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一言蔽之就是紅色。

董浮歌有些茫然地環顧着四周陌生的景象,自己似乎身處一條陌生的人行道上,高聳入雲的大廈幾乎佔據了除道路以外的每一寸地面。

八車道的寬闊公路遠遠延伸到地平線之外,平坦的路面上卻沒有一輛機車在行使,只有交通信號燈無質地佇立在每一個路口。

與之相對的,稍顯有些狹窄的人行道上反倒是人流涌動,無論是延綿不絕的腳步聲、兒童聒噪的喧鬧聲還是街邊乞丐搖晃破碗的聲響都無比真實。

但面前的景象在董浮歌眼中卻顯得無比異常,因為她的目之所及只有紅色——每個人、每幢樓乃至每一粒灰塵都是扎人眼目的緋紅。

雖然周圍擁有白晝時分的亮度,可僅有單色的世界讓所有物體的邊界與距離感都變得模糊了起來,一時間她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腦子出了問題。

“太陽......是黑色的?不對,這應該是月亮吧。”

董浮歌抬頭望向被高聳大廈圍成井口般的天空,一輪黑色的月亮高懸在鮮紅的“夜空”之中,沉溺於赤紅的雲海之間,淡黑色的月輪顯然無比沉靜,而月亮周圍的雲朵也被月光染上了同樣的墨黑。

很快董浮歌就發現,並不是月亮出現了異常,而是周圍所有本應被光芒照亮的地方全都變成了陰影一般的黑色,至於那些本應襯托着光亮的影子則乾脆消失不見了。

與之相對的,所有被黑光所覆蓋的地方都染上了深沉的黑色,無論是投射在高樓之上的月光還是散布在街道地面的燈光,所有的光芒都如同墨染一般賦予了緋紅的城市以另一種顏色,也因此才讓周圍的一切都隱約顯現出了可以目視的輪廓。

“落到地上的光是黑色的,路燈和月亮投下來的光也是黑色的,......到底是什麼情況?”

董浮歌深吸了一口氣,細細回想了一下,自己最後的記憶停留於安心地躺倒在柔軟的床鋪上緩緩合眼的情形,而後眼前的景象就跳轉到了這個奇怪的地方。

四下張望也沒法摸清頭緒,董浮歌捋了捋自己的頭髮,卻發現原本在睡前披散的長發不知何時已經紮起了馬尾辮,她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的睡衣不知何時起也變成了那套自己鍾愛的運動裝。

紅色的運動外套內里是方才及腰的黑色T恤,恰好與熱褲相接的部分隨着她的左右轉身不時地透出健康而白皙的腰線,不多見的赤色褲襪之下是紅黑配色的運動鞋,一身的衣着恰如自己平時外出時的着裝一模一樣。

董浮歌正了正自己的棒球帽,黑色的馬尾辮恰好從沒有扣上鬆緊帶的缺口中探出,帽子的后沿也因此不時卡撞到束起的髮絲。

習慣性地擺正帽檐后,少女瞟到自然垂下的右手時突然察覺到了一絲違和感,舉起雙手端詳了一會她才終於回過神來。

“......原來我不是紅色的啊。”

意識到自己奇怪言行的董浮歌不自覺地笑出聲來,四周的行人都十分奇怪地偏過頭來,然而僅有一片赤紅的面容上只有模糊的輪廓,甚至連五官的模樣都看不清,一時間讓董浮歌感到有些背後發毛。

她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沒想到原本人潮湧動的街道上突然傳出喧雜的響動,本來有序行進的行人也在瞬間亂作一團,開始瘋狂地四散奔逃起來,完全沒有搞清狀況的董浮歌被人群裹挾着一同移動了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圍的人群慢慢分散到了不同的地方,只有七、八個小紅人還在董浮歌周圍不知緣由地奔逃着,董浮歌隱約聽到自己原本駐足的地方傳來了一陣陣的尖叫和哭嚎聲。

她止住步子,回過頭去打算確認一下情況,卻冷不防被迎面奔來的什麼東西撞飛了出去,重重摔落在地面過後,腰腹間傳來的陣痛不斷衝擊着董浮歌的神經。

“好痛......怎麼搞的?”

彷彿渾身的骨架都散開了一般,疼痛致使董浮歌的呼吸有些紊亂了起來,大腦也瞬間進入了缺氧的狀態。

少女心中首先產生的是對當下情況的疑惑感,而後她很快意識到自己遭到了什麼東西的襲擊,本能地想要先重整姿態好觀察周邊的情況。

腹部劇烈的疼痛和無法抑制的眩暈感讓董浮歌只能勉強用雙手支起上身,而在她朦朧的視線之中,一隻腥血般殷紅的巨大野獸正在步步逼近,模糊的面容之下只有尖銳的獠牙不時閃出黑色的光芒,唇舌間流淌着不知是油漆還是血液的赤紅液體。

“消失......消失吧”

外形宛如凶狼的野獸突然發出了喉頭乾裂一般嘶啞的人聲,巨大的違和感讓原本就陷入混亂的董浮歌更感到不寒而慄。

眼看着血盆大口已經搖晃着逼近了自己的面前,董浮歌甚至都能看到野獸的利齒之間殘餘的血肉——如果那些怪異的紅色物體的確是血肉的話,而身後傳出的慘叫聲也不斷增幅着董浮歌的驚懼感。

“開玩笑的吧?我這是在做夢嗎?”

過濾掉心中的疑惑感,少女的本能肆意呼喊着想要逃離這裡,但疼痛和恐懼的雙重壓力讓董浮歌甚至挪不開腳步。

急速分泌的腎上腺素讓董浮歌陷入了一種莫名的亢奮狀態,面對即將奪取自己性命的凶齒,她甚至莫名的發出了笑聲,只有眼眶中不斷滲出的淚水和漸漸急促的呼吸切實地反應着她的生理狀況。

但下個瞬間,劍風的奔襲和令人心安的男聲同時響起,而後便是被斬裂的獠牙飛旋而起的聲響,野獸的哀嚎聲也隨之開始充斥耳畔。

“——呼吸,首先要記得深呼吸。”

董浮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黑色的幕布籠蓋住了她的視線,只有刀刃劃過筋肉的聲音不斷刺激她的鼓膜。

在片刻的黑暗過後,董浮歌的視線重新回到了一片赤紅的街道之中,而四周也早已歸於了寂靜,原本充斥着整條街道的慘叫聲和野獸的哀嚎聲,都隨着一大片升騰的赤色粒子而消失了。

意識到自己逃過一劫的董浮歌脫力地躺倒在地上,貪婪地吸噬着近乎凝固的空氣,淚眼婆娑地看着天邊那輪亮黑的月亮。

一隻鬼影般幽黑的右手突然伸到了自己面前,董浮歌輕輕搭上自己的掌心,對方稍一用力就把她整個提了起來,此時她才得以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救命恩人”。

對方從輪廓上來看像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男性,頭上戴着一頂寬大的圓形斗笠,寬闊的臂膀上掛着一襲披風,想來剛剛遮住自己視線的幕布應該就是這個了。

董浮歌吞了一口唾沫,本能地考量着對方對自己是否會存在威脅。

由於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人形也跟路人一樣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因此看不到對方的表情,但反常的地方在於他的全身並不是跟那些路人和野獸一樣的扎眼紅色,而是一身深邃的墨黑,整個人都如同陰影一般虛無飄幻。

要說對方唯一沾有紅色的地方,大概就只有他反握在左手的那柄長刀了,此時刀刃上的赤色液體正在黑閃的鋒刃緩緩向下流淌,但隨着人形反手利落地一振,殷紅的液體瞬間飛散到一側的牆面上,刀鋒也重新回歸了暗沉的色彩。

“浮歌小姐,鄙人找你很久了。”

儘管有些嘶啞但卻令人心安的男聲再次響起,對方一邊將長刀緩緩收入刀鞘,一邊用稍有些擔心的語氣詢問起董浮歌的狀況。

“方才叫小姐受驚了,有受傷嗎?”

董浮歌木訥地搖了搖頭,接着雙手環抱起來皺眉整理着思緒,從剛剛開始一系列事件的高速發展已經讓她原本就不太靈光的腦袋有些超負荷運轉了。

突然,少女忽然一臉驚異地一拍雙手,瞪大了眼睛看向面前高大的黑色人形。

“等等,你認識我?為什麼?!不對,這個問題一會再說,你是誰?這是什麼地方?”

面對董浮歌驚叫而出的一連串質疑聲,對方壓低了寬大的斗笠,似乎陷入了短暫的沉思之中。

過了半晌,思考無果的人形嘆了一口氣,對着面前的董浮歌禮貌性地曲身作輯。

“鄙人名叫錦衣,原本應該是同浮歌小姐一同遊歷這座城市的刀客,但目前看來似乎出了一些問題......總之直入重點吧,這裡並非浮歌小姐熟知的那個世界,而是你的夢境。”

——夢境。

——而是你的夢境。

董浮歌稍作沉思,恢復了一貫的開朗神情,自然地攤開雙手躺倒在地,滿臉輕鬆的合上了雙眼。

“原來真的是在做夢啊,早說不就好了,我也真是糊塗,這麼明顯的事情都沒有注意到。”

“唔,浮歌小姐,先容鄙人再同你解釋一下......”

錦衣的話說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刀刃劃過刀鞘的尖銳摩擦聲傳入了董浮歌的耳中,同時她也感覺到了一股讓周遭的空氣都彷彿冷至冰點的殺氣。

“在此止步吧,夢旅者,鄙人並不打算在浮歌小姐面前殺死人類。”

錦衣沙啞的嗓音中充滿了尖銳而冷漠的殺意,絲毫沒有了一點同董浮歌對話時的溫和感,連躺在地的董浮歌都感覺渾身一顫,趕緊爬起身來看向被錦衣劍鋒所指的對象。

令人意外的是,站在大約三十米開外的並不是沒有輪廓的夢裡住人,也不是剛剛被錦衣斬碎過的恐怖野獸,而是一個身形勻稱的人——確切而言是一個配色正常的黑髮少年。

捲起袖口的灰色夾克內襯有一件深藍色襯衣,深色的牛仔褲之下踩着一雙黑色的馬丁靴。

黑色的碎發之下隱約可以看到一雙如深泉般靜謐無底的黑色瞳眸,還如同錯覺似地不時閃過星辰一樣耀眼的白色光芒,右眼角下並不明顯的淚痣更為他添上了兩分冷漠的氣質。

董浮歌曾經聽說過一種理論,通常而言人在夢境之中是不會看到陌生人的面孔的,可以在夢境中清晰辨明的面容一定是自己在現實生活中有見過並留下了印象的面孔,但她卻無法從記憶中獲取有關眼前少年的任何信息。

“那就沒什麼問題了......反正馬上要消失的也是你這傢伙。”

沒等董浮歌和錦衣採取任何行動,滿是冷漠氣質的少年一手插在褲兜里,另一隻手取下了別在腰間的某樣東西,毫無畏懼地朝着錦衣平舉的刀尖走來。

董浮歌眯起眼睛看向他握於右手的東西,手掌大小的輕薄圓盤呈現出一種通透的乳白色,宛若白玉般的圓盤上可以隱約看到一些精雕細琢的雲狀輪廓,但整個盤面上卻又找不到任何掛墜,也不知道剛剛是怎麼被系在腰間的。

隨着少年的右手緩緩鬆開,圓盤竟然自顧自地漂浮起來,同時微微顫動着發出了奇異的白色光芒。

“神之夢旅有反應了,果然不出所料。”

少年反手握住了圓盤,又重新將它放回了腰間,圓盤則無視了物理原則,直接懸浮在了少年的腰側——不過要在夢裡討論物理原則好像又有些不對頭的樣子。

感覺自己的思緒有些過於放鬆的董浮歌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姑且打散了這種奇怪的思考迴路。

與此同時,少年與錦衣之間只有不到十米的距離了,董浮歌隱約聽到了錦衣的足尖同地面緩緩摩擦的聲音,意識到事有不妙的她本能地後退了半步,而不知名的少年也停在了原地,擺出了一副略帶挑釁意味的笑容。

“是叫錦衣,沒錯吧?”

少年的足邊緩緩滲出了某種不知名的黑色物質,隨着那片黑暗如水面般無聲蔓延開來,他那原本深邃的黑色瞳孔中突然閃爍起了無數星光般耀眼的光點,如同一片沉入了深水中的星空般惹人奪目。

“總之先給我去死吧,你這混賬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