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也太輕率了,那個‘林夕’明顯握有更多關於紅黑都市的線索,哪有一上來就想着下死手的道理。”
聽罷瀋海晴的敘述,神色疲憊的雷伽一改之前莫名理虧的狀態,擺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說教起瀋海晴。
儘管並沒有表現出來,但此時的瀋海晴顯然也意識到了自己行動的草率。
雖說林夕的種種行為似乎都在把紅黑都市和董浮歌的心神引更向更加混亂的方向,但她手中握有與這個夢境本質相關的線索也是毋庸置疑的。
不過將實際的結果放到一邊,性格彆扭的瀋海晴並不准備直率的接受雷伽的教訓,反倒是本能地構想起用於反駁的觀點。
“喂,剛剛是不是有人從窗外掉下去了?”
極速下墜的少女人形在落經七樓窗外時,被正在查看董浮歌情況的錦衣敏銳地捕捉到,而一旁的瀋海晴也頓時沒有了跟雷伽拌嘴的心思。
“大叔,快把她拉進來!”
沒有對瀋海晴匆忙的喊話有任何質疑,差點解除權能的雷伽強忍着維持權能帶來的疲憊感,下意識地再次驅動起了自己的能力。
一陣耀眼的金色輝光過後,影黑色的人形憑空出現在了眾人的身側。
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看不清輪廓的純黑色裙擺,影子一般的少女先是瞥了一眼思緒混亂的董浮歌,而後就將視線放在了模樣虛弱的雷伽身上。
“可以自由轉移物體的權能嗎?真有趣。”
話音剛落,銳利的劍鋒已經抵在了她的喉頭,林夕不由地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後仰着腦袋舉起了雙手。
“先把這危險的東西拿遠一點唄,怎麼一個兩個都對我殺心這麼重?我死了你們可就什信息都得不到了。”
大概是明白了自己目前的處境,被利器抵住了咽喉的林夕仍舊透露出一股從容自得的氣質。
錦衣對此顯然也無計可施,只得利落地甩開了刀刃,將配刀緩緩收入了刀鞘之中。
“林夕,你到底打算做什麼?”
瀋海晴幾乎將整個身體抵到了林夕的面前,但仍舊無法從林夕模糊的面容中讀出任何情緒。
經過數次的照面,瀋海晴已經完全可以確定眼前的少女人形同董浮歌和紅黑都市之間存在某種聯繫,但他怎麼都摸不透這個詭異人形的目的。
按照前夜的碰瓷事件和昨夜墜樓事件的發展來看,林夕似乎是在通過錯誤的方式激發董浮歌潛意識中對事件結局的不滿,由此誘發事件的回溯,最終妨礙他們繼續前進。
然而在這次的事件中她卻採取了完全不同的行動。
從之前在上層房間內她從容的姿態不難看出,這次董浮歌出手“殺人”的發展完全在她的預料之中,甚至可以說完全是因為林夕的誘導才讓董浮歌出現了近乎失常的行為。
而兩次事件唯一的共同點就在於,作為當事人的紅色人形之一都經歷了某種形式的死亡,區別只在於致使人形死亡的是林夕還是董浮歌,以及事件是否進行回溯而已。
想到這裡,瀋海晴在思考的同時看向了不遠處捂住面頰蹲坐在地上的董浮歌,此時緋色的少女正喃喃自語着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沒有回溯......”
董浮歌輕細的喃喃低語聲漸漸擴散到眾人耳畔,語氣之中滿是不可置信的疑慮與焦躁感,瀋海晴也由此明確了事件的詭秘之處。
如果綜合考量之前事件的發展,董浮歌的意識中所認可的顯然應該是以善惡有報、無人受傷的結果作為基準的“圓滿結局”才對。
實際而言,之前的事件也正是被董浮歌的行為導向了這種結局才終止了回溯,這次墜樓事件的回溯也是發生在昨晚赤紅人形被林夕拋出大廈墜地身亡的瞬間,顯然對董浮歌而言,有“人”傷亡理應是首要避免的發展。
——然而這一次,在董浮歌親手“殺死”赤紅色人形的情況下,夢境事件卻絲毫沒有進行回溯的趨勢。
如果之前的各種要素都不存在問題,那也就意味着這次的“殺人”恰是董浮歌自己嚮往且認可的結局。
簡單歸納過後,瀋海晴已經認準了林夕的嫌疑,無論是他們被吸入那個陷阱般的赤紅色空間,還是被稱為“許昌途”的赤紅色人形,又或激發了董浮歌莫名憤怒的無端輕語,董浮歌暴走的行為背後顯然都不乏來自林夕的惡意。
“難道你在誘導董浮歌殺掉那些紅色的傢伙?”
瀋海晴按照自己的猜測向林夕提出質問,然而在她輕抿嘴唇考慮着如何回答時,雷伽虛弱的聲音卻先搶過了話頭。
“等等,海晴,在此之前還有一個更關鍵的問題......這個‘林夕’到底是什麼人?”
“嗯?我就是林夕呀,您不也這麼稱呼我嗎?”
林夕似乎對雷伽的疑問更感興趣,低下身子從瀋海晴的腋下探頭看向神情虛弱的雷伽,對方看起來則並不認可她理所當然的言論。
“很不巧,我正好認識另一個名叫‘林夕’的女孩,對她的特殊性質也有少許的了解......或許你自己也不清楚,但你只是假借了這個名字的存在而已,你的本質肯定是與林夕不同的其他存在。”
雷伽堅定的解釋反倒讓周圍的人一頭霧水,就連作為當事人的黑色少女也有些費解地歪了歪腦袋,黑色的長發隨之飄墜到身側。
“抱歉,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總之我叫林夕就對了。”
似乎放棄了更深一步的思考,感到瞭然無趣的林夕擺正了身子,後退一步看向了面前同樣不明所以的瀋海晴。
“還是來談談你的猜測吧,我可沒有特地去誘導浮歌殺死紅色人形,我只是在誘導她殺死‘這個’人形而已。”
“那不都一樣嗎......等等,跟‘許昌途’這個名字有關係嗎?”
“許昌途?!”
雷伽的驚呼聲突然傳來,但瀋海晴迅速比出“噓”的手勢暗示他息聲。
雖說雷伽的反應顯然代表着他知道這個名叫“許昌途”的人,但此時更關鍵的還是來自林夕的回答與解釋。
看到瀋海晴迅速抓住了重點,林夕有些認可般地點了點頭。
“很聰明嘛,‘許昌途’的確是董浮歌缺失記憶的關鍵所在,也只有在這個地方,才有可能讓她有機會記起這個名字。”
“這跟你誘導她‘殺人’又有什麼關係?”
“你還不明白嗎?這裡可是浮歌的夢境,我不可能有辦法誘導她順從我的意願做任何事情——我只是在為她的製造直面本心的契機,幫她創造自己‘理想’的結局而已。”
“嘖,我可不覺得這種親手致人死亡的展開是對董浮歌而言理想的結局,不然她在之前的事件里為什麼還想阻止你的暴力行徑?完全自相矛盾了不是嗎?”
瀋海晴的話似乎觸到了林夕緊繃的心弦,林夕看起來有些不耐煩地樣子,語速也開始顯得有些急促起來。
“唉,那就是所謂的‘自欺欺人’了,你覺得自己很懂這個傢伙嗎?!”
林夕側開身位,纖長的手臂直指蹲坐在地的董浮歌,原本活躍而熱烈的少女此時宛如自閉了一般,完全陷入了沉默之中。
“你以為她真的嚮往無人受傷的美好結局嗎?其實她比誰都清楚,《錦衣行》里那種‘善惡有報,對錯分明’的理想說辭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借口而已——真正的浮歌比任何人都渴望瀟洒的暴力,比任何人都嚮往惡人慘死的結局,那才是她心中‘俠義’的本源,是懲奸除惡的‘正道’。”
“浮歌小姐根本不會期盼有人喪命的結局!她只是......”
在海晴想要開口反駁之前,一直沉默的錦衣突然言辭激烈地邁上前來,然而在辯解之詞脫口而出之時,他卻猶猶豫豫地遲疑了起來。
黑衣刀客突然意識到,他並不了解自己一直試圖保護的緋紅少女,或者說他壓根不應該了解,畢竟他們之間的緣分才僅僅維繫了四個夜晚而已。
雖說他自心底信任董浮歌的溫柔與善良,確信她如同之前的解釋一樣只想在夢中追尋過於完美和理想的結局,但卻怎麼都找不到這種無端信任的理由。
彷彿記憶缺失了一般,錦衣忽然意識到自己對董浮歌近乎本能的信任與保護根本沒有一個確切的依據可言。
“你也明白了吧?你不過是她潛意識的造物而已,所謂的保護和信任也不過是來自浮歌思想所賦予你的本能,說到底你就跟那頭赤狼一樣,甚至連自我的人格都不存在......連她的過往都不曾了解,這樣的你們又能替她反駁什麼?”
林夕的話已經徹底讓瀋海晴清醒了過來,或許是因為之前偶然觸及董浮歌父母遇害的話題讓他有些心懷內疚,因此他一路上都有意無意地迴避着對這方面問題的考慮。
但冷靜下想想,就算自己再怎麼不了解一個人,也很難想象她會把僅僅發生在三年前的父母遇害事件忘得一乾二淨,甚至連同所有有關父母的記憶都一同封存到記憶的邊角之外,而且這還是發生在沒有嚴重事故和其他失憶癥狀的前提下。
如此想來,董浮歌的記憶缺失背後顯然存在更加複雜的真相,甚至可能牽連着某些巨大的陰謀,而這一切多半就跟輕易刺激到董浮歌情緒的那個人名“許昌途”有所關聯。
分析至此,沉思的瀋海晴仍舊無法窺探事件的全貌,畢竟他對於董浮歌封存於心底的過往記憶根本無從知曉,而對於“許昌途”這個不知是人是鬼的傢伙,他也沒有一點印象。
想到這裡,瀋海晴突然記起雷伽聽到“許昌途”這個名字時的意外反應,視線也瞬間落到了權能結束后陷入虛弱狀態的中年男人身上。
與此同時,林夕正撥開有些愣神的錦衣,走到了神情木訥的董浮歌面前,黑色少女空洞無物的目光直直對上了董浮歌宛若餘燼般的灰暗無神雙瞳。
“外人姑且不論,你應該已經看清楚自己的本心了吧?說到底這次的事件也沒有進行回溯,其實你心底是希望某些人死去的......對吧?”
“不對,我嚮往的是......善惡有報......對錯......”
董浮歌的聲音越發減小,毫無自信可言的喃喃自語聲不斷顫抖着,本應深埋在心底的動搖感正如同透過花灑的水流般不斷滲出。
林夕不再注視董浮歌,而是將視線放在了狹窄走道的窗外,街道上潮湧的巡夢獸之間突然傳出了一陣騷動,不知是出於興奮還是恐懼,一陣陣的獸嚎聲不斷由地面傳上空中。
察覺到了下方的騷亂,瀋海晴也暫時打消了向雷伽了解“許昌途”這個名字的打算,一邊提防着林夕,一邊探頭看向了窗外。
然而當瀋海晴剛剛探出頭去,眼前莫名熟悉地景象讓他不由地倒吸一口涼氣——只見下方的街道之上,原本被無數巡夢獸撕碎的赤紅色人形殘片緩緩聚攏一處,潮水般涌動着構築成了幽魂不散的巨大赤狼。
“嘖,那個人形果然也跟赤狼有關係嗎?!”
瀋海晴在驚呼聲中瞬間聯想到此前的遭遇,視線下方這頭赤狼的出現方式簡直與碰瓷事件時的那個青年如出一轍,然而這次明明沒有任何人對當事人進行刺激,卻仍舊變化出了小山般巨大的恐怖夢魘。
也正如上次,剛剛變化的赤狼似乎沒有意識般呆愣地站在原地,周遭的巡夢獸都驚恐地對着它嘶嚎着,同時小心地後退着試圖遠離它。
瀋海晴正在心中揣測着作為赤狼造物的巡夢獸為什麼會對自己的‘造物主’表現出如此驚恐地情緒,林夕卻先一步做出了解釋。
“別擔心,那不過是一具空殼而已,不會對你們有任何威脅的。”
林夕似乎早已對街道上的景象失去了興趣,撤回視線繼續看向不住顫抖的董浮歌。
“唉,沒想到已經給你提示到這種程度,你卻還是打算用這種表淺的‘正確’自欺欺人......算了,那就再給你一次機會好了。”
在林夕銀鈴般輕柔的聲音之中,董浮歌感覺到熟悉的睏倦感再次襲來,她驚惶而糾結的神情終於在漸漸襲入腦海的睡意中變得安和平靜了下來。
“但你要明白,無論你將夢中的自己變得多麼正義與高潔,已經完本的故事都不會發生任何改變,你心底的悔恨和憤怒也是一樣。”
在董浮歌安心地合上雙眼后,周遭的世界也開始分崩離析。
看向拿出神之夢旅準備好脫離夢境的瀋海晴和雷伽,林夕也對他們做出了警示。
“雖說不是出於本意,但為了驅逐入侵者,我還是得讓今夜的世界重新回溯......下次入夢記得小心一點,這裡已經被其他更不妙的傢伙鎖定了。”
“入侵者”三字讓瀋海晴不由地一驚。
雖然他不清楚林夕有怎樣的探知手段,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能主動觸發事件的回溯,但如果有其他夢旅者混入了這座都市,而且棘手程度還可以迫使林夕強行讓夢境崩潰才能驅逐,那顯然只會是比藍薔薇小隊甚至自己都更加麻煩的對手了。
來不及詢問具體的狀況,瀋海晴只感覺腳底一滑,開裂的地板之下已經可以看到世界崩離后無垠的黑暗溝壑,他就這麼無法控制地下墜而去,而後便在神之夢旅的白色輝光中隱去了身形。
當董浮歌睡去的身影漸漸模糊,紅黑都市即將因她的夢醒而暫時崩潰消失,此時只剩下林夕和錦衣宛如幽魂般漂浮在半空中,任隨飛散的赤石與撕裂的雲朵從他們身側滑落。
“我能從你身上感受到更接近夢境根源的性質,跟我和那頭畜牲不一樣,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比任何人都了解這個夢境,也比任何人都了解浮歌。”
林夕落寞的視線看向了董浮歌消失的地方,不知是在回答錦衣的問題還是單純的喃喃自語。
“我究竟認識你多久了呢?自我欺瞞的時光一定很辛苦吧,浮歌?”
在傾墜而下的月盤之側,被黑色月光覆蓋了身形的少女人形傳出自顧自地輕聲低語。
“趕快回想起自己的本願吧,浮歌......它不是值得你畏懼和逃避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