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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
“如果勇气有颜色，那一定就是这抹绯红。”
——费隆泰伽拉王国公主塞西莉亚
于加图拉王廷之役，拂晓，第七次突围前的演讲
“其实，岚纹尔，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重新登上王位。”
“——是什么？”
“与我结婚。”
岚纹尔惊诧得看着眼前的银发少女，张了张嘴，又喉头翻动，却一时哑口无言。
“——让我成为你的女王，我们将一同统治整个东方。”
她面带十二万分的野心，露出了狩猎中的野兽一般的笑容。
……
这一日，「逃国的小国王岚纹尔」和「安托拉的金猫埃莉诺」正骑行于幽深的山林间，攀登湛伊斯境内颇为有名的「斯瓦兰山」。
为了避人耳目，逃开议会的视线，他们刻意选择了远离平原大路的东沿边境，靠着重岩叠嶂的迦弗山脉一路前行。二人刚刚越过了两座低矮、灌木丛生的丘陵地带，穿过了一座颤颤巍巍、腐朽不堪的古代杉木吊桥，来到了小溪潺潺、风景旖旎的山谷尽头，眼前是一道望不到尾的上山路。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埃莉诺？”
岚纹尔早就把披肩和披风都摘下来，衬衫的袖子也被撸到肘部。他此刻正乏力地趴在埃莉诺背后的斗篷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咕哝着。
阴天里，如此闷热的无风午后，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一身一身的降汗，使人从肉体到精神上都黏糊糊的，像被蜘蛛的稠丝网层层裹住，难以挣脱。
更别提是在攀山的上坡路上。
常青的云杉树在道旁及更深处丛生，如军队一般齐整排列，视死如归地坚挺耸立，枝叶间结着的棕黑果实如同一只只刻薄的眼睛，用傲然的身姿嘲讽马鞍背上瘫软虚弱的两人。
埃莉诺抬手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又用另一只手甩了甩缰绳——两人胯下的白马也终于在疲惫中罢工了，它最后一次迈出铁蹄，在空中颤了颤，又收了回来，发出了低沉如“呼噜噜”般的声音，然后便再也不动了。
“我在想冰块在酒杯中碰撞的声音。喀嘞喀嘞——”
岚纹尔抬起头，望向阴沉、森寂、高嵬嵬的天空，那是一片半透的惨白浊光，像有人用沉重的鹅绒枕头把天空蒙住，与阳光、晴日与风一同窒息着死在了床上。
“下来。”
金发的女骑士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翻身下马，把手伸向岚纹尔。
小国王也伸手，两只手紧紧相握。
“我下马的动作是不是愈发熟练了？”他说着，在埃莉诺的帮助下翻身下马。
“水袋，在你那吗？”埃莉诺又一次无视了眼前的前任小国王。
“水袋……我还以为在你那边？”岚纹尔皱了皱眉，“啊……”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回忆着先前经过的那座惊险的山间孤桥，懊恼地张大嘴巴，又恢复原状，与埃莉诺四目相对着：“也许我们该清点一下刚才都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埃莉诺用手抚摸着白马的四肢，为其放松肌肉：“在喝水之前，这孩子是不会再走了。之前那道桥下的山涧流势湍急，在山上必定少不了其源流。你在这里等，我去寻找水源。”
“等等，上山的路只有这一条。在之前的山谷里，咱们不是还碰到过一个奇怪的人吗？”岚纹尔说。
“那个「诗人」？”
“对，自称「诗人」的那个异国人，用奇怪的口音煞有介事地警告我们不要上山，真有趣——也许咱们可以在这里等等他，他会有水的，你也看到了，他那辆夸张的大篷车，”岚纹尔思考着掐了掐自己的下巴，“实在是太热了，咱们都休息休息吧。”
“唯一的桥断了，他上不来了。”
“哦，是，咱们也回不去了。那破桥……应该不算是咱们的错吧，但是也太不结实了——白马女士都差点掉进山涧里，”岚纹尔惋惜地叹了口气，“还有水袋和那些行李，都掉下去了。”
“不会让你渴死的。”
埃莉诺的声音依旧毫无感情。
“我知道啦，不过也没事的。这里应该是「斯瓦兰山」，山顶不远就有一座有名的小镇——「斯瓦兰镇」，再走几步到了那里就没事了。”
“你来过这里？”
“没有没有，这么偏僻的地方。但我对这里很熟悉，斯瓦兰以出产优质的软木著名，主要是云杉——就是咱们旁边这些。建筑、家具门窗用的比较多，每年还有很大一部分专供「安托拉城」造船用，安塞家族宁愿支出多于木材本身价格近三倍的运费，也点名要用斯瓦兰的木材。”
岚纹尔盘腿坐在地上，侃侃而谈，及至口渴处，下意识伸手去拿水袋，才再次想起水袋已经掉落在吊桥下的无底深渊了。
“岚纹尔，你也许适合当个旅行向导。”
“嘁！什么向导啊，我知道得这么多是因为我是湛伊斯的国王，我的土地上每一寸每一毫我当然都了如指掌。”
小国王昂着头拍了拍胸脯。
“国王和向导，不都是带领人民走向共同规划好的目的地吗？”
“埃莉诺，你说的不是国王，是宪政议会——国王和臣民之间可没有什么可共同规划的，虽然我觉得亥撒里也没有，但……你说的至少是他的本意和力图表现出来的样子吧。”
“那是，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呢？”
埃莉诺背对岚纹尔，戴着手甲的双手支撑在马背上，微微低头，目光紧垂在那些白得发亮的鬃毛上，似一片宗教神话中才会出现的纯白之森。
“是啊，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呢。”
岚纹尔叹了一口气，避开了这个问题。
“——嘘，有声音。”
埃莉诺警觉地凝视着前方，随即对着山顶的方向拔出了武器，与对面而来队伍发出的金属碰撞声产生了一阵和鸣。
几个宽实身影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那是一队穿着蓝白罩袍，戴着锁子甲披肩和头罩的年轻小伙子，估摸着有六七人，腰间都配着一只钢制长剑，另还有几人手握长戟或身背十字弩。
看到埃莉诺手半剑映射的阴云微光，小伙子们也停下了脚步，双方沉默地对视着。
但没过多久，双方都发现对方的穿着扮相应当并非山间的贼盗之流。对面为首者便空着手张开双臂走近了埃莉诺，「安托拉的金猫」也礼貌地将剑收入鞘中。
来者打量了一番埃莉诺，面带尊敬地说道：
“午好，旅行者。这个季节游人在斯瓦兰并不多见。你……是来云游修行的吗，姐妹？”
为首者是一位二十岁上下的男性，棕黑色头发与胡须都修剪得十分得体，戴着白色的大斗蓬，穿着白底蓝纹的罩袍和锁子甲披肩。罩袍上绘着一只可怖的大眼睛和几朵缠绕在一起的湖蓝色水月花，罩袍下隐约可见是一身精心保养的链甲衫，脚上踩着一双嵌了铁片的皮马靴，是军队间常见的紧衬利落的战士造型，彷佛随时能拔剑加入战斗。
埃莉诺对宗教事务不甚了解，一时没懂他的话，正在这短暂的沉默中，岚纹尔站到了她的前面，抢过了话头：
“是的，我家大人正在进行蓝狼的巡礼修行，要踏访二十所修道院以祈求「蓝狼」的真理。”
“哦，果然是这样，和我想的一样，是的，是的，姐妹，欢迎来到斯瓦兰，失礼，忘了自我介绍，”为首者的表情肃穆起来，微微颌首致意，“我们是驻斯瓦兰修道院的「骑士团：希迪亚斯[1]」，非常欢迎您的到来，骑士团的驻地永远为您敞开大门。”
岚纹尔也随之鞠躬，熟练地撒下谎言织成的网：“我家大人是「奎恩城修道院的莉诺」，为了晋升为修礼骑士，如我之前所言，正在这片土地上进行蓝狼的「巡礼修行[2]」。”
“你是什么人？我在和你家大人说话。”年轻骑士对岚纹尔的态度带着截然的差别。
“在下是我家大人的侍从，由于巡礼的要求，我家大人需遵守「缄默之誓[3]」，巡礼途中除祈祷外——”但岚纹尔却一派宠辱不惊地侃侃而谈，做足了权势者代言人的依附之态。
“我们当然知道……不能说祈祷以外的言语，我懂，”为首者一开始由于自己知识的匮乏，有点面露尴尬，随即脸上出现了几分笑容，点了点头，“我们几个是骑士团的扈从骑士，这几年来一直被派驻在此地修行。奎恩的修道院，那一定是个繁华且富有的地方——我的意思是，更加虔诚的地方，我们的补给都是由奎恩城的大修道院每季从山下运输过来的，承蒙奎恩的哺育，愿蓝狼护佑你们。”
说着，几位扈从骑士和岚纹尔都开始闭起眼叨念“愿蓝狼护佑你们”。
“这样的话，您应该认识那里的「罗勒修士」吧，每一次补给都是他领队为我们送来的。”为首者继续说。
埃莉诺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岚纹尔，小国王随即冲她点头，然后转向那位扈从骑士，用十分谦卑的口吻回答：“对不起，奎恩的大修道院规模浩大，里面驻留了上万名修士大人和数千名骑士兄弟，对于您口中所说的令人尊敬的「罗勒修士大人」，我家大人平日里并无往来。”
“哦，哦，当然，当然，对，毕竟是奎恩城的大修道院，那可是在筑有宏伟城墙和钟楼的大都市，你瞧我们这些乡下人——对的，对的，怎么可能都跟我们这里大家都互相认识一样呢，是我冒昧了。姐妹[4]，”扈从骑士看了看阴郁的天空，依稀辨别出了太阳的位置，“请原谅，我们还在巡逻途中，必须要继续了，您和您的侍从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上去，就能看到镇子的围墙和壕沟了，继续走到悬崖处，可以看到两块突兀的巨石，我们的驻地希迪亚斯就坐落在巨石之间。”
“在斯瓦兰，附近的治安是由骑士团进行管理的吗？”
“是的，这里太偏僻了，议会的巡逻队来不到这里，他们的驻地和总督一起，在山下的城堡里，山路崎岖艰险，就把治安的任务委托给山顶的修道院和我们骑士团了。”
岚纹尔和埃莉诺对视一眼，又转过头说：“好的，很高兴遇到你们，修道院也在骑士团的驻地附近吗？我们想要先拜访一下本地的修道院。”
“好啊那很虔诚——不，等等，先别去。我的意思是说，姐妹，最好先不要去修道院，来我们的驻地，我们会很欢迎你，但是修道院……总而言之，先来我们‘自己人’的驻地吧，两块巨石之间的城堡。”
扈从骑士支支吾吾的，声音越说越小。
岚纹尔昂了昂脑袋，发现其中似是有什么隐情，但又看了看那些越来越不耐烦的其他扈从骑士们，于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好的，我们明白了，感谢您的向导，愿蓝狼护佑你们。”
“愿蓝狼护佑你们。”
……
“你怎么回事？”
埃莉诺眯起眼睛，斜视着岚纹尔。
“这不是挺好的吗？他们还给了咱们这么多水喝，这不是白马女士也才再次迈开了腿，”岚纹尔坐在马屁股上，正对着一只牛皮的水囊汲水，“你这身华丽盔甲的作用可绝不仅限于挨打啊。”
“缄默之誓？在斯瓦兰的全部时间都要噤声吗。”
“也可以啊，反正咱们只是路过。而且——埃莉诺你本来平时也不说话吧？”
岚纹尔露出了一阵狡黠的笑容，过了片刻，又继续说：
“——如果埃莉诺你心有顾忌，咱们可以不在斯瓦兰过夜，连夜下山。我听说斯瓦兰山南坡半山腰有一处湛蓝的水月花田，花田里还有数量可观的萤火虫，到了夜晚——哦最好是现在这种阴天，无月之夜——星星点点、曦光密布，是一处知名的绝景。”
埃莉诺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适合当个旅行向导，是吧？”
安托拉的金猫紧拽了一下缰绳，胯下的白马一跃起身，跨过了一根横在路上的被雷雨劈断的云杉树干。岚纹尔却惊叫一声，差地摔下马去。
“啊！埃莉诺，你故意的——安托拉郊外的狠心埃莉诺！”
“没有平衡感的人，大多都死在战场上了。”
毫无感情的话语终于发声回应。
“你心里在笑对吧，埃莉诺，虽然你还板着脸，但是你心里在——好吧，对不起，我不说了。”
岚纹尔看到埃莉诺斜过身子，正对着自己缓缓晃动手里的缰绳，像某种温柔却致命的威胁。
“这个镇子里，似乎有什么事情。”埃莉诺看着眼前已经隐约可见的两块巨石的影子说道。
“我也觉得他说话……有点不对劲似的，一会很诚恳的样子，一会又彷佛在试探我们，到底欢不欢迎我们？而且，骑士团和修道院之间难道出现了什么……裂痕？不过与我们无关了，咱们只是短暂地路过，魔法师她们还在前方等着咱们。”
“这个骑士团，到底是什么东西？”
埃莉诺在斯瓦兰镇的围墙前逐渐把马匹的步速放缓，却没有在门口看到任何守卫或值班民兵。
“埃莉诺你不知道吗？”岚纹尔的语气表现出了十足的吃惊。
“安托拉城的修道院没有这种东西，据我所知，赛西城、欧托阿城和王都的修道院也不被允许拥有任何武装。”
“确实是，北方很少。但骑士团在南方倒是挺常见的，我的家乡安多腊附近尤为兴盛。修道院的骑士与以前王国时期国王麾下作战的骑士和现在议会的宪政骑士都不同，后两者怎么说本质也仍然是军人、士兵，就像你，埃莉诺一样的武士——”
岚纹尔喝了一口水，继续说：
“——但，修道院的骑士不一样，他们的本质是僧侣，更像是将手中的书本与手串换成剑与盾的修士。这些僧侣骑士组成的骑士团名为「庇护」，是为了守护蓝狼信仰和信徒、朝圣者而诞生的，一般说是叫「庇护骑士团」。
“在面临外敌入侵，尤其是异教徒，或者强盗匪徒时，他们也立誓会用自己手中的剑守护家园和平民——在南方，我的父亲和兄长曾在 「三十年战争」时期与庇护骑士团并肩作战，一同对抗西方诸国在西南海岸线登陆的异教侵略者。”
岚纹尔说到此处，不禁默然在心中向这些骑士致敬，他们是岚纹尔所见过的，最无私，最热忱、最英勇的一群人。
“你没有吗？”
“——什么？”
“你没有与你的父亲、兄长并肩作战吗？”
“那时候我才是个十岁的孩子。”
“现在，也差不多？”
埃莉诺抬起眼皮，向斜后方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岚纹尔。
“啧，那——”
岚纹尔以年龄与体型为护盾的驳斥之论还未出口，他就想到了埃莉诺的身世——十岁、甚至更幼年的她，是否就已经被卷入到一场置生死于其中的战争中了呢？
“那？”
“没、没什么。”他此刻立下了自己的缄默之誓。
岚纹尔清了清嗓子，又说：“但即使是在安多腊那么南的地方，将治安权全部委托于这些宗教骑士的事情也是闻所未闻的，议会的总督心真大——如果是国王的领主，绝对不会做出这么不谨慎的事情。”
（注1：希迪亚斯，本意为蓝狼湛蓝双眼的化身神明之名字。在蓝狼信仰中，至高蓝狼为了考量人类的品性，将自己的身体部位化为了五位化身神明，隐秘、无所不察地融入人类文明的各个层级。其中修道院典籍《湛蓝的赞歌》《修礼》中都有类似的记载：蓝狼的双眼化作了一位名为希迪亚斯的古代大学者，容貌经常变化，但始终为一位男性老者。希迪亚斯躬身于一切学宫、图书馆、御前会议中，奔走巡察着人类的一切智慧、思索与计谋，象征永恒的真理。
后来希迪亚斯一词也被引申为湛蓝之眼、真理之眼和智慧之眼等涵义。根据该骑士团战袍为蓝色，且其上纹章为一只巨眼与代表睿智的水月花，可知这里的希迪亚斯所取为后世的引申义，而非典籍原义。另，在安多腊以西附近地区确另有骑士团尊崇希迪亚斯的原教旨，其纹章图像为一位双眼闪烁真理之雷的长须老者。
注2：巡礼修行，蓝狼修道会的修士与庇护骑士经常或自发或被派遣去各地巡游，被称为巡礼修行。其中修士的巡礼修行通常十几人或几十人为一个巡礼团，从一些规模较大的修道院出发，为途径的各处进行祈福和接受膜拜，为期通常为半个月至半年；骑士的巡礼修行一般是仅独自一人或带一至两名侍从，大多与晋升的试炼一同展开：从扈从骑士晋升为骑士，从骑士晋升为修礼骑士等，除拜访修行的各地修道院数量有一定要求外，通常还会有各地制订的不同试炼目标，如独自猎杀熊、狮、虎等猛兽；击退袭扰村庄的强盗；抓捕头戴悬赏的凶手；加入当地领主的军队跨海猎杀异教徒等。
注3：缄默之誓，即修士或骑士在巡礼修行过程中的一个誓言，内容为不可言说任何除祈祷以外的言语，为世间的一切保持缄默。此类修行誓言的规格较高，一般的修士或骑士巡礼中很少见，通常只出现于一般修士晋升高阶修士的试炼和一般骑士晋升修礼骑士的试炼。
注4：姐妹，兄弟，是庇护骑士之间的称呼。庇护骑士是蓝狼修道会的武装修士，在蓝狼之下，互相无等级可分，全部庇护骑士均为兄弟姐妹，这一点类似于西方诸国和伊恩岛海盗间盛行的「兄弟会」。）
