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修女小心翼翼地找到了我,劝我吃一些食物,即便是牛奶和燕麦粥一类的流食也好。

“我不是才刚起床嘛?!”

我大声嘶吼,用诧异的目光看向她——只是一顿早餐未食,这也要管?

“您……已经从昨天早上就没有进食及喝水了。”

什么?我瞪了她一眼,看了看周围,原来赫拜拉也站在不远处关切地注视着我——关切,还是警惕?看来修女也是他派来关照我的,是为了监视我吗?

翻开了我的小册子,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地写了二十多页内容——谁写的?我明明只是在昨晚记录了三五页而已。

“——您这样下去,会有危险的,我们都明白您的心情,但是——”

修女继续喋喋不休,还向我伸出手,我抬手挡住了,然后狠狠地向后跑去,向着门厅大台阶的方向——我必须去楼上。

这时,理智顺着缝隙混进来了一条细若游丝的根系——难道我失去了之前一天的记忆,不吃不喝一直在记录那声响?

“这里没有什么声响,楼上只是单纯的储物间,您可能听错了!”

两位修女拦住了我,不管我怎么向她们解释,也没有人相信我,只是一直重复着她们的说辞,说什么上面什么也没有。赫拜拉就在不远处冷眼看这种这一切,不曾帮我辩护哪怕一句。

我开动脑筋,声东击西,又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突破了那两个女恶魔,一股脑冲上了楼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开始像狗一样用四肢爬行,匍匐在红色的楼梯毯上,罔顾着下方修女尖锐的叫声。

迎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杂乱的储物间,我开始发疯似的翻找,我用成捆的石膏雕像砸退门口堵拦我的人们——南方的贵族夫妇也加入其中,愿他们的蓝狼诅咒他们!

赫拜拉依然站在所有人的后面,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却没有加入阻止我的队伍中,他怎么了?我还以为他是个好小伙子?

结果直到傍晚的红色光芒打在我的身上,打在这一屋子被翻得凌乱的宗教烂货上,我也没有发现声音的源头——那声音消失了,丢下我一个人,消失了——它怎么能就这样抛弃我,就这样离我而去?

愤怒在一瞬间转化为悲伤,我感觉到泪水流过面颊,流过我日渐枯瘦的颧骨和干瘪的嘴唇,滴在因营养不良而失去光泽的皮肤上。

我尖笑着向大家宣布,声音消失了。但他们都没有轻易相信我,依然用质疑的眼神上下打量我,只有赫拜拉缓缓走了过来,一把将我搂在怀里。

他的臂膀是那样宽厚有力,身躯是那样挺拔硬朗,我很快就如同一滩高温下的奶油一般软摊在了他的身上,浑身再也用不上任何力气。他轻柔地抚摸着我粗糙的长发和瘦到畸形的头颅,对我说:“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屈服了。

那一刻,我知道,我将任由他摆布。

修女也过来帮忙了,他们搀扶、护送着我走出储物间,嘴中商量着我的病情和食堂准备好的一些热腾腾的流食——有鸡汤、燕麦粥、蜂蜜牛奶和新鲜的橙汁。

那也不错——我想起了在刚来到湛伊斯时,赫拜拉带我们一起吃的那顿南方甜食晚餐。

就在即将下楼时,那声音,再次出现了。

它不舍得我。

我一瞬间有了力气,那声音只要响起,同时就会把一股力量灌注在我的全身,我挣脱了已经放松警惕的众人,开始手舞足蹈地到处聆听,我贴在墙上,趴在地上,跪在箱子上,趴在窗户上——那声音来自楼上。

原来它从未欺骗我,它只是从未在二楼过,而是在三楼。

“它——那声音!在楼上!”

“这里没有楼上了,这座图书馆只有两层!”一旁的修女惊呼。

“不!”我冲开了人群,高喊着横冲直撞,到处寻找更上一层的阶梯。

这一次没人追我了,也许是对我失望了,也许是惧怕我了,但无所谓,我必须,必须寻找那个声音。

我必须去楼上……

我必须去楼上!

直至半夜,我也未找到通往楼上的入口,我已经走遍了整个图书馆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都对我避之唯恐不及,这更好,我将继续搜寻!

黑暗中,有一个声音出现了。

“你想来吗?我在阁楼。”

你想来吗?我在阁楼。我开始在内心疯狂地重复这句话,它就像在我耳边产生的一样,我来回转头,从一面墙跑到另一面墙,但什么都没有。

阁楼。我知道了,我将会去阁楼。

我回到了二层,想从储物间想想办法,但发现储物间被上了锁,一只坚固的大铁锁将厚重的木门牢牢锁住——毋庸置疑是那些恶魔修女干的。

但她们休想阻止我。

正当我绞尽脑汁寻求开锁方法时,我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那铁索在黑暗中闪烁了一下,然后自己打开了。

我迫不及待地推开门飞奔进去,迎面就是一道通向阁楼的阶梯——明明下午还没有。

顾不了那么许多了,那声音还在继续,而我,也不能停下。

我终于来到了阁楼。这是一个完全用未经打磨的石块堆出来的空间,到处散发着苔藓的潮湿味道。

这个灰色的房间中没有书架,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展架,展架上摆满了奇怪的物品,有形态各异的小石块,也有不同质地、来自不同文化和世代的手工艺品——孔雀石的吊坠、青铜的酒杯、丝绸布料的一角、扎成人形的稻草……

不远处,一位修女打扮的人背对我坐在椅子上,有着火焰花颜色的头发。

“你是谁,声音是你发出的吗?”

我急不可耐地询问,并不停地啃食着自己的指甲,我自己听到自己颤抖沙哑的声音都有些脊背发冷。

她缓缓地起身,然后转向我,看着我摇了摇头,然后伸出双手:“是它们发出的。”

“什么……你在说什么!”我发问,因为我没有理解她在说什么,并为此感到恼怒。

她从展柜上拿起一颗黑色的石头丢给我,我迟缓地接在手里,疑惑地看向她。

“是这些东西发出的声音,你既然能听到……”她冲我眯了眯眼睛,然后绽放出一抹笑容,“看来不是一般人。”

我紧紧握住那石头,声音果然更大了,就像在我自己的耳蜗里发出来的一样。

“但是你的心智过于脆弱,承受不住这些,”她继续说,“就像雷达可以监测到水雷,却仍然会被爆炸的力量所摧毁。”

她——她怎么知道我刚刚想到了雷达和水雷?!

不知什么时候,她把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然后半跪下来,嘴里还在嘟囔“修女的衣服真不方便”之类的话。

“你有天赋,卡加莎,就像你的父亲一样。”她的声音非常轻,我却从中听出了几分戏谑。

天赋?我父亲?她在说些什么,她是谁?!我怎么……问不出口,怎么头这么疼,怎么脖子像被压住了千斤的——

……

“湛伊斯的军士们,安托拉的英杰们,为了国王的荣耀!”

“为了国王的荣耀!「伊斯国王」万岁!万岁!”

山呼海啸的男人呼声接踵而至,与远处把雾气卷成螺旋状的风暴和滔天的浊浪混在一起,我则站在甲板上,站在这群穿着蓝色古代水手装束的士兵后面——这是哪里,我在做什么?

“「娜迦黎上尉」,「娜迦黎参谋长」!”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转过头,看到一个年轻男人正在甲板下方冲我咧嘴大喊,但海浪的声音早就将其掩盖得如同耳语呢喃。

他在叫我吗?

我四下看了看,这是一艘我曾在船舶史上学到过的「湛伊斯式三桅帆船」,其显著的桅杆装饰和雕纹让我一眼认出——这也是赫拜拉的专攻方向。

目力所及之处闪耀着暖色的光,那是一座灯塔,坐落在岛屿或陆地上的灯塔,在白蒙蒙阴森森的雾气中,只有通过拍击在岛崖上卷起的苍苍巨浪和万顷波澜,才能获悉陆地朦胧的存在。

帆船的四周尽是浪涛褪去后银惨惨的泡沫。

凄冷,幽暗,恐怖,衰败,苍凉。

那男人走了过来,恭敬地冲我敬礼:“娜迦黎上尉,船长让你去海图室!”

我确定了这是在叫我——我为什么会质疑这一点?我是睡着了还是被雨水淋昏头了?我必须赶快去海图室找船长。

就像如梦初醒一般,意识一股脑地被灌进了我的思维中。

我突然反应过来,远处的是「赛西城」大要塞的巨型灯塔,与安托拉城著名的「安托拉防线」交辉相映。

我是「娜迦黎·安塞」,安托拉城大领主「以约·安塞之女」,毕生专攻航海学,是「安塞舰队」旗舰「英灵之魂号」的首席参谋长。而现在我们正率领四十艘战舰航行在「冈多兰海渊」的西部海域,等待着伏击汹涌来袭的「西部诸国」与「北方海盗」联军。

所幸我们也并非孤军深入,我们的身后还有来自「环冈多兰防御联邦」诸多东方和北方盟国的援军,首当其冲便是「米尔斯公国」和「加图拉王国」的联合舰队。

只是,他们怎么还没来?早已超过约定的时间了。

我紧了紧身上经过防水处理的皮军装,迎着雨水跨过摇晃的船身,从甲板的木梯走下,又绕过了两个摆放了黑色铁炮的船舱,这才来到了船长经常开会的海图室。

船长,是我的哥哥,「滕格图斯·安塞」。他还不到三十岁,是个年轻、英俊、挺拔的小伙子,就像所有安塞家族的年轻男性一样,从小就接受了贵族式的教育和严格的军事化管理,在他毛都没长齐的时候就已经坐在船长室里进行沙盘推演了。

他才刚刚结婚,他的新婚妻子,我美貌的嫂子,是来自欧托阿城的领主之女「席琳」女士,与我们这些专注于尽忠、战争与杀戮的水手不同,她的故乡以织绣、浪漫、文学与幽默出名,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我们都很享受与她聊天的时光。

“娜迦黎参谋长,”我的哥哥神情焦虑地向我开口,我们在军中,从来都像陌生人一样直呼军衔,“他们,不会来了。”

“船长,谁不会来了?”我皱了皱眉,问道。

“援军。”他递过来一张皱褶的信件。

我赶快打开——环冈多兰防御联邦的盟国们背信弃义,拒绝援助湛伊斯,并声称这是湛伊斯与西方诸国、北方海盗的单方面战争,将不会施以任何援手。伊斯国王愤而退出了联邦,宣布独自面对多国联军的入侵。

现在,我们是孤军深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