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浮曲比任何人都清楚,看似樂觀開朗的姐姐實際上從未真正放下三年前遇害身亡父親和母親。
她不止一次在沉靜的深夜用足以劃破紙張的力度在日記本上書寫自己的情緒,而後又將精緻的紙張暴躁地撕成碎片,在一片散亂的紙屑之中壓抑着無法遏制的悲傷與憤恨。
從三年前那個詭異的夜晚開始,姐姐的情緒中就充斥着藏匿深處的暴怒,宛如伏於深林中的惡狼一般令人畏懼。
而這份可怖的憤怒,在這三年的時間裡甚至還不斷地膨脹與激亢,以至於被寄以憤恨的對象都漸漸產生了偏移。
不知從何時開始,姐姐隱藏在開朗外表之下的幽怨與怒意慢慢開始不再局限於那些闖入家中的“強盜”,而是蔓延向了每一個她所不認同的“惡徒”,那副鎮靜而漠然的情緒之下總是充斥着讓董浮曲提心弔膽的衝動。
即便如此,董浮曲也從不曾提及此事。
他仍舊每日早起,為姐姐和舅舅做好早餐,而後再輕柔地叫醒因為熬夜而掙扎着想要賴床的董浮歌。
在催促姐姐更衣洗漱后,他會一邊照料心愛的月季花,一邊看着姐姐狼吞虎咽的吃下早餐,之後便與她一同前往學校。
從三年前的慘劇之後,董浮曲就無比珍惜平和的日常,小心地維繫着這種微妙的平衡,期待着某一天父母遇害的衝擊會從姐姐的記憶中淡去,連同那些暴力的衝動也一併褪色。
彷彿是神明聽到了董浮曲心底的祈願,時至日前的某一天,董浮歌那種深藏心中的暴戾情緒居然真就奇迹般的消失了。
本來對此感到輕鬆不少的董浮曲萬萬沒想到,隨着那股暴力衝動的消失,姐姐竟然把那場慘劇都一同乾脆利落的忘記了,甚至連父母的忌日都不再記得。
而通過這幾天的接觸,董浮曲慢慢發現,自己的姐姐不僅忘記了這些事情,原本滿溢着活力的狀態也開始逐漸變得低迷,甚至對很多事情的印象都開始變得模糊於曖昧。
董浮曲對此自然感到異常費解,如果說姐姐是喪失了記憶,那麼她對待自己的情緒又顯得過於熱切與正常,可如果不是這樣,姐姐身上宛如陌生人般的氣質又讓董浮曲難以釋然。
而這一切的問題,都在父母的墓前,隨着姐姐口中堪稱離奇的描述得以真相大白。
夢旅者、夢魘、權能、神之夢旅、紅黑都市——董浮歌口中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宛如幻想小說般不切實際,卻讓董浮曲莫名的感覺可以接受,甚至感覺那一切的情境就像自己的親身經歷般栩栩如生。
“也就是說,姐姐最近的表現之所以這麼反常,全都是因為這個‘完整夢境’的問題?”
“唔,可以這麼說吧。”
在返程的路上,董浮曲不斷詢問着更多的細節,董浮歌也在敘述夢境的過程中重新分析自己的遭遇,考量着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異常狀況。
漫步在雨後天晴的田埂之側,陽光灑遍了遼闊的田野和每一寸深綠,董浮曲泛紅的眼角也總算提起了輕鬆的笑意。
“總感覺安心下來了,這幾天的姐姐總給人一種隨時會消失不見的感覺。”
“也太誇張了吧......”
看着放鬆下來的弟弟,董浮歌不禁有些愧疚。
即便她並不是擅長體諒他人的性格,此時的董浮歌也明白,自己連日的異樣已經讓憂柔的弟弟擔心許久了。
“怎麼說呢......抱歉了,浮曲。”
“姐姐沒必要道歉吧?雖然我不太了解夢境之類的,但真正難受的畢竟還是姐姐——”
“不,我只是覺得,如果早點告訴你的話就好了。”
看着逐漸耀目的暖陽,神情仍有些惆悵的董浮歌想起了自己曾在夢中說過的大話。
“不說的話沒人會明白,對吧?我本來應該比誰都清楚才對。”
人總是擅長勸說他人,也精於欺騙自己,唯獨難以從自己的視角去接納那些足以引導人生的平凡道理。
董浮歌突然有些明白了林夕行動的意義,她或許一直在試圖用行動引導自己去直面那些模糊於記憶中的情景,以及自己深埋在心底的本願。
雖說如此,但董浮歌仍然沒有擺脫最大的問題,那就是她為什麼會存在部分記憶的缺失。
有關父母的記憶或許還可以用“我不願意麵對他們逝世的現實”這類理由搪塞一下,但這樣一來冷弈被碰瓷的事件會被自己忘掉就無論如何都解釋不通了。
畢竟他人被碰瓷這種事情,可以說完全是身外之事,即便冷弈是董浮歌的學長,也不應該會對董浮歌產生太大的刺激。
這樣看來,果然自己記憶缺失的背後還有其他更複雜的因素,而同樣被自己忘記的“市政廳”事件就顯得相當可疑了。
想到這裡,一個從未有過的擔憂突然浮現在董浮歌的腦海中。
“如果那些缺失的記憶都會在紅黑都市重演,那老爸和老媽也......”
擰巴着眉毛自言自語的董浮歌並沒有注意到,董浮曲早在之前就已經停下了腳步,後知後覺地回過頭去,她看到弟弟正駐足於不遠處的陰雲之下。
“姐姐,我也曾經這麼想過,‘這些人就得慘死才好’。”
“浮曲......”
數米的距離之外,董浮曲緊咬着下嘴唇,片刻之後才繼續開口。
“姐姐可能不記得了,爸爸媽媽被殺的那天晚上,我一直哭到在你懷裡睡着,那時候只覺得不安和難過,卻一點也沒有感到氣憤。”
董浮歌注視着雲影之下的弟弟,開始檢索起自己的記憶,果然可以回憶起模糊的啼哭聲,但仍舊無法確認弟弟描述的情境。
“後來那些殺人犯被逮捕了,新聞也報道了對吧?直到那個時候,我才後知後覺的感覺到了憤怒和怨恨。”
“為什麼爸爸媽媽都被殺了,他們卻還能苟活在世上?這樣的傢伙明明就該慘死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直到他們的每一寸肌膚都被蛆蟲啃凈,連骸骨都被碾成碎渣,這才是他們應得的下場。”
董浮曲的聲音開始漸漸變得高亢起來,幾乎是惡狠狠地從唇齒間咬出了每個音節,第一次看到乖巧溫柔地弟弟說出表現出如此激進的思想,董浮歌一時間不免感到有些無所適從。
“抱歉,之前我從來沒有跟姐姐說過這種事情吧?”
但還沒等她開口勸慰,董浮曲卻早已恢復了鎮靜,話鋒也瞬間調轉到了另一個方向。
“我從來沒有想要隱瞞自己的情緒,只是對於以前的姐姐而言,這種事情根本只會火上澆油而已。”
董浮曲走向姐姐所在的方向,從自己的單肩包中拿出了一本封面上被銳器劃出數道擦痕的陳舊筆記本,遞向了董浮歌。
接過弟弟遞來的筆記本,董浮歌剛剛翻開扉頁,就已經明白這是什麼東西了。
這是一本日記,雖說記憶中並沒有什麼印象,但那些不算美觀但排列整齊的文字顯然是出自自己的雙手。
儘管如此,但整齊的文字僅僅持續了小半本日記,從中途的某一天開始,後面的諸多頁數卻都莫名的消失了,只剩撕扯后留存下來的鋸齒狀殘頁。
而縱觀僅剩的數頁日記,與之前的內容相比也只剩下了無盡的混亂與暴戾,大小紛亂的字符宛如刀刻般狠狠劃在日記書頁上,以至於脆弱的紙張上都布滿了筆尖撕扯而出的裂痕。
“原來如此,這就是林夕所說的我的‘本心’嗎?”
喃喃自語的董浮歌快速翻看着殘破的後半本日記,滿是重複文字的內容中儘是粗俗而暴力的詞句,與其說是記錄生活的日記,倒不如說是自我發泄的廢文。
“從三年前爸爸跟媽媽遇害的哪天開始,你就一直處在這種狀態了,雖然平時都會保持一副積極樂觀的樣子,但總是會對看不順眼的事情有一種施暴的衝動。”
董浮曲在言語間不自覺地避開了目光,想來還是害怕自己的敘述會讓姐姐回憶起之前的事情,以至於回歸那種一觸即發的緊張狀態吧。
“姐姐一直把自己的情緒藏得很好,周圍的人大概都覺得是你那種嫉惡如仇的態度是性格所致吧?但其實這三年裡你早就超出‘嫉惡如仇’這種範疇了,這種事情我還是可以看出來的。”
“呼,果然還是會讓人生氣才對吧?真奇怪。”
出乎預料的是,董浮歌的情緒似乎並沒有出現什麼波動,只是有些無奈地合上了筆記本,稍感頭痛的摸了摸腦袋。
她當然相信浮曲所說的話,手中這本日記毫無疑問也是自己的“傑作”,甚至光是聽到弟弟對三年前那場慘劇的簡單描述,她就覺得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感到憤怒。
可是實際而言,此時的她卻像是情感缺失了一般,怎麼都調動不出“生氣”這種情緒,而自己上次切實體會到“憤怒”這種情緒,卻是在昨晚的夢中。
“不行,果然還是跟紅黑都市有關係吧。”
董浮歌不再繼續多想,至少目前她已經明確了下一步行動的方向。
既然與冷弈的會面讓她記起了一度模糊於記憶中的碰瓷事件,那就意味着冷弈的存在與自己缺失的記憶存在某種關聯。
如此一來,冷弈所提及到,但董浮歌自身卻沒有絲毫印象的“市政廳”中也很有可能隱藏着某些自己被遺忘的事實真相,甚至還可能於自己前兩夜所經歷的墜樓事件有關。
“說不定林夕提到的那個也......說起來,瀋海晴昨天應該也聽到了才對吧?”
董浮歌仍舊回想不起一度點燃她心底那種莫名憤怒情緒的詞彙,但她突然記起了昨天與自己一同遭遇到林夕的瀋海晴,或許他還記得林夕曾經提到的那個關鍵線索。
決定好了行動方向,早晨還半死不活的董浮歌此時已經近乎滿狀態復活了,無論是出於什麼原因,既然自己失去了有關父母的記憶,那就必須要不計方法地將它們找回來才行。
“抱歉了浮曲,姐姐讓你擔心太久了,咱們回去吧。”
看到弟弟擔憂而又猶豫的神情,董浮歌笑着拍了拍他的腦袋,看着那幅太陽般爽朗的神情,董浮曲一時恍若看到了父母離世前那個純真率直的姐姐。
“沒事啦浮曲,我只是要把自己丟掉的東西重新找回來而已。”
雨後清新的古舊磚石路上,姐弟倆的背影漸行漸遠,一陣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嚇把枝頭鳴唱翠曲的鳥雀驚地四散飛逃開來。
隨着“嘟”的短促應答聲響起,將手機貼到耳側的冷弈從路沿的樹影下移出了身形,一邊看着惹眼的緋紅消失在磚石路的盡頭,一邊聽着手機那頭清脆女聲傳達的信息。
“......不,是我自己的一點私事......嘖,我可沒偷懶,別打小報告......收貨地址改了?這可得......‘颶風荒漠’嗎?我看看......”
冷弈歪過腦袋,用肩側夾住手機,從牛仔褲的后袋掏出一個小記事本快速翻看起來,最後再一處被紅色水性筆反覆圈畫的頁碼上停下目光。
“喂,颶風荒漠不是剛剛出現的那個完整夢境嗎?!社長這怕是要我拿命換錢......別開玩笑了,要去你自個去......社長?沒有沒有,我沒這麼說......我知道了,會準時送達的。”
掛斷了手機,冷弈冷淡的語氣中也多了兩分無奈和憂慮。
“那個該死的女人,每次就只會把社長喊出來擋槍,我怎麼就攤上這麼份工作......這次可別想光靠漲工資就給我應付過去了。”
在心底輕聲咒罵著自己同事的冷弈牽起懸掛在頸部的黑色細繩,將白色的圓形玉盤從胸口牽出,在校對好某個坐標后,玉盤泛起微微的白色光芒,而他高大的身形也很快消失在柔和的光芒之中。
寂靜的石磚路上,清脆婉轉的鳥鳴聲再次響起,周圍彷彿自始至終都空無一物般,只有清澈透亮的雨滴在地心引力的牽動之下,劃過青脆的葉脈之間,無聲地墜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