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出地鐵站,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時已經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董浮曲從單肩包中取出了事先備好的雨傘和仍然殘留些許溫度的三明治,細心地將傘支到兩人頭頂,好讓姐姐安心吃完早餐。
因為身高的緣故,董浮曲撐傘的姿勢多少有些難受,董浮歌見狀,叼着三明治稍稍佝僂起腰背,姐弟倆就這麼漫步在細雨紛然的人行道上。
也不知走了多久,隨着周圍的人流逐漸稀少,原本林立的大廈和平整的道路也開始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殘破的磚石路和零星散布的古舊平房。
雨水混雜着泥土和芳草的馨香,不時被清風裹挾着拂上面頰,讓原本悶熱的夏日雨天也總算清涼了幾分。
越往前走,道路就越顯得破舊與崎嶇,而道路兩側不知從何時起出現了雲聯的田地,田埂間還不時走過頭頂斗笠,身穿陳舊中山裝的老人。
看着田地中並不認識的蔬菜被雨水漸漸滋養,漫步於城市邊緣的董浮歌感覺自己宛如步行着穿越到了另一個時代一般。
“姐姐,你還是很在意爸爸媽媽的事情嗎?”
“嗯?”
突然傳來董浮曲輕柔的聲音,董浮歌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過去。
咽下嘴裡最後一小塊三明治,董浮歌拿過了弟弟手中的雨傘,伸展了一下因為佝僂了半天而有些酸痛的腰背。
“應該也沒有那麼在意了吧......”
其實此時的董浮歌的仍舊未曾回憶起父母遇害時的情形,假意應答也只是不希望弟弟為自己太過擔心而已。
雖說在瑟維爾告訴她父母遇害的事實后,她就開始對那個夜晚有了些許的印象,但每次試圖回憶起更多細節時,記憶中的情境便開始不斷與紅黑都市的場景交錯着,以至於越是回想,現實中的記憶反倒越顯得模糊。
“可是姐姐後來還說過幕後黑手另有其他人吧?說到底我們也沒見過那些強盜不是嗎?”
“是這樣嗎?”
弟弟的話讓董浮歌想起了昨晚夢裡林夕曾對自己提到的什麼事情。
“是名字嗎?還是其他的什麼......”
董浮歌沒有將心中的思慮說出口,她冥冥之中感覺到自己忘記了什麼重要的線索,而且還是昨晚引發自己暴力衝動的關鍵所在。
可無論董浮歌怎麼回想,她所記得的就只有自己一拳砸飛了赤紅色人形的事實,以及那是自己心底燃起的莫名憤怒與“殺人”后的暢快與愉悅。
儘管如此,作為引發自己一切暴力行為導火索的某個詞彙卻彷彿被消除了一般,怎麼回憶都只能得到一片空白。
看着陷入沉思的姐姐,董浮曲的表情似乎有些低落了起來。
“姐姐的記性真差。”
雖說聽起來只是一句調侃,但董浮曲低落的言語中透露着一股隱隱的無奈,其中還混雜着些許責備的感覺,不過董浮歌並沒有細心到可以察覺如此細膩的情感。
隨着周圍的景象逐漸走向深綠,一片高聳的山林出現在姐弟倆面前,在山體包圍的中心,似乎有一片天然的空地,被人工修繕成了鋪滿磚石的園林景象。
充斥着林香鳥語的園區滿是脫離塵世的世外氣息,董浮歌感覺眼前的景象莫名熟悉,她冥冥中知道這裡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忘記的地方,但記憶之中卻只能升騰起一片朦朧。
“這裡是?”
“姐姐,其實我昨天就已經請過假了。”
董浮曲突然接了一句完全搭不上問題的話,董浮歌有些茫然地看向他。
“你不記得了嗎?這三年我們每次來這裡的時候都會下雨,你總說討厭這種溫吞的小雨,如果要下就應該暢快淋漓地下場大雨才對。”
看着弟弟默默退到了傘外,董浮歌下意識地想要把手中的雨傘遞送過去,但卻愣在了董浮曲直視自己的目光之中。
細雨輕柔地沖刷着董浮曲女生般白皙的面容,混雜着淚水不斷劃過他低落而又費解的神情,宛如注視着陌生人般看向眼前呆愣着陷入沉思的董浮歌。
“姐姐,爸爸和媽媽已經過世三年了。”
董浮曲輕淺的一句話,卻宛如晴天霹靂般瞬間刺激了董浮歌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
在弟弟近乎哽咽的聲音中,董浮歌才意識到自己忘記了多麼重要的事情,也明白了弟弟近日溫柔的表情之下究竟深藏了多少的困惑與傷感。
“是這樣啊......”
董浮歌把傘偏向了弟弟的方向,取下了頭頂的紅色棒球帽。
清涼的雨水不斷滴上她的髮絲,滑落在她燥熱的面頰與脖頸,讓她混亂的思緒稍稍鎮靜了些許。
這裡是墓園,是寄願於逝者安息的非人之地,也是讓生者得以放下過去的希望之地。
董浮歌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忘記這麼重要的地方,她忘記了父母離世的日子,忘記了他們沉眠的地點,甚至連所有關乎他們的記憶都朦朧了起來。
正當少女陷入沉思與自責時,一個陌生的聲音突然打斷了她的思緒。
“董浮歌?是董浮歌吧,好久不見了,悠芸最近還好嗎?”
董浮歌偏頭看去,發現聲音的主人是一個身形消瘦的高大青年,雖說聲音中可以聽出些許積極的情緒,但卻只給人一種冰冷的感覺。
與之相對的,青年冷峻的面容上倒滿是如逢舊友般喜出望外的表情。
在看到那副面容的瞬間,熟悉的名字印上了董浮歌的記憶,她感覺自己原本閉鎖的某處記憶因為同眼前青年的會面而突然解封了。
“冷弈學長?是那次被碰瓷的冷弈學長嗎?”
董浮歌瞪大了原本無神的雙眼,她突然想起了之前在紅黑都市遭遇的首個事件,那次遭到碰瓷的赤色人形,外形與眼前的青年簡直一模一樣。
在這個瞬間,她感覺此前一直朦朧的回憶突然與紅黑都市分隔開來了,弟弟描述給她聽過的那個碰瓷事件開始清晰的浮現在腦海之中。
是因為直接遇到了當事人嗎?
董浮歌心底一驚,一種尋回了失物的感覺襲上心頭,她原本遲緩的思緒也重新被激活了起來。
名叫冷弈的青年把自己的傘送到了漸漸被淋濕的董浮歌頭頂上,她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被細雨把外套給完全淋濕了。
“碰瓷是指啥?我是不是給學妹留下什麼奇怪的印象了......”
身後的董浮曲見狀,也感覺握住董浮歌撐傘的手,推動着傘柄走回到姐姐身側,收回雨傘的冷弈這才注意到她身後的少年。
“這位是?”
“你好,我叫董浮曲,是她的弟弟。”
董浮曲擦掉了臉上冰涼的雨水,禮貌地朝冷弈點了點頭,對方也做出了回應,而後又將注意力放回到緋紅色少女身上。
“咱們最後一次見面還是在市政廳那邊吧?當時你火急火燎地逃出來可嚇壞我了,叫你的時候也不搭理我,我還以為你是被什麼壞人追了呢。”
“市政廳?”
聽到這個與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地點,董浮歌感覺心底一沉,她已經開始察覺到這些事件之間某些莫名的關聯性了。
在之前董浮曲對自己描述碰瓷事件時,她對那時的事件幾乎忘得一乾二淨,但此時因為突然遭遇了冷弈,事件的記憶也開始清晰地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那麼這次冷弈提到的事情會不會也跟自己的夢境有所關聯呢?
想到這裡,董浮歌猛地聯想到了紅黑都市中的情境,昨晚自己所在大廈一樓的偌大接待廳和中層的辦公室,似乎就與“市政廳”的構造有所契合。
突然抓住了事件相關的線索,原本消沉的董浮歌又重新燃起了積極的神色。
眼下所有的線索無疑都交匯於自己奇妙的夢境,董浮歌明白自己必須要弄清林夕言辭與行徑之後的真意。
就目前的狀況而言,顯然她的記憶由於紅黑都市的影響而出現了部分的缺失,在完全無法理解其中關聯的前提下,從現實着手去調查或許反倒是更具效率的途徑。
“學長,可以給我詳細說說‘市政廳’的事情嗎?”
看到眼前的少女對自己隨口講起的事情有這麼高的情緒,冷弈有些困擾地歪了歪頭。
“這倒沒什麼問題,不過我這會有點趕時間,只能粗略地描述一下,如果要細談的話可能要改天再約嘍。”
“學長有什麼急事嗎?”
聽到董浮歌的詢問,冷弈微笑着攤開了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
“嗯,有個快遞着急要送來着。”
“......”
短短數分鐘之中,冷弈簡單描述了之前自己偶然看到的情形。
就在三個月前,高三輟學后在物流公司做派件員的冷弈在途徑市政廳時偶然撞見了一身緋紅的董浮歌。
因為此前在高中時就對這名穿着惹眼的學妹頗有印象,加上與她的閨蜜徐悠芸是青梅竹馬,因此在第一時間就想起了她。
但就在冷弈剛剛開口想要打招呼時,董浮歌卻滿臉驚恐地逃離了現場,而後就從市政廳偌大的一樓大廳中追出了數個保鏢模樣的西裝男。
出於好奇心,冷弈還嘗試着以快遞員的身份上前搭話,想確定一下那幾個傢伙是不是衝著董浮歌來的,結果也只是被強硬地趕到了一旁。
“之後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你也不知道跑去哪裡了,黑衣人很快也分散不見了。”
可能是越說越感覺自己的描述中沒有什麼值得關注的地方,感覺有些冷場的冷弈撓了撓頭。
恰好此時淅淅瀝瀝的小雨也停住了,在刺破烏雲的陽光之下,冷弈收起了雨傘,揮別姐弟倆后便緩緩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之中。
臨行之前,董浮歌本想留存一下冷弈的聯繫方式,卻意外發現自己的手機中早就存有了他的號碼。
“果然是被我......忘掉了嗎?”
來自記憶中的違和感越發嚴重,這次偶然的遭遇讓董浮歌基本可以確定,自己對於某些事件或特點人物的記憶的確有所缺失,而且這些這些缺失的記憶並非是以自己的父母為中心,顯然還牽扯到更加複雜的因素。
察覺到陰謀般的氣息,恢復了精神的董浮歌跟着弟弟進入了陌生的墓園,來到了父親和母親的墓前。
小心擦拭被雨水沾濕的墓碑,看着黑色碑面上繪寫的“董浮生”三字,董浮歌不由地伸手撫摸着熟悉的名字,而後輕輕用額頭抵上了父親的墓碑。
“老爸,我好像有點忘掉你和老媽的事情了......不過放心吧,我一定會把丟掉的東西找回來的,到時候再來給你看看我找到的結局吧。”
聽不清姐姐的喃喃自語,佇立一旁的董浮曲帶着糾結而複雜的神情看向跪在地上的姐姐,擔心她的精神又會出現其他的異樣。
但當董浮歌起身看向自己,那雙宛如閃耀着緋色流光的雙眼中流露出的堅毅視線,瞬間就讓董浮曲安心了下來,他終於又看到那個熟悉的姐姐。
“浮曲,接下來的我要說話可能會有些奇怪,你把這些事情都當成我的幻想也無可厚非......但關於我的夢境,我必須要先對你說明清楚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