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真的好吗?你明明什么错都没有,为什么反倒要蹲在这里瑟瑟发抖?”

黑色少女清脆的声音传入了沈海晴耳中,此时他好不容易跟着董浮歌挤过了水泄不通的人墙,来到了人潮中心的空地之中。

战胜了拥挤到近乎诡异的人潮,沈海晴这才有机会喘上一口气,一偏头看到先一步钻出人群的董浮歌正满脸恐惧地四下搜寻着什么。

周围的人群原本在前一刻还被少女人形利落而残暴的行径吓到低头不语,此时却在三两叫嚣声的带动之下全都开始高身俯视着中心的“杀人犯”,但也因此而完全没有注意到同为特异分子的二人和锦衣。

黑色的少女人形仿佛听不到那些震天的咒骂声,她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趴伏在地面上瑟瑟发抖的赤红色青年,一把扯开了他用以捂住耳朵的右手。

“喂,这样真的好吗?看看周围的这群家伙,明明一个两个都只会呈口舌之快,但是他们却得到了谴责你和制裁你的权力,这样的事情真的是对的吗?”

蹲伏的青年浑身颤抖着看向少女,他模糊不清的五官间呈现出的却是清晰可见的慌乱和恐惧,周围人群的叫喊声与咒骂声无法阻挡地涌入了他的右耳。

还有少女那温柔且魔性的轻语也是。

“这样真的好吗?你难道还想着辩解自己的无辜,让这群见风使舵的家伙继续保持高高在上的立场去左右你的声名?”

赤红色的青年停止了颤抖,他的恐惧感正在产生某种质变,一旁的董浮歌已经隐约察觉到了状况不对,但在她伸手阻止之前,银铃般的声音已经引燃了导火索。

“这样真的好吗?快想想,大家都是人,到底谁错了?”

少女放开了握在手中的右臂,赤红色的青年再次趴伏到了地上,周围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他感觉恐惧在他的胸膛间燃烧,只剩下了名为愤怒的残渣。

“我......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

没有人会去倾听受害者的喃喃自语,周围的赤色人形忘乎所以地谴责着,肆意地倾泻着自己心中的情感。

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正义感在人群中不断传递增幅,整个红色人墙就像是坚不可摧的联合军一般对着渺小的同胞和纤弱的异类报以并不属于自己的愤怒。

“是我错了,明明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值得辩解的余地......”

怯懦的声音渐渐走低,青年喉头却缓缓蠕动出野兽般歇斯底里的愤怒嚎叫。

人潮仍旧在涌动,叫骂声永不停息,赤红色的青年不敢直视叫嚣的同胞,只能接收着来自他人的谴责与质疑,在不断的自我怀疑与否定中渐渐达到情绪的临界点。

“呜,错的是我......可,可如果其他人都是正确的,那错误的我到底是——”

沈海晴瞪大了双眼,就这么看着赤红色青年的背部高高的隆起,如同撕裂了背脊一般迸裂出大块的肌肉,在周围人群瞬间转变的惊恐叫喊声中渐渐从人形变成了野兽的形态。

血红色的獠牙反射着暗沉的黑色月光,猩红的双眸之中隐隐透出疲惫的神色。

看着眼前隐于黑月之下的庞然大物,方才还激动地不断叫嚣着的人群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呆愣在原地不敢喘息。

在巨兽开始呼吸的瞬间,赤色的人潮就如退潮的海水般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开来,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脚下是不是踩过了不慎跌倒的同胞,只想着如何逃离面前这头赤红色的凶兽。

“逻辑有点奇怪......不过这样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反正我要做的事情已经搞定了。”

看着眼前可怖的血色野兽,黑色的少女人形反倒是发出了轻松悦耳的笑声,接着她扫了眼四周,转着裙摆一蹦一跳地靠近了董浮歌所在的方向。

与此同时,逆着人群的董浮歌正满脸震惊地愣在原地。

熟悉的野性凶嚎在大脑中回荡,眼前暂时没有任何行动的巨兽毫无疑问就是那头本该命丧黄泉了的巨大赤狼,然而此时它却以一个出乎预料的方式出现在了董浮歌的面前。

锦衣此时也顾不上更多,狠狠将阻隔自己的人潮推开到两侧,一个箭步便找到董浮歌身边护住了她。

沈海晴感觉一阵眩晕,此时的情况简直糟糕到了极点——刚刚获得权能的董浮歌几乎不具备可以左右战局的战斗力,而让渡了权能的锦衣此时多半只是个高级步兵。

这种不利的状况之下,刚刚才险些败给迷雾人形的自己又已经浪费了两次权能,在只能主动展开一次暗噬的情况下,沈海晴丝毫找不到任何胜利的可能性。

尽管如此,沈海晴还是强迫着身体在赤狼有所反应前行动起来。

刚刚从赤红色人形躯体中转变而出的赤狼似乎还处于无意识的状态,沈海晴趁此机会迅速尽可能地靠近到它低垂的尾部,试图在安全的范围内远程展开自己的权能。

“权能展开,暗噬!”

短暂的蓄能后,暗噬在赤狼毫无反应的尾巴下方展开,直径五米的黑色物质瞬间吞噬了赤色巨狼的两只后足。

随着下半身的飞速下沉,受惊的赤狼此时终于有了反应,在一阵疯狂的挣扎过后痛苦地嘶吼着爬到了安全地带,然而此时它的半截身躯早已被暗噬吞没到了深邃的黑暗之中,只有血液般猩红的液体在不断从伤口的截面渗出。

毫无气势可言的赤狼此时只能趴伏在地面上无力地喘息着,抽搐的身躯不断迫使它发出疼痛的悲鸣。

“有什么不对劲......”

比起之前那头被剑刃贯穿了躯体都没有发出一声悲鸣的赤狼,眼前这头外形相似的凶兽似乎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至少沈海晴无法从它的身上感受到任何的压迫感,就好像只是一具徒有其表的空壳而已。

虽说感觉上有些怪异,但无论从什么角度进行观察,它的形象都与前一晚袭击过自己的赤狼如出一辙。

沈海晴突然想起了作为一系列诡异状况始作俑者的黑色少女,此时她已经跟着人潮外逃的步伐,缓缓走到了董浮歌和锦衣面前。

面对与自己相似的特异人形,锦衣似乎也完全没有一点头绪,他动作轻微地将手搭上刀柄,谨慎地护住身后的董浮歌,小心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浮歌,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你想说什么?”

同样感觉到赤狼存在某种问题的董浮歌渐渐恢复了镇定。

她越过锦衣,走到了差不多与自己齐高的少女人形面前,双手叉腰挑眼注视着完全无法看透的黑色少女。

“不明白吗?我是说像我这样‘惩恶扬善’的行为,你应该很喜欢吧?”

少女人形摇了摇自己黑色的裙摆,用足尖踩踏着磨消了地面上残留的赤红色液体。

“明明只是老人的一面之词,但却没有人打算找出真相,所有人都只会相信‘大多数人’的看法,跟着所谓的‘氛围’去谴责受害者,你不觉得这样很过分吗?”

虽说少女人形踢向老人的瞬间,董浮歌确实感觉心中无名的愤怒得到了施放,但冷静下来的她却无法赞同对方的意见。

动机的正面与否姑且不论,至少这种毫无考量就付诸暴力的行为,在现实中必然是无法收获到什么好结果的,就算因为一时之快收获了被害者的青睐和围观者的赞赏,长久来看也不过是给恶人留下了名为“施暴”的把柄而已。

——董浮歌如此权衡着,却并没有将想法说出口,毕竟这里只是梦境,她也许并不反感这种“黑白分明”的结果。

此时周围已经归于了平静,只剩半个身躯的赤狼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呼吸,而原本挤满了整条街道的人潮也早已退的一滴不剩,整个红黑都市似乎又归于沉寂,只有银铃般的声响还在继续回荡。

“我来给你讲讲故事的后续吧,就像刚才的发展一样,被老人碰瓷的青年后来还是被帮助了,一位路人狠狠教训了老人,然后带着他离开了现场,就像是侠客一般潇洒地伸张着自己的正义。”

黑色的少女自顾自地讲述着,言语间满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可最后青年却自杀了,受伤的老人让原本清晰的事件变得黑白不分,他等到了更多的批判,更多的赔偿要求,以及来自自己和他人的无端压力。”

正如董浮歌之前分析的结果,按照刚才的事件发展,少女人形此时描述的情景才是现实之中应该出现的状况。

“不过他没有选择配合警方去搜索帮助自己的那个路人,因为他知道帮助自己的人是正确的,指责他的路人也没有错误,在他看来真正错误的只是自己从愤怒中诞生的恶念而已。”

银铃般的音色似乎变得低沉了下来。

“这是个很普通的故事,所以也只有一个很普通的结局——偏激的青年没有继续忍受周围的流言、质疑和问询,他选择用最愚蠢的方式逃避这个黑白难分的连锁,于是就背靠着阳台,从二十二楼直接跳下去了。”

少女人形扬起纤细的黑色手臂,做出了一个下坠的动作,而后无视已经缓缓拔出了黑色配刀的锦衣,缓缓凑近了董浮歌白皙水润的面颊。

“对了,我叫林夕,你应该很向往无名路人这样‘惩恶扬善’的行为吧?”

林夕突然挑转的话锋让董浮歌有些猝不及防,她差点在瞬间的冲动之下赞同了林夕的观点,但好在她及时回过神来。

“不对,我向往的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董浮歌的声音有些微微发颤,她似乎随着林夕的描述回忆起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在朦胧的记忆之中,她莫名感觉事件的发展与林夕的描述应该存在某种出入。

熟悉的记忆浮现在董浮歌的脑海之中,她似乎曾经目睹过类似的场景——恶语相向的老人,冷淡的青年,围观的人潮,一切都让她感到似曾相识,可每当现实中的情境清晰浮现,又会在下一秒与梦境中的场景重叠。

在微妙的违和感之中,董浮歌渐渐发现了自己梦境的本质。

“这个故事应该会有更好的结局,像现实之中一样,更好的......”

“这样啊,真遗憾......但你要清楚,所谓‘更好的结局’,不一定是你想看到的结局,希望下次见面你会想起更多的事情吧,浮歌。”

林夕一脸失望地返身走到了失去生命的赤狼身边,有些惋惜地抚摸着失去活力的赤狼,而后朝向董浮歌的方向挥起了手,模糊的面容上似乎是盈盈的笑意。

看着神色朦胧的少女,董浮歌却只感觉到一股抽痛袭上了心头。

寒冷而熟悉的杀意与剧烈的疲惫感同时充斥了她的脑海,在一阵尖锐的狼嚎声中,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渐渐飘远,就像是昨晚梦醒之前体验到的朦胧感一般。

“这感觉,难道是我要醒了吗......”

在沉沦倦意之前,董浮歌逐渐模糊的视线之中出现了从天而降的巨大身影,恐怖的利齿瞬间撕碎了林夕那纤弱的身躯,渺小的黑色瞬间消失在了暴怒的赤红之间。

“消失吧——”

非人的声响凭空出现,瞬间充斥了空荡荡的都市上空。

面对突如其来的灾祸,董浮歌只能无力地看着这场刹那间的屠杀发生在自己面前,身体却做不出一点反应,莫名的恐惧感与无力感从她的心底油然而生。

从天而降的狂暴赤狼在撕碎了林夕那影子般的纤瘦身躯后,不作犹豫地转身啃食起了那个趴伏在地面之上,早已停止呼吸的半身。

看着流露出冰寒杀意的赤狼毫不留情地将克隆体一般的另一个自己啃食殆尽,董浮歌却对这一连串诡异而瘆人的景象没有一点反应。

突然,她发现口中还残留着血肉的赤狼转头看向了自己所在的位置,赤狼放下那具被撕咬到已经残缺的尸体,低吼着接近了如临睡梦般动弹不得的董浮歌。

一步、两步,恐怖的赤狼缓缓靠近,董浮歌昏昏沉沉的大脑却连危险的信号都无法传达给她的身体。

眼看自己就将像林夕一样被那副锐爪和利齿撕碎,此时的董浮歌却只想沉沉睡去,就连沈海晴和锦衣的叫喊声都无法驱散这种诡异的困意。

——就要这么莫名其妙的死掉了吗?

被倦意塞满大脑的董浮歌没有感受到任何恐惧,模糊的视线对上了赤狼宛如熔浆流火般猩红锐利的野性瞳眸,少女仿佛与之呼应般,感觉内心之中升腾出一股无名的怒火。

——为什么会愤怒,自己究竟是在对谁生气呢?

在无端愤怒的彼端,将死的董浮歌宛如走马灯般看到无数画面从自己眼前划过。

在飞逝的画面之中,董浮歌看到了某个男人伸手递给自己一本装订古朴的书册,形似小说的书籍封页上绘有衣着鲜艳的执刀青年,她看到年幼的自己从男人手中接过了书,却看不到男人的脸。

——是谁?是被自己忘记的什么人?

诡异的违和感让董浮歌昏沉的大脑感受到了撕裂般的疼痛,但记忆中那个无面男人的出现却让她心中无端的怒火突然熄灭了,一股奇妙的安心感之余,董浮歌渐渐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出现了缺失。

就像是刚刚梦醒一般,少女明明感觉自己即将想起什么,可脑海中的本就朦胧的画面反倒越发快速地消失不见。

——别再想了,睡吧,消失吧。

令人叹息的遗憾感加深了董浮歌精神上的疲惫,眼看赤狼可怖的利齿已经探到了自己眼前,在血肉的腥臭气息之中,困乏的少女却安静地合上了双眼。

然而就在董浮歌放弃了继续挣扎的下一秒,既定的死亡却被人引偏了道路。

“阿娅,麻烦你先拖一会时间了。”

优雅平和的男声飘飘晃晃地进入到董浮歌耳中,之后她的眼睑之外突然变得一片花白,宛如阳光炸裂一般的炫目闪光不断刺激着她的视网膜。

而后传来的便是赤狼不耐烦的低嚎,在炫目的白光之中,董浮歌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托起在怀里。

随着白色炫光渐渐褪去,琥珀色的美丽瞳孔宛如幻觉般浮现在了董浮歌紧闭的瞳孔之中,嗡嗡鸣动的双耳再次捕捉到了优雅的男声。

“快睡吧,睡着之后就不会再有危险了。”

无需多言,此时的她早已敌不过涌入脑海的睡意,在平和轻柔的低语声中,任由自己的意识沉沦于无尽的困倦感之中。

——“总感觉......像是在做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