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气色不错啊。”

一直在这个点送我上班的出租车司机师傅今天格外亲近地跟我说了这么句家常话。他看上去年纪不小,两鬓斑白,笑容却有着难以掩藏的亲和力,声音也十分温柔。其实今天我也如平时一般累,堆积如山的工作重重地压在额头上,连开个小差的功夫都没有,听到这份声音我还是感到些许轻松。我听惯了,身体也在习惯,不光是这个座位。

“还可以啦。”我朝后面捋了把头发,然后打开车门下车。

“今天的工作,也请加油。”

“嗯,好。”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继续坚持下去,所以我犹豫了,我没有坚定的信念,所以我可以犹豫。

这么丢脸的念头似乎被师傅看透了,他抬起左臂,对我做了个打气的动作,撇下的嘴角对我说着“小子,你还没尽全力吧”。

我站在那儿,律师事务所的台阶下面,看着他摇上车窗驶去。

如果可以的话,此刻我就想瘫下身子,向着一切阻挠我前进的家伙们妥协。

喂,我只是拿钱办事啊,何必为难我的生活呢?

我对自己这么说了,我对昨天揪着我衣领警告我的人这么说了,我对委托我接在案子的人权运动者这么说了,我就差对手上案件的孩子们说这句话了。

这座修筑宏伟的写字楼,马上就要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尽管在它边上的我是这么的渺小,尽管太阳还没出来,照不出一丁点我的影子,自私卑劣的性格却毫无遮掩地从身上的西装外套里流出来,仿佛被融化了般淌下黑色液体,浊了脚边的柏油路面。正因为这份渺小,让我失去了一处能够安身立命的场所。到底是能力不足,还是不够执着,反反复复地自省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难道要等到手上厚重的卷宗一点点黄下去,页脚一点点卷了去,机会才会如女神睁眼般降临到我这一大群不自量力的人的头上吗?

痛苦的空气呼吸进肺里扎地难受,每一个受害的人,都在不停地呼出痛苦的气息,他们和暴露在阳光下的幸运儿们一样,需要呼吸,不一样的是,他们逐渐在失去这个权利。

此刻,我又闻到了。

回过头,和我齐肩站在台阶边上的一个中年男人,布满了淤伤和新旧疤痕的脸正朝着我佌佌地笑着。

他的样子简直卑贱。

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没打算对他用出多少尊敬和礼貌,无论为了什么奋斗,把自己弄成这幅伤痕累累的样子的人,都不值得被尊重,因为我已经没有自尊了,我早就没把自己当作需要尊严的生命了,继续做下去,是我给自己最后的一道暗示,不是任何道义心理驱使我去做。即使现在去和他讲话,也是身体本能作出的行为。

“是律师先生吗?”他欲言又止,一副担心什么的样子。

我也有同样的顾虑,并且不打算一上来就倾肠倒腹,哪怕我现在需要这么做。他那一脸的伤,博取了我一半的信任,剩下的一半交给他自己的发言。

“那件案件……”

“是的,我在负责,清光学校的案件。”

轻轻松松说出口,令我自己也感到惊讶。更加让我诧异的是,听到了这个敏感字眼,刚才唯唯诺诺的大叔形象一扫而光。

“我是中央日报的记者,”他递上名片,我接过来,反复仔细地确认了一遍,还默记了电话,“我手上有清光负责人组织暴力集团进行非法活动的证据,包括办校期间的不正当教育手段存在的证据,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他的语速特别快,听的我转不过来神。只能伸出手按了按他的肩膀,却感受到了一份伴着寒意的颤抖。

“你慢慢说。”

“最后一次了,再找不到反击的办法,我就退出这一切,把所有证据烧掉,以后也闭口不谈。”他还是说的飞快,然后中途大喘息一番,“您能不能接手我拼命调查搜集来的资料,不能让它白白浪费啊,不能让那些恶魔逍遥快活啊,我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啊!”

听着他的话,又注意到了不光是脸,他整个人的身形都颤巍巍的,应该是还有着严重的内伤。这就是真正的斗士!我这么想了,也很想让他就此放弃,当作什么也不曾知道过,至少这样还能全身而退。

“东西都交给我,请放心交给我,然后安心地回到平静的生活去吧。”

他没有迟疑,把挎着的斜背包往我怀里一揣,一边用食指敲了敲最外面的书包袋,“里面有U盘”。

他没有迟疑,刚才也没有,从开始谈话起,他就孤注一掷地选择信任了。在他身上有的东西,不是充满勇气这么一句褒义的话就能表明清楚的。

他比我还要矮一些,叫着“金俊书”这种普通的名字,塌陷的鼻梁上架着厚实的黑框眼镜,小小的眼睛和肥厚的脸颊,遁入人群中便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可他的瞳孔里还是煌煌地散发出朝日般的光,刚才痛苦的气息,也被升上日际线的太阳的味道盖了下去。

“明天会有好些的气色。”我对他点头,嘴角悠悠地扬起。尽管这个表情用尽我全部的神力。说完,踏上台阶准备进楼。

“你知道在等待你的东西是什么吗?”

他在我身后大吼一句。

“知道啊。”我挥挥手。

“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轻蔑、委屈、煎熬、疾病,还有死亡本身呢!”

“知道。”

“彻底的隔绝、孤独!”

“知道。我准备好了,我能忍受一切痛苦一切打击。”

“不仅敌人的打击,而且是亲人的、朋友的打击!”

“对,即使是他们的打击。”

“好,你准备去牺牲。”

“对。”

“去做无名的牺牲。你会死掉而没有人,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满怀尊敬所纪念着的人是谁!”

“我不需要感激,也不需要联系。我不需要尊敬。”

他好好耸起肩膀,和刚才垂头丧气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

把妻子和女儿送去机场的路上,十岁的女儿对我说了这么句话。

这个世上,你以为还会有正义存在吗,不过是有那么一群人,在不懈努力地寻找它,它才会被所有人记住啊。爸爸,我以后也会记得你。

——谨以此文向每一个人权斗士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