所在的位置矢坠而下。

在短短数秒之后,相向而行的两块立方体在“轰”的炸响声中碰撞一处,处于中心的撞击带之中扬起了一大片冲击掀起的赤红色尘埃,而被包裹其中的董浮歌根本无暇思考自己为什么没有被上下交撞的立方体压扁,只能本能地捂住口鼻。

等到烟尘散去,吊灯摇晃的嘎吱声在耳畔逐渐清晰,随着浅黑的灯光缓缓亮起,董浮歌这才发现自己正处于赤红色的空间之中。

少女周围的景象与自己在昨夜遭遇赤狼咬杀时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此时她没有看到除了自己和林夕之外的任何身影。

仔细观察的话,还能发现原本就多有破损的沙发此时已经变得更加破旧,甚至连皮革之下的部分海绵和弹簧都已经暴露在外,脚边的赤红色地板也宛如鬼屋一般发出老旧的异响声,仿佛一夜之间已经过去了四、五年之久一样。

“一楼的话,总是会有很多蚊子和蟑螂吧?偶尔还会有老鼠跑进来呢,所以你小时候才会一直梦想着搬进高楼对吧?”

循着声音,董浮歌在临窗的位置看到了眺望窗外的林夕,她也缓步走了过去,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栋高耸天外的赤红大厦之中。

赤红的云海在脚下翻滚,浅淡的黑月于指尖高悬,而这里显然使她记忆中的家,是原本低矮、古旧、令人舒适心安的家。

“这也是因为我的意识和愿望而产生的偏差吗?”

“没错,这座都市中的一切都会如你所愿地重塑,哪怕是那些已经将结局铭刻在你脑海之中的事件也不例外。”

对上了林夕的目光,董浮歌从她模糊不清的视线中感受到了不曾有过的遗憾和落寞,同时也裹挟着令人熟悉的感觉。

——“这么说吧,汝在梦境中表现出的愤怒并非‘全部’都是虚假的,只要能回想起哪些愤怒是发自本心的,而这些情绪又从何而来,汝就会明白自己的缺失的记忆究竟在什么地方了。”

醒梦者的话语重新浮现在脑海之中,董浮歌表情淡然地朝向面前影子一般的少女人形伸出了右手。

“把我的记忆还给我吧,还有‘愤怒’的本心也是。”

“......哈哈,什么嘛,原来已经被发现了。”

看着董浮歌伸到自己面前的白皙右手,林夕在轻声苦笑着吐槽了一句后,又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半晌之后,林夕犹犹豫豫地伸出左手,但并没有直接搭上董浮歌的掌心。

“浮歌,记忆也好,本心也罢,其实放弃这些东西或许会更轻松也说不定......这次你可真的没法从赤狼面前逃开了。”

刺骨的恶寒和令人窒息的绞痛再次涌上心头,死亡体验带来的生理不适仍然刺激着董浮歌脆弱的神经。

在林夕满是忧虑的视线中,她放下了举起的右手,转身撑到窗边看向了远方模糊不清的赤色夜空。

“我真的很害怕,那种皮肉被贯穿的感觉,那种骨头折碎的声音,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死掉是那么......绝望的事情。”

赤红色的云海在眼前涌动,董浮歌仿佛看到了自己被赤狼碾碎身体时喷涌而出的鲜血,一切都太过真实,以至于她到现在都不敢相信那真的是一场混淆记忆而来的幻觉。

“但是当时我最先感觉到的却是愤怒,就像三年前老爸和老妈遇害的时候一样,明明是那么绝望和恐惧的时刻,按理来说一个小孩最本能的反应应该就是哭得一塌糊涂才对吧?但我却没有这种感觉。”

董浮歌偏过视线,再次看向了欲言又止的林夕。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以为那是因为我的天性就是如此,是个缺乏理性、向往暴力的人,所以我才一直否定这一点,我不希望自己违背老爸的期待和自己的向往,我想变成潇洒而正义,但不论如何都不会伤害他人的‘侠客’。”

林夕看到了一本装订古朴的书册,那本熟悉的《锦衣行》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董浮歌手中,也不只是从梦境的哪个角落找回的。

“直到不久之前我才明白,那时候的愤怒不过是我用来掩盖心中恐惧和混乱的情绪而已,就像昨天面对赤狼的时候一样......而我真正对许昌途那群人感到愤恨,已经是老爸和老妈死后一段时间的事了,其实跟浮曲也没多大区别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说,我从失去记忆进入这个梦境开始,就一直在重复着这种虚假的愤怒,就像第二站的事件那样,我对那个碰瓷人形的愤怒也不过是在掩饰心里的混乱而已,就好像我的情绪跟着缺失的记忆一起变成了空壳一样。”

“......”

“但是只有一次,只有一次我感觉到了发自真心的‘愤怒’,那就是你用许昌途的名字诱使我暴走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找回了‘愤怒’的情绪。”

言语之间,董浮歌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骇人的狼嚎声。

沉重的步伐正在逼近,令人窒息的威圧感正在漫延,董浮歌知道新的事件正在开始重演,而终结一切的赤色死神正在步步逼近这座记忆的监牢。

“林夕,为什么赤狼在第二站的时候袭击了你?”

“那是......”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直面自己的本心吗?”

“浮歌,我只是想让你觉醒自己的权能,找到破局的方法。”

“光是现在的权能还不够,那头赤狼该怎么办?!”

“浮歌,不要理会赤狼了,想办法熬过这个事件,去把梦境楔子拿到吧......没人希望你变回三年间那个糟糕的样子,浮曲不希望,你也不会希望的。”

赤狼的脚步仍在不断靠近,脑内的低嚎逐渐清晰,寄宿着猩红杀意的非人“消失”声也开始回荡。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客厅一侧的房间之中走出,董浮歌一眼便认出了那个赤红色的人形,纤弱的轮廓毫无疑问是自己多次在记忆中窥探的母亲。

意识到事件的重演已经开始,而自己的母亲也很快会按照既定的事实再次死于非命,董浮歌不由地有些焦躁起来。

“林夕,还记得我在第一次跟你起冲突的时候说过什么话吗?”

“你说了什么?”

“我想把故事导向正确的结局,顺便找回我丢掉的东西。”

林夕很快意识到董浮歌话中之意,眼前的少女根本就是想依靠一己之力扭转即将重演的悲剧,甚至要彻底消灭那头不死不灭的赤狼,。

“你难道想......别,别傻了,就算在这里改变了事件的结局又能怎么样?哪怕在梦中赌上你的性命,已经定格的现实也不可能发生改变了!”

赤狼的脚步声仍在不断靠近,骇人的吐息仿佛在就在董浮歌的脸颊上游荡,令人心惊气喘的刺激感宛如千百只军蚁噬咬着少女的心神。

但董浮歌明白此时的情形根本不容她犹豫和退缩,她只能强忍着死亡体验带来的冰寒恐惧,尽力忽略着脑海中的非人声响。

“那又怎么样?三年之前我力所不及,所以现在的我绝不会再后悔第二次......就算只是梦境也好,这次我会保护好老爸和老妈,我不会再看着他们第二次死在我面前了。”

“就为了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你就打算拿回记忆剥夺赤狼的不死性?你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吗?那种被愤怒支配却还要强装开朗和正义的虚伪模样,那种无时无刻洋溢着暴力冲动的扭曲性格,你还想再看到浮曲担心绝望的眼神吗?!”

林夕一改此前潇洒利落的气质,逐渐哽咽的语气渐渐走高,宛若失魂一般朝着董浮歌发出裹挟着愤怒与抗拒的咆哮。

此时的林夕就像是恨铁不成钢地想要训斥眼前绯色的少女一般,但到头来却是她自己的情绪率先崩溃了。

但没等她收住声音,脖颈之处突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冲击,瞬间将她按倒在地。

回过神来的林夕眼前,董浮歌正弓着身子将她死死压在身下,宛若蔷薇般的纹路不断闪耀于她的瞳孔,绯色流光宛若火焰般灼目而惹眼。

一只颤抖的右手握起了林夕的左手,董浮歌的语气也随着自己的掌心而颤动着。

“虚伪也好,扭曲也好,那就是我的真实,不要否定我了,林夕——不要否定你自己。”

“浮歌,你......”

“我早就该意识到了,你比谁都更加理解我,你知道我隐藏着名为‘愤怒’的本心,知道我曾经自欺欺人的谎言,也知道我所缺失的一切记忆——因为你就是那部分记忆的具现,你就是被我忘记的自己。”

董浮歌紧握着对方左手的掌心缓缓上移,指尖轻柔地贴上紧握成拳的手背,拨动着指节慢慢渗入温暖的指缝之间。

掌心交合的瞬间,影子般的少女瞬间在董浮歌的话语之中染上了缺失的色彩。

在终于找回了缺失的自我,直面了真正本心的董浮歌面前,宛如淑女般身着浅红色长裙,披散着挑染上绯色长发的自己正躺倒在地上,泪眼婆娑地与她四目相对。

“浮歌,你真的打算重新背负起这些记忆吗?就算可能会再次体验那种令人绝望的死亡,就算会重新变回像我那种虚伪而扭曲的自己,你也不会后悔吗?”

“这种事情,你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浮歌?”

看着眼前的自己逐渐驱散了心中的迷茫,眼眸之间绯色的蔷薇纹路也变得更加夺目耀眼。

躺倒在地的少女终于将颤抖的嘴唇勾起了微笑的弧度,用力握紧了十指交合的手掌。

没错,她无比清楚董浮歌心中向往的那份潇洒与正义,而董浮歌当然也明白她所背负的愤怒与痛苦,她无时无刻不想逆转三年前那场让自己堕入愤怒深渊的悲剧,而董浮歌也从未忘记过十岁起开始就铭刻心中的理想与正义。

用正确的方式,去完成正确的愿望,她们早已在心中达成了共识。

“消失吧!”

赤狼的声音仿佛近在耳侧,那是董浮歌对自身愤怒的具现。

诞生自少女缺失记忆和愤怒情绪的赤狼,此时正忠实地遵循着身为梦魇的本能,它要碾碎董浮歌痛恨的记忆,它要咬杀懦弱而无力的少女。

面对这直入脑海的非人咆哮,此时的董浮歌却心神不乱地驱散了这种骇人的感觉。

交合的掌心不断传来温暖的记忆源流,董浮歌终于找回了自己缺失的一切。

无论是悲惨而令人恐惧的往昔旧事,还是被愤怒与憎恨所折磨的日日夜夜,所有自己一度厌恶与逃避的一切,全都毫无保留地回归到了她的意识之中。

“那就回想起来吧,我是你的记忆,我是你的本心,我是你权能的最后一块拼缀。”

随着意识的不断充盈,董浮歌的胸腔之中再度开始鼓动,愤怒的情绪宛若烈火般炙烤着她的心神,帮她不断驱散黑暗般的恐惧。

在冰寒而骇人的杀意震慑被渐渐烧尽过后,董浮歌终于在意识的角落中寻回了直面真实与苦楚的勇气。

父亲和母亲的面容渐渐清晰,那是稍显文弱的书生容貌,那是白皙素雅的柔美面容——董浮歌终于回想起了自己不该遗失的记忆,但身下的少女却随之模糊了新染上色彩的身影。

董浮歌感觉自己的权能正在全身激荡,如阳光般耀眼,如蔷薇般热烈,她忽然理解了醒梦者所谓的“人之势”,那就是人的本源,是他们思想、气质、性格的外显,是唯有直面自身本心才能领悟的根源姿态。

“浮歌,这就是你的权能,也是你的本质,你是太阳,也是蔷薇,是灼热的愤怒,也是张狂的绯红。”

“——心若绯阳,这就是我的‘势’。”

“浮歌,如果注定会消失的话,你会......”

银铃般的声音最终也没能诉说到最后,在防盗门遭到撞击的可怖巨响中,轻柔的声音渐渐消散在了闷热而惹人烦闷的空气之中。

董浮歌缓缓起身,右手紧握着一柄绯红的唐横刀,橙色的纹路游走与刀面与刃锋之上,勾勒出花瓣纷飞的纹案,宛若太阳一般的刀镡之后,紧握着红黑缠色刀柄的右手终于止住了颤抖。

侧目挑眼看向大门的方向,董浮歌眼眸中的蔷薇纹路仿佛燃烧于火焰中一般灼目地跳动着,满溢着愤怒与轻蔑的情绪之下,少女的语气却是无比镇静与从容。

“如果注定消失的话,就让我在心火之中燃烧殆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