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从未有人考虑过,你愿意为了这个世界付出到什么地步?

那是银帆历一八零四年的初夏,我受邀前往邻国的奎恩公学参加学术会议,却在落脚的住处遇到了一位怪诞的乡村女教师,向我讲述了一段可能根本就不曾存在的历史,让我度过了一段人生中最荒谬的夜晚。

我出生在一七八零年的隆冬。

同年,我的故乡南港通往马拉尔城的铁轨在邻国的资助下被铺建完毕,祖国的第一辆蒸汽火车正式运营。

如今,坐在这辆与我同龄的灰色蒸汽车中,能时刻从铁皮连接处的缝隙感受到风的涌动。高时速卷起的冷空气肆意渗透,凛冽地钻进我的肌肤深处。

“咳咳。”

而且就算内部用流苏和呢绒装饰得再豪华,我还是总能嗅到一股低劣的烧煤气味。

幸好这趟从南港驶向北方边境马拉尔城的火车在今晚就要到站了,不然我都觉得自己为参加会议新买的上等礼裙要被那股焦煤味浸透了。

我合上了手中最新一期的《万国船舶提要》期刊——这还是托友人从大洋另一侧的国家寄过来的。

深蓝色的书皮特意制成了磨砂的手感,摸起来就像斑驳的铁皮舰外壳一样。虽然不情愿,我却也不得不承认,那些西方人在这种地方确实有一套。

我抬起头,看向玻璃窗外正快速流动的风景。

上午还一望无际的绿色平原已经被灰暗和红褐的色调取代,一处处被挖空了的山体和仍在工作的矿坑铺满了马拉尔城的远郊,看起来就像战场上的硕大弹坑。

略微有些晕车的我把视线转向一侧,深吸了一口气,思绪随着被震得不断颠簸的金属窗框一同激荡,恍惚间回到了时光无穷远的近端。

我降生的那年对于祖国有着转折点般的意义,我身为外交官的父亲也因此而格外忙碌,完美地与我的初啼擦肩而过。

西方诸国引领的“黄金时代”正逐渐远去,世界大战的前奏已经在海岸线上初现端倪。在南港的咖啡厅中,所有人都密切关注着《瓦尔河时政报》和《祖国公报》。在远方的城堡内,祖国与北方的强大邻国湛伊斯紧握双手,缔结了牢固至今的军事同盟协议,那一年也因此被称为“同盟年”。

听母亲说,他那时正在北方邻国的国都参加一场数十个国家参与的重要会议。

可他却至今也未曾归来。

那是一个缓慢的时代,现在流行的电报机还未普及,仅凭书信很难寻觅一个自愿失踪者的行踪。

不过也拜他所赐,充盈的遗产让我与母亲从未为生活操心过一时一刻,金钱完美地填补了父亲离去的亏空,我鲜有未被满足的欲望。

利用这笔财产与前外交官之女的身份,我顺利进入了平民难以企及的最高学府,在图书堆积成的象牙塔内躲过了两次惨烈的战争。

与之相对的,是我在船舰机理方面知识的不断积累。在受邀前往邻国奎恩公学的如今,我在这个领域已经小有名气,甚至连海军部都主动找到我,表示对我的研究很感兴趣。

“姓名。”

边境海关的女士正礼貌地向我的旅伴提问。

“那不都写着了吗,不会看啊?!”

我的旅伴乌尔是一位旧陆军退役下来的将军副官,人高马大的马拉尔人,出身矿工,年纪刚好是我的两倍。

他嗓门很大,也很没礼貌,时刻都像公牛一样暴躁。不过人却还不赖,甚至主动承担了给我提行李的任务。

他是军方派来的联络人,这次将与我一同参加学术会议。

“卡加莎·希斯。”

或许是急于与他的粗鲁划清界限,我还不等眼前的海关专员询问,就主动报上了名字。

“来访事由。”

中年的女性海关专员却头都没抬,只是机械式的询问下一个问题。

或许常年的人际工作使她对人类所谓的的多样性早已麻木了吧。

“前往奎恩公学参加学术会议。”

我话音落下后,她虽然仍未抬头,但我清楚看到她的眉宇间跳动了一下——怎么也是在他们国家大名鼎鼎的奎恩公学,谁能无动于衷呢?

想到这里,我的优越感油然而生,在心中肆意揣摩着这位中年妇女心中对我的光辉想象。

“工作身份。”

不知是臆想还是真的,我觉得她原本不耐烦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尊重。

“南帝——南港帝国理工大学的讲师。证照第三页有军方的通行戳。”

说完,我奉上了一个优雅的笑容——那是在小时候的贵族礼仪课上习得的,母亲称之为“女人的第一把武器”。

海关专员抬起头打量了我几秒钟,把手中有着深红色外皮的证照翻到了第三页,并拿起一只铅笔对着上面的军方通行戳进行了记录。

“你可以走了。”

她将证照合起来递到我手里,并还给了我一个微笑。

“等等,小姑娘,那个家伙是和你一起的吗?”

刚要抬脚又被叫住,我只好看向了不远处和海关人员叫嚷成一团的乌尔。

经过了一段长时间的协调和道歉,我们总算是走出了海关大厅,正式进入了湛伊斯共和国的境内,这是我第一次走出祖国。

而我的父亲就是在这个国家失踪的。

马上,我们就从夜幕下的人群中辨别出了前来迎接我们的人,是一位戴着新式耳架眼镜的年轻男子,留着北方人常见的利落黑色短发。

他随即也发现了我们,放下了原本高举的大木牌,向我们边招手边快步走了过来。

“热吧,来,我下午沏的茶。”

寒暄几句后,他递上来了两只铁打的军用扁水壶。

旅伴接过后就豪爽地大口畅饮了起来,还拍着眼前比自己矮一头的年轻男孩的后背,笑着聊起了男士们最爱的战争话题。

我打量了几眼脏兮兮的水壶,又打开盖子闻了闻——一股凉意扑面而来。

“我下午一直吊在井里阴着来着——就、就是用绳子,吊着,冰镇!”

眼镜男子手舞足蹈地向我解释,一脸喜迎贵客的表情。

他看着年纪和我差不多大,应该是奎恩公学的学生或工作人员吧。

沁人心脾!这茶好清凉、好甜呀。

“哈哈,我加了薄荷和火焰花,我们这里常这么喝,也不知道你们喝得惯不。”

他又一次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般解释了起来。不过我并不讨厌这样。

但为了遵循淑女的姿态,我却也不便与他说什么话,只用笑容和点头答复了他。

随后在通往旅店的路上,又以学校、湛伊斯的风土人情为题浅聊了几句,得知了他的名字叫做赫拜拉,是奎恩公学船舶科技史学的助理讲师,目前研究方向专攻水下沉船打捞科技史。

是个与我的专业既紧密相连,又在时间线上背道而驰的学科,对,就像眼前这支从同一根茎上分出的两只花朵——嗯?

“卡加莎小姐,能邀请到您来,是我们奎恩公学的荣幸,请允许我在此向您致谢!您发表的几篇文章我都拜读过,我的导师也对您的研究赞不绝口。”

我一时分不清赫拜拉递上的火焰花与他的赞美之词哪个更加香甜。

“没错,在战争中必定会大放异彩!”

我觉得乌尔厚重的大嗓门在此刻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我没有表现出来。

接过了花束,我照旧微笑颌首,轻微地鞠躬,嘴中各色自谦的词汇满溢而出,整个谈话氛围友好而舒适。

第二天一早,我们三人坐在一起,享用了我人生中第一顿豪华的湛伊斯南方风格早餐——蜜烤乳酪小麦面包、番茄清甜汤、鲜奶油煎火腿和加了很多糖的柳橙汁。

我现在明白之前遇到的南方湛伊斯人牙齿都不是很好的原因了。

再次整理好行囊,我和乌尔在赫拜拉的带领下来到了旅馆后面的马厩,看着他并不熟练地牵出了一匹棕黑色的旅行马,牵到了一只带纱篷的厢式马车前。

“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本来是要开蒸汽车带你们过去的,但是前几天公学的车都被军队征用去打仗了,本来连这匹马都要被募集到前线,还是校长几番交涉,才留给了我们。”

赫拜拉一脸愧疚地看向我们。

“没事!我还听说蒸汽车容易爆炸来着呢——我看看,嗬,不错,这马车挺宽敞的,只坐咱们仨会挺舒服的。”

乌尔咧嘴大笑,毫不在意。

那可是了,你穿的是笔挺利索的军装和马靴,坐什么不舒服啊?

我穿的可是娇气易损还显脏的白裙子和扎花的坡跟鞋。

虽然我这么想,但我并没有表达出来。

依然是以优雅的微笑面对一切。

早知道我就应该听母亲的话,穿旅行的装束前来,抵达奎恩再换上礼服——但也没想到在科技发达的北方大国湛伊斯,还会有马车环节不是吗。

“不不,只您二位坐在车里。”

嗯?

“我负责驾车。”

赫拜拉继续说道。

真是辛苦这位好小伙子了。

待赫拜拉把马车套好,乌尔将行李堆到车厢的后方用麻绳系好,我歪了歪脑袋,撩起裙角,轻巧地跃过一滩泥水,登上了这只复古的小马车。

崎岖的迦弗山脉重峦叠嶂,在马车的行进下从我的眼前缓缓流过,一座座高耸的山峰像一排排被放慢了速度的海浪,此起彼伏。

很快,视野内就被河间地的金色麦田、紫色的葡萄园和碧绿的甜菜地所取代。

燃着炊烟的农庄与忙碌的农夫们充斥其间,构成了一幅油画般的田园美景。

中途我们在一只小山丘上停了下来,倚在粗壮的橡树下休息。

赫拜拉把蓝白格子的餐布铺在了草地上,拿出了蒜味干面包、乳酪片、熏火腿和三只装满了茶的军用扁壶。

“我是北方的欧托阿人,其实我也吃不惯南方风格的甜餐。”

赫拜拉尴尬地解释道。

谢天谢地,总算有咸味的食物了。

午间的小憩过后,我们又继续上路了。

赫拜拉与乌尔拍着手一同哼唱一首流行的军旅歌曲,但我没有参与其中,我正在努力保持身上裙子的整洁和平坦。

傍晚,我们住进了一间农家旅社。赫拜拉信誓旦旦地承担了一切手续和沟通工作,我与乌尔则坐在瓦尔河畔的长椅上无所事事。

乌尔边挥手驱赶着嗡嗡叫的蚊子,边向我讲述了他脸上那道可怕疤痕的来源。

不过我没怎么听进去,一天的旅程让我有点疲惫,只想等赫拜拉早点定下合适的房间好好睡一觉。

反正就是在战场上怎么怎么受伤了呗,我对这种事一点也不在意。

橙色的灯光点亮了缓缓涌动的河水和翠绿的山坡,抬起头看到的是无云的夜晚,星月清晰得彷佛唾手可得。

清爽的河风从我的身体间穿行而过,我乏力地眨了眨眼,打了个哈欠。

经过了一宿并不舒适的睡眠,我们再度踏上了马车旅行——农舍坚硬的床板睡得我腰酸背痛。

终于,在午后的最后一刻抵达了奎恩的宏伟城门前。

进城后,我们在城门附近的小吃摊前随便吃了点什么,就急匆匆地前往城内的奎恩公学签到了。

其实不用这么急,我们是提早一天抵达的——明天下午才举行会议的开幕式,后天才开始真正的议程。

主要就是乌尔火爆的性格,一直没礼貌地催促我们赶紧吃完手中的食物。

粗鲁的陆军本色暴露无遗。

虽然可能只是我的幻想,但我觉得如果换成一位驾驭舰船的海军军官,一定不会这样鲁莽,而是会像大海一般优雅、包容。

总之,我们像受训的新兵一样被乌尔“赶”到了奎恩公学前。

气派而繁丽的古王国时代风格建筑巍然耸立,精修的草坪和花园芳香四溢,戴着旧式单片眼镜的老年学者与手捧书籍的年轻学生行走其间,肃穆与活泼在知识的海洋中充分交融……

不愧是湛伊斯共和国第一学府的奎恩公学。

单单从师生们华丽的穿着上,就与我们南港帝国理工的粗犷与过度务实分然两立了。

后来,我们见到了有名的公学校长和几位在相关领域著名的湛伊斯学者,经过简单的介绍与握手,大致了解了这次会议的主要参会人员构成和具体的时间表。

紧接着,在签到之后,赫拜拉在校长的授意下为我们在公学校园内安排了住所,又带着我们在校园内逛了逛。

赫拜拉告诉我们,奎恩公学最早建立在亥撒里议会时代末期。其建立者,第一任校长是河间地历史上的著名学者瑟佳先生。

这个人我倒是有所耳闻,是湛伊斯历史上一位著名的大法官。他一生著作了许多书,涉及各个学科领域,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古典学者。

尤其是他在《战争启止原则》中提出的思想,在全世界都产生了广泛影响,可以说是建立了现代战时国际法的基础框架——这是我们这些战争兵器研究者们的必修课程。

我还旁听了一节最时髦的“潜艇技术可行性概论”课程,这可以说是目前舰船学界对于未来海洋兵器的最新设想了。

这种潜水器的最初概念雏形还是我国古典时期的大技师尤伦斯提出的,后来因为当时技术难以实现沉睡了数百年。

直到如今战火四起,这种一旦成功就具有巨大战略意义的武器便再次浮现在了人们的眼前,得到了一些学者们和军人们的关注。

至于这种可以长时间潜入深水行进的舰船最终能否实现,目前学界还各持不同观点,在这次会议上应该也会提到。

夜幕很快就降临了。我们仨在奎恩公学的教职工食堂吃了一些河间地的新鲜果蔬和生食水产,又在两人的强烈推荐下尝试了一杯鲜酿的奎恩啤酒。

不胜酒力的我,晕晕乎乎地离席回到了学院内的住所,迅速进入了梦乡。

柔软的床垫使我摆脱了旅途劳顿带来的疲劳。

直到被一阵巨大的噪音吵醒。

我惊慌着爬起身,拉开白色的窗帘,看到窗外高耸钟楼上正火光大作,沉重的钟声震耳欲聋。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我赶紧穿好衣服,拿上了随身的小包,凑到了房门前,听到了门外的粗重的喘息声和纷乱的脚步声。

“是我!卡加莎小姐!请开门!”

是赫拜拉焦急的声音。

我赶紧打开了门,询问情况。

他言简意赅地和我说了两个字:空袭。

我拽下了刚刚穿好的坡跟鞋,换上了赫拜拉为我带来的一双男士的短靴。

“对不起,太匆忙了,我手边只能找来这个,这是我能找到最小尺码的了。”

赫拜拉愁容满面。

我却十分感动——真是个好小伙子。

又是一阵阵沉重的钟声。

他拉起我的手,加入了走廊中快速移动的师生之中。

我们在门口找到了一脸严肃的乌尔,但我的注意力却被他腰间别着的手枪吸引。

“实在不好意思,我刚从校长那里回来,按他的意思,会议必须延期或换地方举办了,但首要任务是将重要的与会人员转移到安全地方——二位随我出城避难吧。”

赫拜拉边说边将我们带到了门口的马厩处。

“孩子,没事,打仗呢这都正常。我们的国家与你们的国家是牢不可破的同盟,我们面临的是同样的敌人!”

乌尔厚重的大嗓门在此刻十分令人安心。

紧接着就是一阵阵飞机从近空呼啸而过的声音,硕大的炸弹被肆意投下——公学的主楼在我们的眼前炸裂开来,火光和尖叫声席卷了知识的殿堂。

在我惊诧地抬头看向敌军飞机的时候,是乌尔将我拉回了现实。

“小姑娘!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我们得赶快离开轰炸区!”

我们赶紧套上马,在赫拜拉的缰绳与乌尔的高喊声中冲破了人群,奔向了郊外的远方。

“现在我们安全了吗?”

我看着周围漆黑夜幕下的原野与农庄,小声问道。

“还不行,上次他们空袭我们首都之后,还在郊外降下了许多伞兵在周围伏击,我们最好一路向北,穿过首都南郊的森林,那边的旷野上有一座图书馆,也是奎恩公学的财产。”

赫拜拉边专注于驾驭马车边解释。

不得不说,雄性警觉而专心之时果然最具魅力,尤其是这些警觉和专心都是为了守护身后那位雌性的情况下。

赫拜拉说的不错,我们在行进过程中确实遇到了三名正在放火焚烧粮仓的敌军伞兵,其中两名被乌尔的手枪射中,第三名被马蹄和车轮碾过。

我发誓我清楚地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