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乱从缰绳传递至马蹄与车轮,又剧烈抖动着传递到我的心里,我甚至能感受到赫拜拉现在手中湿透的汗水。

天色更暗了,见不到什么农庄的亮光了,这说明我们大抵是到了什么荒郊野岭。

“卡加莎小姐,乌尔先生,看,前面就是南郊森林了。过了森林咱们就安全了,那座图书馆周围的旷野上驻扎着三个拱卫首都的近卫兵团,没有比那更安全的地方了。”

赫拜拉颤抖的声音,为我们带来了希望。

我嘴里说着“太好了!”,却不由得转头看向车厢的另一侧——乌尔好像很久没有说话了。

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火光,我有一瞬间希望那只是什么巨大的萤火虫。

一队穿着湛伊斯蓝色军服的猎枪步兵从对面出现,接近了我们,他们的队伍里还有几名骑兵和一辆灰色的小型蒸汽车。

他们拦住了我们,开始大声地与赫拜拉交谈,这些人的口音太重,我听不太明白。

但看得出,他们队列整齐,武器精良,也许是赫拜拉口中的“近卫军”。

“他们……他们说要征用这辆马车。”

赫拜拉转过头,一脸愧疚。

有什么办法呢?

我招呼着乌尔,和他说得下车了。

——我的天啊!他不是睡着了,他的左腹部中了一枪!

……或者中了两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鲜血,已经无声地流了一路,从结实的军装涌出,渗入马车的木板里。

蒸汽车里的人挥了挥手,于是几名步兵走过来,帮我们一同将乌尔的尸体抬了下来。

我们将他靠在一棵橡树下,又一起学着教堂和修道院里的人为他简单地做了祷告。

然后,士兵们就拉着马车朝我们来时的方向赶去了。

“我当时在谷仓那里,应该拦住他的,那些伞兵那么危险。”

赫拜拉懊悔。

我们没有埋葬他,而是用树枝与叶片遮盖了他,记下了这棵树,继续朝着图书馆前进,希望到那里能找到帮手,将他的尸体运回我的祖国。

或者,至少也应该抬到一个像样的墓地下葬。

一直走到天边发白,才看到了森林另一侧的大草原。而我的新裙子上也沾满了棕灰色的泥泞和灌木上的草刺。

我们在树荫的隐秘处稍作休息,赫拜拉主动提出站岗,而我提出二人换岗,他同意了。于是我们每人四小时、每人四小时这样休息了一整天,又趁着夜色的掩护再次进发。

饮林间的泉眼,食干涩沙口的野果,我体验到了从前只在书中读到过的风餐露宿的生活。

我的脚和腿酸痛难忍,腰和后背不堪其苦,但赫拜拉不放心带着我前去任何路边的村庄、房舍或任何可能被敌军伞兵占领或埋伏的据点。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天,三天,三天!被蚊叮虫咬、忍受脏污的三天。我还以为我活不到这一刻了。但终于来到了旷野图书馆所在的那片平原。

绿色的旷野上稀稀疏疏地扎了许多白色的帐篷,还用木栅栏圈起了一块块的空地。无数士兵、马匹和蒸汽车在这些帐篷与空地之间列队行进。

“这次空袭很激烈,我们就连夜在首都附近加派了兵力——那些西方人可能是想打一场大决战了。”

眼前年轻的军士说着,撕下了一张盖了印戳,写着日期的票据递给我们。

“行了,小夫妇,把这个拿好了,现在在首都附近如果没有这个通行证,可是会被抓起来的。”

军士冲我们笑了笑。

我和赫拜拉没有解释我们的关系,也回致以僵硬的微笑,然后拿着这个简易的通行证向旷野的深处进发。

又经过了几道严格盘问的关卡,我们才来到了赫拜拉口中的那座什么图书馆,一路上看到了许多被俘获的敌军伞兵和间谍,都被牢牢捆在泥泞的地上,脖子上挂着耻辱的木牌,接受者所有过路者的围观。

这哪是图书馆?这可是一座灰色的古老城堡,它看起来已经被岁月洗刷得不成样子,古旧的砖石向外突出,从头到尾爬满了黑绿色的不知名植物,阴郁、昏暗、破旧、怪异,给人一种只配出现在阴翳天气的感觉。

但它的围墙结构看起来十分牢固,一圈石墙的顶部还用泥砂砌满了玻璃碎片防止入侵,如果有地下室或地窖的话,应当是个较为理想的避难场所,至少能抵御住西方诸国常用的那几种主战螺旋飞机的轰炸。

现在起,这就是我的落脚点了。

经过赫拜拉与图书馆里的人的交涉,我们在一层大厅享用了一顿毫无荤腥的午餐,又围坐在窗边谈话,修女们提起了一位这里从不露面的奇怪修女,这仿佛是她们会对每一位光顾者提及的谈资。

赫拜拉则对几位编修者、修女和前来避难的两对南方夫妇讲述了我们的遭遇,所有人都对乌尔的遭遇叹惋不已,又安慰我们说这是战争的灾厄,绝非我们能阻止之事。

“他……我们该如何称呼他?”

开口的是一位从南方前来躲避战祸的奎恩酒商,我看着像年龄在三十五到四十之间,蓄着体面的胡须,眼睛上挂着镶金边的单片眼镜,即便在大热天也穿着黑色的薄风衣。一旁是他那位纤细柔弱的年轻娇妻,身上戴满珠宝,头上披着修女的纱巾,从不与任何人对视,眼睛总是驯顺地盯在简陋的食物上。

沉默了好几秒,我才反应过来那酒商问的是乌尔的军衔。这时我才发现,我连他的军衔都不知道,对他毫无了解——就连他曾向我讲述过的脸上伤疤的来历,我也……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那一晚他说的是什么了。

我想到了坟墓、石碑、墓志铭和另外一些象征着永恒岑寂的东西,尤其是昨晚乌尔那张惨白、失去血色、僵硬的脸。

一股折磨、煎熬的愧疚像龙虾的巨鳌掐住了我的心,胸脯一阵阵酥麻的刺痛不断提醒着我的罪恶与冷漠。

我不记得后来是怎么离席的了,只记得赫拜拉帮我转移了话题,并为我解释说我是过于悲伤而失去言语,在座的所有人立刻都点头表示理解,其中一名修女还提出愿意为我进行宗教上的开导。

我的房间在二层回廊最深的幽僻处,靠近过道南墙上的两扇尖角彩绘玻璃窗,那是在修道院里常见的装修风格,联系起这里数量众多的修女,我开始好奇这座图书馆的性质了。

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后,我低垂的目光锁定着眼前落满灰尘的雕花木门,却迟迟不想推开,彷佛只要轻微转动那圆形的木把手,人生的这一页就会随之翻动——乌尔、马车、奎恩公学富丽堂皇的主楼……

我瞥向窗外斜射的衰弱阳光——每每想到这类事情,为什么总恰好是阴惨的黄昏时分?

“卡加莎小姐,你还好吗?”

紧跟在我身后的赫拜拉似是注意到了我异常的出神。

我转过头,看到他当时也正掏出钥匙准备开门,似是为了我的安全,他选择住在我的隔壁,真是体贴的好小伙子。

“我没事,我只是……”

说不下去了。我的喉头上下翻动,感觉一股泪水即将夺眶而出。

“他们已经派人去回收乌尔先生的……已经去接回乌尔先生了,我用生命保证,一定会为他安排最为体面的葬礼。”

赫拜拉坚毅地看着我,继续说:“卡加莎小姐,我知道您的行李都还留在学校,如果需要什么,请随时告诉我,无论什么我都会尽力带给您。”

“谢谢你,赫拜拉。”

我忍住了眼泪,只想回家,如果我也死在这异国他乡,我的母亲该怎么办。

洗了个澡,换上了修女为我准备的白色纱质睡衣,又点上了香薰与蜡烛,我躺在宽厚的大床上,如释重负地喘息着,这才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平静。

就在半睡半醒的恍惚之间,我隐约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低沉、细小、微弱,却十足的恼人。

按理说,经历了这么久的冒险,我早已精疲力竭了,应当立刻就能睡着才对,但我现在却正相反,变得对于一切噪音、杂乱和不和谐都极为敏感,甚至到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神经质的地步。

这在刚刚洗澡时对水温的偏执就已经体现出来了,我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找到了我想要的完美水温,在此之前我一步也不愿踏入浴缸。

这几天经历的事情多多少少已经影响、改变了我,永久的改变了我。每思及此,我就开始十二分的焦虑和紧张,彷佛闯下了什么祸害一样。

我尽力无视那阴沉的声音,但我做不到,那声音让我无法入眠。于是我便坐起身来,靠在叠了两层的大枕头上,脑袋紧贴着墙壁倾听,开始转而寻找那声音的源头。

这件事就像成为了我的使命或必须完成的任务,我怀揣着强烈的热忱去研究它的性质与来源。

那是喃喃细语,还是工具的躁动,是急促的步伐,还是虫豸的蠕动?

我的研究很快得到了两个显著的成果,一是确认了这声音并非来源于我的楼层,而且最大可能来自楼上,二是发现这声音并非一直持续,而是断断续续的间歇式发响。

于是我来到了书桌前,摊开了一本空白的册子,又翻出了一只老旧的羽毛笔,蘸了玻璃瓶中的墨水,开始详细记录这声响持续的模式。

我内心其实一直有一个象征理性的声音,在嘶吼、呐喊,声称我现在的行为已经脱离了理智,进入了疯颠的范畴,我已经被偏执和不正常所掌控。我当然知道它是对的,但我很轻易地就选择了无视它。极度的疲劳与衰弱使我拿不出更多的精力去听它诉说真理,于是我就像伊恩岛的鲇鱼依靠自身黏糊糊滑溜溜的表面钻过渔网一样轻易滑向了疯狂的地狱。

第二天一早,我抱着那个划满了数字的小册子,打算去楼上看看。

“卡加莎小姐,你的脸色不太好,是没睡好吗?”

赫拜拉在早饭餐桌上关切地询问我的情况。

但我只是草草地应对着,说一些不痛不痒,甚至不包含任何意义的话语。

前往卫生间时,我在镜子里看到了憔悴的自己,我一时甚至认不出那就是我——那个几天前还坐在自家庄园里着盛装演奏钢琴,与优雅高贵的名流朋友们分享下午茶和殖民地见闻的贵族少女。

凹陷的眼眶、深深的黑眼圈、因消瘦而在两颊显现出的皱纹,这一副苍白的面孔若说是贫民窟的乞丐或阴沟里的妓女也不无不可——我昨晚睡觉了吗?

我摇了摇头,抓紧了手中的小册子,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我要去寻找那声音的源头——你听,那声音又开始了,这一次像有人在低语或咕哝。我赶紧从睡衣兜里掏出那支笔,潦草地在册子上记录下了声音开始与停止的时间。

我必须去楼上……

我必须去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