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可以帮我跟老李请假吗?就说是发烧了。”
“你这声音听起来可比发烧严重多了......没事吗,浮歌?”
“......”
“我会给老李讲清楚的,好好休息吧。”
一声急促的“嘟嘟”声过后,董浮歌任由手机从自己的手心滑落,有些失神地环抱起双腿,柔顺的蚕丝也被她的动作扯成一团,杂乱地盖在她的膝盖上。
将脸深深埋入双膝与身体的缝隙之中,冰凉的被单稍稍为她疲乏而燥热的情绪降了些温度,但仍旧无法将少女从昨夜的噩梦之中扯回现实。
董浮歌的意识仿佛仍然停留在那个四四方方的封闭空间之中,当她动用权能轻易砸碎赤红人形的面颅时,那种击碎血肉的触感似乎仍旧残留在她不住发颤的右手掌骨之上。
当看到那个不知名的赤红色人形在自己的拳击之下一声不响地坠楼而下,被那群可怖的巡梦兽争相撕咬时,董浮歌的内心却没有任何的波动或惊慌。
她只记得自己宛如木偶般呆愣地注视着留有殷红液体的右拳,流火的绯色瞳孔映衬着百米之下万兽争食的血腥情境。
传来了肌肉撕裂的声音,传来了骨骼粉碎的异响,人形在悲鸣,野兽在欢唱,红黑都市寂静无声,致人死亡的背德感宛如万千钢针疯狂刺入董浮歌激昂跃动的心脏。
那一刻,她欣喜若狂。
“够了!我没有,没有......”
似乎是想要自我否定一般,董浮歌用额头狠狠撞上自己环抱的双膝。
一声闷响过后,轻微的阵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袭入脑海,却丝毫没能让那种烙印在她心中的愉悦感因此消退。
房间内的响动很快引起了董浮曲的注意,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仍然穿着围裙的董浮曲小心推开了姐姐的房门。
看到董浮歌正环抱双腿自闭地坐在床上,董浮曲擦了擦手,解下挂在身前的围裙,缓步走到她的床边。
随着床垫轻柔的下沉,董浮歌偏头看向倚坐到自己身侧的弟弟,泪眼婆娑的表情丝毫没有一点作为姐姐的威严可言。
“浮曲,你会发自内心的觉得某些人就该去死吗?”
“......”
董浮曲没有说话,但董浮歌嘶哑的声音已经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姐姐显然陷入了某种困局之中。
尽管他早就注意到了姐姐的状态有些许异常,但始终没能找到导致这些异常的原因,不过身为弟弟的他早已察觉到,董浮歌现在的处境远比前几日更糟糕。
不,恐怕任何人见到现在的姐姐都会意识到这个问题吧。
“姐姐,学校那边我会去请假的......今天可以陪我去个地方吗?”
“......嗯?”
听到董浮歌略带疑惑地轻声回应之后,董浮曲拿起手机走到了屋外,但似乎没有并没有拨通号码。
片刻过后,董浮曲换好了一身外出的休闲服,快步回到董浮歌的屋内。
站在门口的董浮曲刚想敲敲门框提醒姐姐准备出门,但恰好看到董浮歌正心不在焉地将色彩惹眼的红色裤袜捋覆上纤白的右腿,于是便安静地退出房间,去往厨房打包起了刚刚做好的培根煎蛋三明治。
离家三十分钟左右的路程,无精打采地董浮歌已经跟着弟弟晃晃悠悠地来到了市中心的地铁站。
因为早已结束了早高峰的通勤时间,此时的地铁站并不算十分拥挤。
坐在冰凉的候车长凳上,董浮歌沉沦于梦境中的意识也多少清醒了几分,她解开摇晃着的马尾,打算把零散地碎发重新整理顺滑。
看着董浮歌披散肩侧的长发,坐在她身旁的董浮曲从单肩包中拿出了保鲜餐盒,取出一块三明治递给了她。
“趁着车还没来,先吃点东西吧?”
“唔......不用了,我不是很饿。”
事实上,巨大精神压力带来的疲乏感已经让董浮歌感觉异常饥饿了,但她还是出于本能的拒绝了弟弟递来的三明治。
董浮曲也不多做声,小心把早餐收回到餐盒之中。
“姐姐总是会对这种事情莫名的执着,明明平时都那么粗枝大叶的。”
“唔,你是在说哪种事情?”
重新扎好马尾之后,董浮歌的声音也如同活泼的长辫般有了几分活力,但仍旧难以隐去她低落的情绪。
“姐姐总是喜欢自欺欺人,我是这个意思。”
在董浮歌不明所以的视线中,董浮曲收好餐盒,在“哗啦”的声响中拉好了背包的拉链。
看着美味的早餐消失在了视线中,董浮歌嗅着空气中残留的美味气息,肚子不争气的发出了一阵“咕咕”的响动声。
在弟弟不由自主的轻笑声中,董浮歌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肚子,偏头看向地铁即将驶入的方向。
“你看,这不是饿了吗?”
“哼,这也没什么错吧?在公共场合吃东西本来就不太好。”
“当然,那姐姐为什么不直接这么说呢?还要撒谎说自己不怎么饿。”
“这个......”
“姐姐就是对这方面太偏执了,为了藏住心里的欲望,就连自己都会试着骗过去。”
董浮曲的话缓缓渗入了董浮歌的内心,她从来没有意识过这种问题,林夕在梦中对自己说过的话也不由得浮上脑海。
对于她而言,为人处世的根本就是做她认为“正确”的事情,董浮歌始终相信,只要自己的行为合乎情理,就必定可以把遭遇的事件引向圆满的结局。
她会捡起别人随手扔下的垃圾,会在公交车上给老人让座,甚至会声色俱厉的制止校园欺凌,她的行为总是无比“正常”,是每个积极开朗的年轻人所笃信的行为方式。
但董浮歌行为的动机却不是“做好事”,而是沉浸于某种自我满足之中——或者说大部分人都是如此。
因为这样的行动会让周围的人给予自己正面的评价,就算实际上没有人站出来进行表扬,董浮歌也可能在自己的心中如此认为,并从这样的“自我奉献”中获得满足感。
可这样一来,原本无私的行动就变成了一种“自私”,如果行善的目的只是为了自我满足,那就算结局如何圆满,这样的行为大概也不能称为“正道”吧?
正是因为存在这种出于自私情绪的“无私奉献”,所以人们都会习惯于自我催眠,让自己相信自己所做的每一件好事都是出于善意,是为了其他人美好的生活体验,而无关自我的成就感。
董浮歌也是泛泛常人中的一员,存在相同的情绪自然无可厚非,所以她并不能否定弟弟对自己做出的评价。
可是直到今早梦醒之后,她才从梦中的体验意识到,自己通过自我欺骗深埋在心底的情绪根本不是什么“自私”或“自我满足”这种常人皆有的事情。
对于董浮歌而言,她根本就想将捡起的垃圾扔砸向撒手不顾的人渣,根本就是想一脚踹起前座装睡的中年人,根本就是想拳脚相加地狠狠教训欺凌者。
——而这些东西,全是她在昨晚体验了“杀人”的过程后,才从心中那种无法抑制的安逸与狂喜中,意识到了自己潜意识中宛若野兽的一面。
无关人理与道德,董浮歌对于作恶者似乎存在一种近乎本能地愤怒,她总会在每次遭遇不平时燃起莫名的暴怒。
但无论自己如何愤怒,现实之中的董浮歌都只能凭借理性按捺这种过于露骨的恶意,她将这种愤怒美化成了“侠义”,认为自己只是对浮世间的种种感到不公而已。
这么想来,自己曾在梦中对林夕放出的狂言简直宛如一个笑话,她自大的认为自己期盼着“善恶有报,对错分明”的理想结局,其实那不过是她对自己的欺瞒而已。
实话实说,她又何尝不想像林夕那样肆无忌惮地宣泄心中的愤怒呢?她又何尝不想利用自己的力量去制裁那些做恶之人呢?
一想到这里,沉沦于思绪之中的董浮歌按紧了自己干燥起皮的面庞,试图在温润的掌心中摆脱这种极端的想法。
“浮歌,由你给自己的故事添个结局吧。”
父亲的声音又开始在心中渐渐浮现。
没错,董浮歌是不能有这种想法的——她不会谴责他人,也不会对他人施暴,只要她的把近乎野性的欲望压在心底,永远保持正确和理想的姿态,事情就一定会变得圆满,对错也早晚会有所分明。
董浮歌一如既往地在脑内刷新着自己的观念,她不能接受自己在梦境中那种“杀人”之后欣喜若狂的愉悦心态,她必须坚信自己追求的是无私的正义,向往的是无人受伤的“完美结局”。
否则,她谱写的故事结局一定会让父亲倍感心伤吧?
在少女纠结的思绪中,一阵金属摩擦的锐响由远及近缓缓驰来。
一如红黑都市中列车入站的异响,熟悉的声音瞬间将董浮歌往返于自我否定与自我否决的心神拉回了现实。
随着一道稍有些晃眼的亮光划过,银色的地铁缓缓入站。
在“叮咚叮咚”的声响中,地铁门缓缓开启,周围零散的路人也开始鱼贯而入。
看着眼前的地铁,梦境的记忆好似开始与现实彼此交合,神器木讷的董浮歌突然感觉手心传来一阵暖意。
惊醒抬头的瞬间,董浮歌才看到早已起身的弟弟正轻柔地牵紧自己的手。
似乎是被姐姐猛然地抬头吓了一跳,董浮曲稍稍后退了一步,但旋即就缓过神来,十分自然地借力拉起了董浮歌。
“走吧,姐姐,再发呆可就要等下趟车了。”
进入沉闷的车厢之中,少女的思绪也随着逐渐加速的地铁重新启动。
在经历过红黑都市划破天际的列车后,奔行于城市地底的地铁总让她有一种不得尽兴的幽郁感。
四下的人们全都面无表情低头看向手机,偶尔会有窃窃低语的声音,以及孩童哭闹的喧杂声响,一切都显得过于平常与无趣。
或许是少女正值向往非日常的年纪吧,在某个瞬间,董浮歌甚至怀念起了梦中哪座人潮涌动的红黑都市。
地铁呼啸着穿行于城市的脉络之中,带着无数纷杂的思绪,消失在了黑暗的隧道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